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有本难念的经。
莫睡冰家就在东边境,兽军攻打过来,他的家庭第一时间就随着乡村飞灰烟灭,全家一口不剩。莫睡冰没敢打听家里具体的消息,一方面是因为躲避在地下无法接收到外界信息,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猜得到结果。
袁菲之所以能活着,就是因为他所喜欢的王白虚用生命给她换来了逃跑的机会,让她能够进入这地下隧道。
大家都在微笑面对人生,谁都没看到彼此背后的眼泪。
活着的人没有人不难受,慕容月也不例外。
寒续沿着密道走到了自己破门而入的洞口,慕容月挥动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锄头,在外面营造了废墟的景象,此刻正在将洞口从内里掩埋起来。工作已经完成了大半,只剩下一些边角还需要涂抹。
现在的人类世界根本不安全,他们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们藏身在这里,即便只是猜测也不行。
寒续看着这位老师清减了许多的背影,本来担心的他这才松了口气,只是她这背影的落寞,让他不禁回想起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对方散发出来的那股与年龄不符的单纯,又轻轻叹了口气,在她身后的阶梯上坐下。
慕容月回头瞥了他一眼,接着面无表情地完成手里的工作。
十多分钟过去慕容月才做完一切,从内里看起来洞口坑坑洼洼,但是从外面看起来,这里就像一个寻常的土包,没有任何的异常。
她将锄头丢在一旁,慢慢坐到了寒续的右侧,好像一只可怜的小狗,两手抱在膝盖上,双眼无神地看着洞道内火光无法驱散的黑暗。
“很不好受。”寒续没有说话,慕容月率先开口。
有些沙哑的嗓音,证明着她的情绪。
是啊,很不好受,寒续知道她的不好受,所以才会找来这里。
他抿了抿嘴唇,想起来两人之前在兽战园里也这样相邻而坐,谈论过虚门里的种种,寒续还很清楚地记得,谈及公输采尧的时候,慕容月眼中的星光。
“他是位了不起的将军,这是毋庸置疑的。”寒续认真地说道,“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活捉三龙三尊兽之一的事件,他做到了,他镇守边关这么多年,人类世界一直太平,这些都是证明。”
“摄魂这件事,其实怪不得谁,真要说起来那就是天意。万雨曦制造了这摄魂大法,她自己也没想到过会被摄魂的不是怪兽,反而是人类,公输将军也绝对不会知道,他的人生会以这种方式终结。”
寒续嘴角有几分苦涩,这一切虽然后来有的很多部分是兽皇在推波助澜,但是事实上天意的成分更大,若非这摄魂大法恰好怪兽才是受益者,兽皇无论如何也不会有夺舍的可能,那么人类世界怎么不会落到这般田地,至少也会如两位祖帝所说,至少几千几万年后,才有可能的危险。
这一切像是天注定,太巧,太刻意,就好像怪兽才是被天神眷顾的孩子,而人类才是肆虐人间的恶魔,而现在,天神在帮助他的孩子,重新击败人类这一邪恶体。
寒续不愿意去承认这就是天意,他也不愿意去承认世界真的有神,我命由我不由天才对,人类才是该被消灭的存在,这是谁都无法接受的事实,所以这样说辞他虽然是自己所处口,可仍然很难受,但是,对慕容月来说可能会是更有用的安慰。
“我眼睁睁看着他毁灭的虚门。”慕容月摇头,眼中含泪光,“我眼睁睁看着周校长被他杀死,这么多虚门人死在他的手里,我看着这么多自己养大的怪兽冲天而起,我看着自己养的一头头怪兽来向学生们展开进攻……歪歪扭扭,你们都喜欢的歪歪扭扭,一位灵药系的女生,我记得她的名字,因为饲养需要的灵药系药物经常是由她的手运输给我,她叫杜若兰,我亲眼看到她被歪歪扭扭咬断了脖子……我真的,我真的……”
到了后面,话音已经完全模糊,哭腔把她胸腔里更多的字所淹没,呜呜呜的哭声在深长的隧道里一去不回。
寒续的喉咙也有些堵塞,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轻轻拍了拍老师的后背,吃力地张嘴道:“慕容老师,这些事情怪不得你,也怪不得谁,公输将军没有错,你也没有错,这就是一次种族之间的斗争,物竞天择弱肉强食的一次诠释,不在道德层面对错所衡量的范畴,将军他是个好将军,你也是位好老师。”
啜泣声像是小雨,淅淅沥沥浇打在了寒续的心房,寒续本来就已经沧桑的年轻心脏表面,被清晰出了血淋淋的伤口,他双目无神地盯着身侧的那束火光,道:“老师,我这辈子身边一直在死人,虽然从来没有人这么形容过我,但我真的觉得自己是个瘟神。小时候父母去世,后来自己杀了失心的白帝,再后来自己手上鲜血无数,再之后便是害死了自己身边最亲的人,还有喜欢的女孩儿……现在呢?南宫蝠、万花红前辈他们这么多人都死在了那里,送我逃出了生天,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些什么,我要是辜负了南宫蝠这些前辈,这个世界所有人也都会死,而且所有的债,都会记到我头上。”
“我有时候都不禁会想,要是真的有地狱,要是真的有轮回,我是不是永世都不得超生?”
寒续笑了起来,道:“但是老师,我们得坚强是不是,很多事情不是我们的错就不是我们的错,很多事情错了就是错了。我其实也是个爱哭包,是的,你别看我好像老是酷酷的样子,我其实经常哭的,但是我每次哭都知道,我想现在的你也知道:
眼泪最终落下的地方,是脚下,路就在这里,我们哭着、趴着,也都必须前行。”
慕容月抱头痛哭,撕心裂肺。
寒续知道自己说的话奏效了,因为眼泪涌过之后,是通红的双眼,眼睛里那抹红,是复仇的血光。
……
寒续悄然起身,留下慕容月一个人安静。
他回到了监狱。很快就得离开这里去川泗行省寻找白琉衣,可是去之前,他还有一个人要见一面。
监狱正门进去之后一直前走就是袁菲他们所呆的办公室,而右转是一排牢房,寒续按照莫睡冰之前的描述走去。现在这些牢房都大门敞开,而在第一间牢房里,寒续就见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但是这张熟悉的面孔显然不想见他,因为迎接寒续到来的不是笑脸和话语,而是一柄带着罡风的锋锐剑尖!
剑光狠辣冰寒,直刺面门。
寒续的二指弹出,夹在了剑上,这柄银色长剑在铿锵爆响当中锁死在了指尖,无法再前刺半步。
披头散发的徐先娟满眼怒光。
“你居然还活着?!你居然还活着?!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没有死!你能不能去死!”徐先娟歇斯底里地咆哮着。
“徐师姐。”寒续微微垂下了眼睑。
“谁是你师姐?你还霍尼格的命来!”徐先娟骂街的泼妇一样落魄地跳动,只能咆哮大怒,因为寒续现在的境界已经高过于她,一年多来停留在高师境界九品止步不前,已经无法抗衡在一次次绝境中突破到了宗师境七品的寒续,而这样的无力感,让她感到了更加的愤怒和羞辱,眼泪断线一样长流。
看着她凄惨的模样,寒续眼中没有愧疚,因为霍尼格并非自己所杀,而这位师姐相信林浅音和影飞羽的谗言诬陷自己,害得自己逃亡了这么久,也害得白琉衣丢弃了原本安定的生活一路颠沛流离,直到如今都杳无音讯,他不认为这位师姐欠自己什么,可他也绝不认为自己欠她。
“在黑虎山山顶我已经解释过了,我没有杀霍尼格,凶手是影飞羽,不管你信还是不信,这就是事实。”
“死在你手里的人还少么?!你杀的人还少么?!我拿什么相信你的鬼话!你个满口谎言的杀人犯!欺师灭祖的骗子!”徐先娟松开剑步步后退,抓着自己的一头乱发歇斯底里地咆哮。
即便是远在另一方的袁菲,都清清楚楚听到了嘶吼,手痛苦地摁在了心房。
徐先娟本也是她最喜欢的学生,但是为什么,彼此之间会走到这一步呢?
寒续默默看着鞋尖,他也曾失去过挚爱,而现在的他,也在体验挚爱或许已经死去的可能,他很能理解徐先娟的感受。
“我能理解你的痛苦,我能理解,但是要怎样你才相信我,我真的不是凶手?”寒续放下她的剑,望着她猩红的双眼。
“你觉得我是凶手,只是因为我确实杀了苟虹影,可我杀苟虹影的原因是因为他要我死,我的确是灭世主,我确实杀过不少人,但是杀过人就等同于恶人?我不杀人我就没办法存活,我哪里有错?我寒续可以对天发誓,我从来没有滥杀过任何一个无辜,就因为我杀过人,就因为我杀过人所以霍尼格死了就也是我杀的?!”
“我也欣赏霍尼格,我觉得他很了不起,他和我一样是低等民,甚至他还是最卑微的贱民,可是他却远比我强大!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一个不堪入目的小人,我就是一个杀死了霍尼格,只为了让自己在虚门享受夺目光彩的小人?!这么久了我的为人,还比不上世俗加在我身份上的眼神?”
寒续的双手也因为情绪激动而轻微颤抖,现在的他肩膀上承担着太多压力,已经无力承担已经快要时过两年的委屈和冤枉。
“师姐,事实是怎样,我不想再多解释,你可以选择性地接受,你可以继续怪我杀了霍尼格,你可以继续觉得我寒续就是个无耻小人,但是,现在人类世界一团乱麻,我们没什么时间,但是,机会未尝没有。”
寒续深深吸了口气,监狱冰寒薄凉的空气深深刺入肺腑,让他从短暂的情绪激动中平复下来,他看着失魂落魄的徐先娟,想着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位师姐的时候,她热情洋溢,自信而不逼人的模样,感叹世道无情,而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解释说太多没有意义,听不听得进去,他能说的内容也就那么几句。
牢房里,徐先娟痛哭流涕,蜷缩在了地面,如丧考妣。
寒续走到办公室门口,袁菲正好准备出门,她是担忧徐先娟的状态,然而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过去看望那位嚎啕哭声的主人。
“她拒绝和我们接触,因为她觉得我们居然都向着你,而不是向着她,认为我们愚昧,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始终觉得你是杀人凶手,是你夺走了她的最爱,就算是周校长还有王主任,也都无法改变她的看法。”袁菲神情黯然地坐回了沙发上,端起空茶杯在手中漫不经心地旋转。
寒续坐在了老师的身边,露出了一个贴心的笑容,道:“我能理解她,因为确实没有证据能证明我不是凶手,我不怪师姐,真的。”
袁菲摇摇头,道:“能不怪最好,她也是我最疼爱的学生,我不希望你们因为这样的误会刀剑相向。”
“我这一趟去找白琉衣,要是能够找到,会遭逢影飞羽,我会让影飞羽来证明,是他杀了霍尼格。”寒续拍拍衣襟上的灰尘,点头道:“清者自清,我是通缉犯,但是很多事情不是我做的,就是不是我做的。”
袁菲笑了笑,颔首。
人到中年但风韵犹存,可寒续从她的眼中看到了寂寞和凄凉。
……
……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确定了虚门还有活口,自己身边还有战友,这已经是对寒续莫大的鼓励,第二天天也色降临的时候,他又要趁着夜色离开,下落不明的白琉衣还需要他去寻找。
白琉衣对他人生还有对拯救现在的局势都有着重大意义。
寒续走到监狱门口的时候,莫睡冰和王眸眸正在像两个二愣子一样,坐在监狱门口,盯着监狱蓝色的合金墙壁呵呵呵地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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