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杨家店山民
九月初八,赵期昌骑马,刘瘸子驾车,车里载着庆童和婢女孙孟娘,一行人在刘家旺赶了个早集。【】两斤沿途喂马用的豆子换了一斤足足十个小柿子,就调转车头往莱山赶去。
莱山在黄县南,黄县在登州城西七十里。莱山可能大伙不熟悉,王屋山就在这一片。
莱山周边赵期昌不陌生,他以前从登州步行往来一趟莱山需要三天时间。现在驾着牛车,来回两日功夫就足够了。
一路走山路,从龙山东边进入,抄过龙山南部一直沿着延绵山路,大约天黑时就能抵达莱山。从这条路到杨家店,是一条踩熟了土路,是山民外出赶集的主要道路之一。
杨家店也是集会所在,十日三次,是中左千户所唯一一个集会所在。但人不多,能在这里赶集的山民,宁愿多走几十里路去中所或者刘家旺赶集。
在杨家店赶集,对山民来说价钱不公道。
龙山一带上月有打柴军户丧命虎口,所以沿途也不做停留,赶在晌午前抵达杨家店歇脚。
杨家店也是一个百户寨,隶属于中左千户所。这里以后会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叫做大辛店。请务必记住这个名字,很重要。
管事百户不在,留守的是总旗甲长,姓刘,是个矮个黑瘦却留着大胡子的中年人。
这位刘甲长很是热情,打发寨里少年打草喂食牛马,拉着赵期昌到自家院子里做客。
这里已经是大山深处,人烟稀少的地方永远不要过度高估法律、道德之类的事情。别说现在这种世道,就是后世戈壁荒野里野游,让本地人弄死的事情也多了去。
庆童全副武装,右手提枪左手按着刀柄,耀武扬威紧跟着赵期昌。这一路出来,赵期昌去莱山拜访朋友是一件事,顺带打猎、放松心情也是一件事。自然,安全是更重要的一件事。
立在平缓山坡的杨家店百户寨周边有大片较为平坦的土地,山里情况就是这样,平阔地形较大的地方必然有聚落,生存压力下山民会努力利用每一分地形上的优势。
这位刘甲长家中条件不错,院子里还养着一群到处啄食的鸡。站在院子里俯视周边田野平地,赵期昌看见各处分布着不下二十来匹马在悠闲吃草,竟然没有人看管。
顿时心里就一紧,在山里闲散放养马匹,说明什么
说明寨子里的人有马户编制,也有这个依仗、底气,说明闲散的马匹在外面没人敢动归根结底就是有底气,这底气不言而喻,在山东这地界摆明了人家是黑白通吃。
他以前就没来过杨家店,他走的是登州、黄县、莱山路线,是走官路绕圈子的安全路线。这回走的是红石山、杨家店、莱山路线,是新路线,是山路。
红石山还有一个官方名字,叫做朱高山。朱高山的范畴更大一点,囊括红石山,与夹在白石墩、刘家旺之间的几座丘陵石山。
这位刘甲长招呼自家闺女烧水,跟来的孙孟娘去搭手,赵期昌进入刘家正房,也就是一间稍微气派一点的土房子。
庆童拄着红缨枪,另一手叉腰立在门前,勇字盔遮住方正、冷酷的双眸。那么一丝不苟站着,反倒惹着刘家十二三的闺女再三回头偷望。
唔,永远永远不要以为山里的少女就跟白纸一样,某些事情她们可格外的大胆、主动。
屋里,赵期昌脱了靴子盘坐在炕上,看着忙碌的刘甲长道:“杨家店占了一个好地方呀,咱在莱山那边混了近三年,各处村落能有杨家店这种地利的,十中无一,甚是难得。”
“三爷有眼界,说到底杨家店这里还是老祖宗争气。再说了,这地方不好也不会设立军寨。”
刘甲长拿着竹筒过来,将有年头的茶叶小心翼翼抖入茶碗,两副白瓷红梅寿字茶碗摆在炕桌上,刘甲长又端来一盘还没晒好的红枣坐在炕边说着:“三爷的名声,小老儿在这山沟沟里也听说过。旁的咱不说,光三爷能拉扯两个幼弟活在城里,就凭这份本事,就让山里不少汉子羞愧。”
赵期昌接住枣咬一口嚼着,笑道:“老兄过誉了,还是卫里人照顾,不然我赵三何德何能能在城里立足”
府城的看不起县城的,县城里的看不起乡下的,乡里街上的还看不起外围的更看不起村里的,村里的还看不起山里的。
从居住环境上来说,国人自古以来就有一条存在于血脉里奋斗目标。稍稍有点野心本事的,就会顺着这个阶梯奋斗。
活在城里的百姓,基本上与活在山里的山民不会有什么交结,在婚姻方面更为显著。
“三爷谦虚了,就说三爷那本事、心性、胆量,我杨家店三百余户千来汉子,又有几个能干的来三爷的活计”
刘甲长伸出手掌摆着,满是老茧,尤其是虎口、拇指、食指的茧子,稍显粗大的食指骨节在赵期昌视线中晃着,这刘甲长的本事,恐怕当个甲长真的是屈才了。
赵期昌只是抿嘴低头笑笑稍显自得,抬头看着刘甲长敛去笑容:“今日咱入山,刘老哥如此热情,委实让咱想不明白。都是卫里吃刀口饭的,老哥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刘甲长笑容更甚咧着嘴大黄牙,伸出大拇指:“三爷爽快,小老儿也就不绕圈子了。是这样的,听说卫里进行城东开荒大计,这是造福子孙的功德大事”
缓缓敛去笑容,刘甲长也收腿盘坐在炕上,头半垂着:“三爷也知山里汉子苦,田地贫瘠不养活人,要么饿死要么走出去,再要么干见不得光的营生。我杨家店出去的汉子,多跟着陈三爷吃饭。如今世道不好,陈三爷那里各处有汉子投奔,也不差我杨家店的人。”
赵期昌端起茶碗吹了吹,水雾弥漫点着头,应景一句毫无意义:“世道的确不好,听五哥说江湖上的饭也越发的不好吃。”
刘甲长点着头,左臂指着屋内道:“山里人刨山吃饭,三爷也见着了,小老儿家中空荡荡的,浑家领着大丫、儿媳天没亮就出去采药,家里老大外出投军在淮安府,老二跟着陈三爷做事,老三、老四没个去处,过几年一一成家都是破家的大事。”
难道要给自己塞人
赵期昌不认为自己现在在登州地面有如此大名望,点着头直接问:“各家有各家的苦,也有各家的活法。刘老哥有话一并说,可是有用得着我赵三的地方”
抬头讪笑,刘甲长道:“小老儿也听了卫里人言语,知道三爷家中为难,也知道三爷不便。若是三爷瞧得上我杨家店的汉子,愿意给我杨家店汉子一条活路,我杨家店的汉子,以后就听三爷的话。”
山里有山里的规矩,可山里产出就那么点,必须走出去部分人才能养活剩下的人。走出山里,就不能讲山里的规矩,要适应外头的规矩,卫里的规矩。
还是瞅上自家手里握着的那大批还未开垦的荒地处置权,赵期昌努嘴扬扬下巴:“仔细说说。”
“唉,三爷吃枣。”
递来过去一把枣,刘甲长看着赵期昌,双目闪亮甚有神采:“卫里各家与三爷要土,无非是花钱买土自家开垦。再多的钱也有花完的一日,可土地是年年有产出的摇钱树。这道理小老儿懂的,我杨家店要钱没有,有的只剩下人。若是三爷不嫌弃,我杨家店出去的汉子帮着三爷开垦,地还是三爷的,只求三爷许可我杨家店世代租种。”
赵期昌名下的荒地现在除了白石墩外,还有八角嘴、刘家旺这两块。不算低矮丘陵中不方便统计的山田,平地上目前能开出八十顷左右,名义上这八十顷的实打实的地皮只是三十顷。
这还不算刘家旺以东,滦河口以西这名义上的五十顷,这五十顷完全开垦后,足足能有二百顷。要知道,这片区域特指官道两侧,还没算南部山区。南部山区一直没有规划辖区,也能开出不少山田。
有一点很简单的计算方式摆在面前,那就是长宽各一里的平地,就有五顷地。一里三百六十步、一百八十丈,名义上的土地赵期昌也只是派人初步步测,只会多不会少
他现在连白石墩开发都有心无力,更别说十倍于白石墩的土地。
刘甲长的这话赵期昌不奇怪,嚼着枣缓缓说:“你们中左所的于家,与我有仇想来各处也是知道这事的。于家就开出刘老哥这样的条件,他家出人帮着开田,田地归我赵家,于家交租子。”
刘甲长双眸盯着赵期昌笑道:“这事小老儿也听说了,于家是一成五的租子。我杨家店这边,愿意给三爷两成的租子。”
赵期昌笑笑:“容我在想想,这事咱也要与大房、张家那边谈谈,非是一人所能定的事情。”
“这是应该的,若是三爷瞧得起我杨家寨,就请给个准话,小老儿这里也好早做准备。”
两成租子实在是太低了,因为这是卫里不报备的军田,县衙门想管碍于卫里也管不到的地盘。给衙门缴税,说是两成,各种杂税下来接近四成。
只要赵期昌点头,杨家店的人每年只需要给赵期昌两成租子再无他们什么事。中左千户所在卫里摊派的又是屯军差事,没有征发徭役的说法。
所以杨家店走出去的军余种地,缴给赵期昌两成租子后,连卫里的徭役都可以不做。这种待遇已经是顶好的了,只是相对于其他平头百姓而言。
赵期昌总感觉自己不点头,这老混蛋会在山里给自己长点教训。谋财害命说不上,安排山匪再来一次仗义出手之类的自导自演戏码,不是难度多高的东西。
“于家那边就是白给钱,咱也不会要。杨家店不同于于家,两成租子咱可以接受。杨家店这边,咱最多拨出二十顷地,都是两成的租子。但有个条件,一顷地出一丁,农闲时在我那里操训,战时充任辅军、帮闲。若是能吃苦耐劳的,咱能收到家中,管吃管住管一辈子生老病死。”
他家家生子的待遇也在卫里流传开了,虽然每天都要干活,可架不住三顿饭管饱。对于干活,这年头人不抗拒。生存的压力能让每个人喜欢干活,只要能活下去,更别说干活后,能吃饱肚子还能解决婚姻大事。
更难得的是赵期昌不逼着下面人做完不成的事情,分派的差事不为难人,能让下面人喘口气;答应的三餐管饱更是一顿不少,所以他的名声非常好。
否则多压榨下面人一点提高效率,少给一顿饭降低支出,一增一减完全是两种局面。
刘甲长不认为一顷地出一丁是麻烦,反倒是好事。农闲时找不到工作,那就只能坐吃山空。在赵期昌那里操训,有事情干能练一身本事不说,还能蹭饭,等于是福利
有些不甘心道:“二十顷,少了点”
巨大的观念差距摆在这里,赵期昌认为逼着佃户出丁已经很过分了,可他体会不了山民的艰难。卫里的破落户敢跟赵期昌讲条件,山里的人可没那么多要求,他们要求的更少,更容易满足。
赵期昌根本不知道,自己会在土地承包开发的路子上走多远,走出一条多恐怖的路子。一条让他只能一直走下去,停步就必死无疑的路。一条他走通,其他地主绝对会死绝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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