“寒先生,你是第一次来地陵行省吧。”何杰走在前边,手里捧着高脚杯,军靴在草地上踩出温柔的脚步音,一如他这个人般亲和不给人压力。
寒续默默地跟在他消瘦的身影后方,明明身高相差无几,然而年纪和身份造就的气场之下,寒续显得似乎要矮了许多。
没有了大厅内明亮的灯光扑掩,借着月色还有别墅内穿过落地窗的光线,寒续这才注意到何杰皮肤和其余南云行省人不一样,他皮肤分外地白,白得不像是男性的白。
“嗯。”寒续低头看着脚下松软的绿色草地,坦诚地点头。
“南云行省这个地方,哪里都好,就是夜里太凉,一年四季都凉得如同初春。人们都说南云行省是风水宝地,四季如春四季如春,但事实上四季如春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缺点就是你只能欣赏到一个季节的风景,另外三个季节和我们都无缘,生活,也就很单调。”
寒续微笑着颔首,和这位统帅讲话很容易忽略他的身份,温和平淡的语气也让寒续心情轻松而愉悦,沐浴着卷着粒粒碎草的晚风,柔声道:“嗯,每个季节都有每个季节的特色。”
何杰抿了口酒,缓步行走着,一尘不染的玻璃杯中酡红色的酒微微荡漾,有如西施搅乱的春水。
何杰不知在想些什么,漫不经心道:“我何杰领黄旗军占领南云行省都已经二十多年,也二十多年没有出过南云行省,都有点好怀念外面世界的风景,怀念其余几个从来不曾光临此地的夏秋冬。”
这话语中表露出来欲图出兵的意图让寒续眼中微喜,认真道:“会有机会的。”
初次见面的两人好像是已经相识已久的老友,月下轻酌,闲庭信步。这个已经蒙上了几层他们这样的人物都无法撕裂开的浓雾的世界里,这片蜷缩于南,一切节奏都在宁静之中缓慢得如同清风的土地,对于即将到来的一切似乎都茫然不知,也容易让人忘掉一切烦恼,纵情于山水之间。
两人走到了小湖畔,何杰极其随意地在坐在草地上,招呼着寒续坐在他身边。寒续有些拘谨和尊敬,也处于本能性的戒备,并没有与这位枭雄相邻而坐,和他保持了约莫四五米的距离。
“吟诗回来的路上和我通过电话,哭着鼻子交代了一些别的事情,说来有趣,不过听吟诗的意思,寒先生来到黄旗军的目的是因为当今局势?”
话题终于来到正题,寒续面色凝重起来,道:“是的,何统帅。现如今人类世界的局面你已经都知道了,南宫蝠我拿不准,但是他的目标显然是神玄帝,还有只有在合适的机会就能一呼百应,召唤起来全国贱民和低等民们的弃民大军,以及圣土联盟……几方力量都有着共同的目标。要是想要改变这个世界的局面,这就是最好的机会,而黄旗军,就是和他们一样联邦里又一颗足够影响这个世界的棋子。”
“棋子。”何杰不太喜欢寒续这个形容,不过心不显于形是他很多年前就磨练出来的本领,所以仍旧微笑了起来。
面前池塘中的月亮随着池水不断波动,好像某位被挑逗得花枝乱颤,笑靥不止的女孩。寒续意识到自己的说法不太对,又主动解释道:“何统帅,我的意思是……”
“寒先生不用着急,我明白你的意思,用不着解释。”何杰摇摇头,端起酒杯,和寒续遥遥敬了一杯酒后,看着水面问道:“只是寒先生,我想你明确表示一下,你的意思是想让我们黄旗军也成为这乱世中的一把火么?”
寒续不知道何杰这个说法是不是自己想表达的,想了想说道:“何统帅,这不是我想怎么样的问题,而是您怎么想,我只是一个询问者,或者说建议者,关于黄旗军的未来我是没有任何说话权的,又怎么敢替您做决定。另外,如果黄旗军愿意起兵北进,我可以保证圣土联盟和还有如今东北一带的弃民大军能和您形成联军,这就是推翻神玄帝最好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
何杰转过头看着寒续,黑框眼镜后方这双近视的双眼,却似乎比谁都看得要远,也比谁都要透彻,“你为什么这么想要推翻神玄帝?”
话题渐渐尖锐,寒续抿着红酒,无意识间试图通过这个举动让自己的脑子能得到分压而清醒些,听到这个问题不由怔住。这个不算复杂的问题就像一瓶硫酸,从他的心脏上面浇灌下来,哪怕他早已经是金刚不坏,这强腐蚀性的液体还是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他最柔软的地方,给与他沉痛的灼伤。
是的,我为什么这么想推翻神玄帝?
寒续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么问题,他和神玄帝的恩怨,当然是从自己幼年时候有关摄魂计划开始。他成年之后,一开始只是想复仇,纯粹的是对于这个世界的厌恶,想要改变体制,可是当自己杀死了鬼巫之后,却发现自己这么多年的仇恨竟然在慢慢地消解,他和神玄帝之间的关系,已经变得和这段仇恨无关。那现在还驱动着自己做这一切的动力是什么?
我为什么这么想推翻神玄帝,仅仅只是因为一些偶然或者必然的事件推动下,他想我死,而我也再回不了头,只能踏上这条亡命之旅?
寒续沉默了片刻之后,他发现自己居然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他一直是个很聪明的人,能难倒他的问题不多,而想不明白的事情他最惯常的态度便是不去想,而一不去想,他反而明白了自己的想法,眼睛渐渐明亮。
面前的池塘里一条鲤鱼游出了水面,静止悬浮了片刻,又慢吞吞地摆着尾巴游至水底,再无踪迹。寒续的话音也在鱼儿消失的时候响了起来,也不知是鱼被吓得游走,还是他被鱼的游动唤醒了说话的欲望。
“我的人生里有很多苦痛,这事情和神玄帝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一开始我是希望能改变这些事情。其实我理智地看待这些问题,我会觉得这些事情里没有对错,历代帝皇们为人类世界做了很多,人级制度的划分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这样一个世界需要严格的资源分级来保证世界的井然有序,只是作为一个底层出身的反抗者,我比其他人更喜欢说不。”
“所以,其实我并不是想推翻神玄帝,我只是想,把给了自己苦难的东西都破坏掉,仅此而已。我不敢标榜自己是什么正义者,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个叛逆者。至于我和神玄帝,就纯粹是一些事情无形的推动,把我完全推到了他的面前。其实我倒是没有特意地去针对过这个帝皇,只是又有一些事情的发生,把我逼到了他的对立面。
既然他想要我死,而他也与我有仇,事情到了不死不休的局面,且一定要有个结局,那为什么要是他想看到的结局?这就是我的个人立场的一些想法。
关于世界的未来,说实话,我没资格去说,究竟是神玄帝一统天下好还是他的计划破灭,改天换地后,毕竟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没资格从神的角度来看待问题。在这么复杂难分对错的事情,做我觉得对的事情,就是我的行为准则。”
何杰一边听寒续慢慢地说着,一边品尝着杯子中的红酒,或许是寒续倾吐的内容中饱含的信息让他忘记了节奏,一杯本来应该喝得再慢些的红酒,在寒续话音落下之后便已然见底。
何杰看着空荡荡只剩下几滴鲜红的杯子笑了笑,道:“寒先生说得有道理,这才是你来黄旗军真正的目的。”
寒续也跟着笑了笑,道:“其实,来避难也是我的目的,神玄帝全国找我,我能逃亡的地方不多。”
何杰脸上笑意渐消,凝望着寒续明亮的眼睛,“寒先生能来黄旗军,是看得起我们,关于避难的事情,寒先生可以随意地居住在这里。你是个很果断的人,也是一个坦诚的人,这点我们很像,我也不是一个喜欢说废话的人,无论是婚嫁还是目的,寒先生都给了我女儿还有我一个明确的答案,我很感谢寒先生,所以寒先生,我也给你一个很明确的答案……”
何杰脸色一片冷酷,缓声道:“黄旗军不会去出兵。”
……
黄旗军不会出兵。
寒续的耳边回绕着这句话,在微凉的夜色下久久不散,寒续数秒之后才诧异地抬起头来,不等他说话,何杰接着说道:“这和寒先生拒绝吟诗这个丫头没有任何关系,我不是一个公私不分的人,事实上,就算你愿意和吟诗在一起,愿意成为我的女婿,我这个决定仍然不会更改。黄旗军,不会出兵。”
虽然心中对于各种答案都有所准备,但是寒续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个答案会来得如此果断,也如此迅速。就像在饭桌上话题迅速切到了关于何吟诗和自己那出闹剧一样,快得寒续这样的饱经风浪的大心脏者都猝不及防。
“这就是我的态度。”何杰几分随意地耸耸肩头,将高脚杯放在草地上,慵懒地仰头看着天空,月光把他高挺的鼻梁剪切得分外有力,就像一根山脊支撑着他做出便不可能更改的决定。
“如果神玄帝灭了北境还有弃民大军,并且南宫蝠不能出现的话,这个世界就都是他的,转头灭掉黄旗军就将是必然的事情。”寒续蹙着眉头,语气也渐渐急切起来。
“你也说了,他要灭掉北境还有弃民大军才行,而就算他真的能灭掉他们,他也必须面对人类历史上最强的南宫蝠,你觉得现在的神玄帝有多大的胜算?我告诉你,我不知道,而神玄帝输还是赢又怎么样?无论联邦怎么改朝换代,都不会影响我南云行省的风景,没有任何一支军队可以远征作战来到这里,也没有任何一支军队可以在这么复杂的地形上,战胜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军民。”
“而要是出战呢?你想过结果么?或许神玄帝会杀得我们片甲不留,或者我们是可以推翻这个皇徐王朝,然后?我们几方力量再争夺谁当帝王?你认为我黄旗军,几十年的囤积才打造出如此一支军队的黄旗军,能够战胜他们其余几方力量?”
寒续眉头蹙得更深。
“我没有当皇帝的心,我也没有治理整个世界的能力,我更不想和那些领袖争夺最终的帝位,而他们当上了帝皇又怎样?他们又会和神玄帝有区别,他们又会允许我这个军阀在割据一角?”
“所以寒先生,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出兵?”何杰依然还是那么温柔温和,依然还是那么斯斯文文,不像军阀,反而有几分读书人的味道。
寒续再不觉得这位军阀让人亲近,相反,他开始觉得这位军阀和他之间的距离无限遥远起来。虽然他确实没有权利要求什么,但是在他看来,真的没有比在这个时候固步自封,更愚昧的做法了。
“何统帅,我看过一副卦象,我朋友用生命换来的卦象,卦象里一片黑暗,这是永夜将至,人类世界的末日将要到来,如果你什么多不做,神玄帝击败了他们,就必将击败你,无敌的神玄帝,将给人类世界带来什么?他有可能……”
“寒先生你不必再说了,卦象这样的东西都只是臆断,你的朋友境界多少?又怎么能算得准确?联邦最强的卦师神算子都没有对未来局面有所表示,你的朋友的卦象又算得了什么?”何杰微笑着摇头。
“您……”
“寒先生,我南云行省的风景很好,您喜欢,就多看看,你再多呆呆吧,我女儿应该很高兴。”何杰打断了寒续的话,仰头看着天空的月亮,喉咙处突出的喉结,好像是块百炼不摧的顽石,以别人如何都不可能敲裂的外壳,保护着藏心于内的愚昧。
寒续眼中,这片黑夜变得无限的黑暗,他忽然间觉得自己明白了,为什么龚从龙会说人类的末日将要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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