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悔初生辰那日前一天,宁思沅早早准备了银票干粮,衣服首饰一律不拿,这玩意还得收拾个包袱,那不是摆明了要说自己想跑么。【】又特意询问了小琢的意思,那丫头二话不说,主子去哪,她就跟到哪。
到了那日,赵挽早早下了朝过来接她,提前已经命她打扮妥当,富贵华丽的服饰叫她暗自皱眉。那一身镂金丝钮牡丹花纹蜀锦衣,金错绣绉,蜀锦向来被赞誉“贝锦斐成,濯色江波”,蜀中女子百人绣三年方得一匹,那样奢华珍贵,一寸之价可以一斗金比之。如此金玉华贵,宁思沅穿在身上,除了一声感慨,再无欣喜之情。
倒是赵挽拉着她前前后后地看,啧啧称赞:“果真是美人须得锦衣饰,不过尺寸是照着你先前来的,倒是未料你瘦得这般厉害。”
宁思沅轻声一笑,眉眼间全无半点喜悦,“皇上不知,这宫里有多少女人甘愿为这一身衣服瘦上一回呢。”
“朕只忧心你。”赵挽为她正了正衣襟,眼里尽是疼惜之色。
“时间不早了,快些走吧。”宁思沅闪身一躲,将他落在自己肩上的手指抖落,但看他眸子里划过一丝落寞,似一颗落入湖心的石子惊起层层波澜。
临走前,宁思沅特地吩咐带上小琢,以便多个人照顾她。
赵挽看了一眼一旁有些焦急的小琢,道:“带上青竹,多个人也好照顾你。”
宁思沅暗暗咬了咬舌头,由着他牵过自己,走出清宁宫,坐上华贵的轿子。其实阳春三月,万物欣欣向荣,春光明媚,完全可以坐辇,他怕她惊了风,特地给她圈进轿子里。
这一次她不再掀了帘子往外看了,因为场合不一样,里里外外全是车马。行至繁华街道时,随行的上至侍从百司官属下至厮役都“杂行道中”,“士庶观者率随扈从之人,夹道驰走,喧呼不禁”。她竟不知道这一次是公然出访,因为赵挽要给苏悔初极大的面子,以示对他本人功勋的肯定,以及对其父镇南将军与其母兰若上人的莫大尊敬。但因近年征战不休,应当休养生息,这一出巡便不那么盛大隆重了。
她坐在轿子里心怀鬼胎,心道守卫众多,她要是想跑,那得费多大的气力,但愿警戒能够松散一些,好让她早早走掉吧。
赵挽见她神色局促不安,紧紧握住她的手,宽慰道:“不必害怕,这等场景不需你做什么事说什么话,跟随着朕便是。”
宁思沅脸色更加苍白,赵挽这话的意思是说要她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以便他看着她,真是够倒霉的。
不过许久,镇南侯府便到了,赵挽搀扶她下了轿子,刚刚露了面,便见苏悔初已经携几个私交较好的大臣前来隆重叩拜,所用礼节,全无一丝错处。
苏悔初依旧如原先一般,秀美清朗如谪仙,一袭竹青色长袍上染潇潇暮雨,风流别致。上前去站到赵挽另一侧,眉眼含笑地看着两人。
“皇上和贵妃娘娘大驾光临,已令寒舍蓬荜生辉,竟还备了这么多贺礼,倒叫悔初受宠若惊了。”
“你我兄弟,哪里来这些酸溜溜的话,快跟朕说说,又备了何等花样招待朕?”赵挽瞪他一眼,唇角是止不住的笑意,就他那懒散的性子,哪有闲心思招待贵客,必定是安排几桌酒席就算成了,可是他是谁?自然不同于寻常贵客的,苏悔初怎么着也得悉心迎接他。
“呵呵,感情皇上来这一趟不是为我的生辰,真是失落,失落……”苏悔初摇了摇头,手臂往前伸了伸,玉指一偏,道:“后花园搭了台子,热闹全在上头。”
宁思沅一想,难不成是戏台子?早就知道苏悔初府中虽不留妻妾同房,但能吹会舞的伶人可不少,听闻君愿曾是其中的佼佼者,深得垂青,不知那位进了宫之后,这府里还有没有更胜一筹的。
路走了一半,苏悔初便告了急:“我得去后头准备,管家带了你们去,失陪失陪。”
赵挽气哼哼地瞥他一眼,“又不是你登台,这般急做什么?”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冒冒失失。苏悔初在外头的形象始终是高大清俊,在赵挽的心里,还是长不大的弟弟。
苏悔初但笑不语,墨眸里的笑意越发浓重,只微微颔首,疾步离去。
一路缓行,宁思沅有意打量着四周的守卫,今个这日子皇帝亲临,院角四围尽是戒备,纵是苍蝇来了也要被吓得不敢往里飞。
“看什么呢?”赵挽问。
“看风景。”宁思沅没好气地回答。
“你怎么不看看朕?”
宁思沅讽刺着笑道:“皇上哪像这景一般新鲜不够看呀?”
“你说你看朕看够了?”赵挽不可思议地大声说了出来。
宁思沅摊摊手,一副“我可什么也没说”的表情。都什么时候了,这人还一点数都没有,指望她跟以前一样没心没肺呢。
赵挽一脸郁卒,有些失了面子,四处看了看,身后的宫女太监全都垂着头,谁也不敢嘲笑他。
到了后院,果真搭好了戏台,两人由管家带着落座,受了礼,四处观望,却不见苏悔初的人影,突闻台上一声锣响,呛一声将众人的主意吸引了过去。
只见一身着绯色戏服的戏子上台,其身段妖娆,极其高挑,面色极白亮,一双眉被描得高高挑起,杏眼一瞪,神采飞扬,杏眼一眯,又是万种风情不可言说。又见她水袖一抛,纤腰一拧,悠悠然往前走,一开口,满盘珠玉落尽琉璃盘。
“娇娇慵慵步而歪,痴痴问梅花。梅开梅落皆为谁,心中疑团实难解。若说他就是他,为什么至今未诉真心话。若说他不是他,为什么眉宇之间情脉脉。若说他就是他,为什么梦里云间隔层纱。若说他不是他,为什么仍像儿时骑竹马。究竟是他不是他,女儿家装不满来放不下……”
乍一听,这般缠绵想念之情尽显,宁思沅不知这是什么戏,听得迷迷糊糊。
赵挽立即凑上前,讲解道:“这是《梅花魂》,讲一对两小无猜的情人即将成婚时,女方接到圣旨前去和番,夫妻重台决别,女子陈杏元跳崖殉节,男子梅良玉征战边关。河山光复,重返重台,梅开二度,俩人重逢于一片姹紫嫣红的梅花丛中的故事。”
正在陈述之际,台上幕布一换,又出一主角上场,那人小生打扮,一身青衫疏越,明眸皓齿,朱唇微启,戏袍一扬风流尽显,那身形、气质越看越熟悉。宁思沅一怔,这不是……苏悔初?!堂堂一侯爷竟然登台唱起了戏?
天啊,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一偏头,看见赵挽同样不可置信,眸子直直落在台上,半晌,拍手笑道:“这阿洗,果真闹出新花样来了!”
接着,那饰演梅良玉的小生唱道:“隐姓埋名疗伤痕,感陈府义薄云天肝胆照人。梅良玉夜夜信步到梅林,有多少心底悲愤诉梅听。梅啊梅,冬夏冷暖尚能辨,为什么世间人鬼却难分……”其音清亮朗润,吐字清晰,技巧得当,全不似一时兴起的初学者。
宁思沅看得不甚投入,心里只惦记着逃跑,那头赵挽已领头鼓起掌来,很是赏脸。
这一回唱完,赵挽侧过脸来对宁思沅道:“瞧瞧咱们苏侯爷唱起戏来,还真不外行。”
不必说,宁思沅与他心合不到一起去,他说好的,她偏得说个不好,“远不如先前那位旦角儿。”这倒是个实话,从小吃这口饭的,怎么会差给一个半路出家的呢。
赵挽再不言语,从前只觉得这个女人难驯,现在想想还是小瞧了她,当真惹了她,非得把你气个半死不可,不对,是生不如死。
戏尚未演完,因为已经知道了结局,便失去了看的兴致,宁思沅心中挂念着逃跑,看着隐在后头的戏台,突生一计,不管怎么样戏班子总是要离开的,她且潜在那帮人里,随着他们悄悄离开……
反复设想一会,扯了小琢的衣衫,又回过头来对赵挽道:“我去更衣,一会就回来。”
“你知道官房在哪么?”
“知道,我以前来过。”
赵挽“嗯”了一声,“青竹,你也跟着,照顾好贵妃。”
“……”宁思沅连连摆手,“多大的事还得两个人陪着,不够费事的。”
“这怎么成,依你这身份,便是用十个八个人跟着也不为过,要不朕陪你?”
“好吧。”宁思沅只要妥协,领着小琢和青竹往官房走去,一路匆匆,长裙曳地绊脚,雍容华贵全成了拖累。她得快些,待这场戏演完了,她再跑就跑不及了!
一转进官房,宁思沅便吩咐道:“青竹你在外头守着,小琢你随我进来为我解衣。”
青竹看了一眼她那复杂繁琐的衣饰,点点头立在一旁,宁思沅轻舒一口气,迅速进了官房,立即将衣服解了下来,只留一件白色中衣,头上的金钗玉簪统统抽了下来,只余一个光秃秃的发髻。
小琢压低声音问:“我们要怎么办?”
“翻墙过去。”向来是公厕最矮,宁思沅心中暗暗祈祷:“千万不要再遇到什么奇奇怪怪的人了!”第一次在宁府翻厕所墙头,被赵挽那厮一巴掌拍在地上,至今已经给她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
命小琢搬来砖头垫起来,宁思沅在她的扶持下攀上墙沿,刚欲抓住树枝,就见那边男厕里倚墙站着一个人,吊梢眉,绛朱唇,眉目如画,绯色衣裙白色水袖。
陈杏元?
不是,是饰演陈杏元的那位戏子,如此貌美如花的女子,竟然到了男厕!还是说……
她看那人的时候,对方也闻见声响,回过头来看她,手里锋芒一闪,一把匕首揣进水袖,动作行云流水,就好像放了块手纸一样自然。若不是宁思沅眼尖,真以为是自己看错了。那人浅笑一声,眼神魅惑,“你是?”
如昆山玉碎般的男声蛊惑响起,宁思沅大大地一怔,身子一个踉跄,差点从墙上掉下去,竟然、竟然真的是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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