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长老强忍着偷偷帮他的想法,咬紧了牙关,这趟他也感悟到了很多。
事实上此刻关注何乐攀爬登天梯的不仅是王长老一人,还有很多人虽没有亲临,但也在默默关注着这场试练。到现在能不能爬上去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究竟什么在支撑何乐不放弃。如果说是为了乾师殿的感悟,那似乎对一个炁流都无法保存的人而言没什么益处。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证明自己是天人降世?不甘心作为一个杂役在丹舍虚耗年华?似乎都有可能也似乎都不是。
尤其是作为宗主的厉宁天,他从始至终都关注着何乐的细微变化,每次呼吸,每处血液流动,每下脉搏,都没有放过。
站在远处的白发童子,将何乐的所有动作都看在眼里,流的每滴汗,出的每滴血。他很平静,不带情绪。因为他是天人,苍穹寡情看尽天下。他要看清何乐,如果何乐真如他所想的那样!
赤束带老者在独自下棋,何乐每爬一阶他就落一子,现在黑子即将被屠掉大龙,而白子却在此时选择另外开了一劫。
整个云檀宗后山如往常一般宁静,但在宁静中却又夹杂着几缕诡谲。
挂在登天梯上的何乐可不知道这些,就算知道也不会在乎。用他窝囊老爹的话:那么多金兵现在又不能都杀掉,所以先让自己活着才行……
会要掉下去了吗?何乐第一次不确定起来,就算他舍掉小指,如果不能找到下一个受力点他也没法再上一阶。不行,绝不能就这么放弃!何乐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恼火,一股怨气从心底直冲脑门,就这么掉下去了,那他这辈子也就很难再爬上来。他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最早从段奕锋失望的眼神中读到,再到后来那些长老和代师傅背影中,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有多废。
所有的改变是从拜谒坤师殿时才开始的,虽然他不知道其中的关联,但他一定要去乾师殿再试试才能确定。他到现在还记得郑天士凶神恶煞扑过来时,那电光火石间流遍全身的超然感。虽然记忆是模糊的,但导致的结果是真实的,起了杀心要杀他的郑天士很难再站起来。到他醒来的那刻,他清楚明了的知道自己不是废物。现在他需要知道究竟怎么发生的,他得掌握方法,否则每次碰运气似的迟早丢了性命。
所以他坚持,就算舍掉小指头,他也挣扎着让自己多挂会儿。既可以休息会儿,也可以想想办法。
又坚持了十息,整个右手都快要承受不住了,他还是没能摸到可供攀附的受力点。慢慢的整个身体往外面滑去,不管小指头有没有扣住,身体开始不受控制的往下滑去。
“啊……”
从开始的低沉,到后来的高亢,那声音单纯是从肺腑中破口而出。不是那种绝望的惨叫,而是自我激励的怒吼。
就在他的身体将要滑出台阶的瞬间,何乐使出全身的力气,用力一挣,整个身体弹了起来,向着更上一层跃去。
那个瞬间正在喝茶的厉宗主,怀中的茶汤也起了涟漪。下棋的赤束带老者有点失神,如是下了一颗臭子。而远远观望的白发童子,则将身旁的青石捏碎。
王长老张开了嘴,却没能发出声音,完全想不通何乐怎么做到的。没有炁流的调动,单纯是肌体的暴发,任是那些远远关注着何乐的众人都想不明白。人的体能是有限度的,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子,在走了一个时辰山路后,又再爬两百多级近一米高的石阶,而且石阶还有斜度。要知石阶在一开始时就是为修习炁流者准备,对于何乐完全是不可能的挑战,就是为了逼出他身体里所藏的秘密。现在秘密果然泄露了,却是单纯的体能,答案简直就带着嘲弄的意味。
事实上何乐这一跃还没停,而是五连跃,一口气直接跳上去,然后趴在平台上大口喘气。
没人能想到他会以这样的法子结束挑战,从开始的一跃,他已在滑落的边缘。可他拼着最后一口气,硬是用手完成了暴发。当他跃上上一级台阶后,根本没停,而是脚踩着斜坡发力,再跃上一级,就这样连跳上去。让人想不到他哪里调动过来的力量,才能完成各方面都要求极高的连跳。
厉宗主甚至回放了一遍过程,再仔细观察何乐每处肌肉群和血液的运动,更是留意炁流是乎有参与。很让人失望,都是单纯的肌体作用,或许这就叫拼命吧!厉宗主不得不承认,一个人拼起命来,真的很恐怖。
赤束带老者没再落子,只是看着棋盘,静默片刻后才将棋盘上的子全部扫入棋盒。
白发童子转身离开时,才发身侧不远有双妙目也在盯着那边,他很是难得的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径自离开。
王长老快步冲上登天梯顶端,一手护住何乐的心脉,一手极快的将颗丹药塞进他嘴里。那丹药入口即化,令得何乐都没感觉到。
喂丹药给杂役童子,多少会有些僭越,只是这刻也没谁会在意。何乐向他们展现了另一种可能,加之那般拼命也为自己赢得了有限的尊重。很多人或事即是如此,够拼够努力了总会将颓势改变几分。
何乐张大眼睛,眼里有泪花,不是感慨,是真疼啊!全身都如散了架,每个关节都在疼,肌肉也在不受控的抽搐。然后那丹药开始起效,凉意从咽喉浸透而下,快速传遍全身。
“这个贵吗?”
“干嘛?”
“我还想吃一颗……”何乐躺地上,有点不好意思的说。他记着账的,算下来可是已经欠了巨额的丹药费,但总归是要还的。他老爹说过人不能不记恩,不记好,否则连那看家护院的狗都不如。
王长老差点被他逗乐,不过还是板着脸摇头。其实给他吃的丹药仅普通的一品护心丹,在缓解肌体疲劳上有奇效,但在修习炁流世界里很鸡肋。只是王长老对此丹的丹方作过改良,比起寻常护心丹效果要强上几分。
“这药不能多吃,会要命!”
“哦”吐了吐舌头,何乐又躺了一柱香才起身。虽然每走一步还是会全身疼痛,不过他已经灼热的盯着乾师殿大门。
“知道吗?你是有资格走登天梯的人中,唯一一个没有炁流,单凭体力爬上来的人。”
何乐当然知道不是阿猫阿狗都能来走登天梯,得获得宗主允诺能拜谒乾师殿的人,才会被同意走登天梯。所以这其中没有炁流的几乎可以说少之又少,所以这样的纪录也算不得什么特别有成就感。
“那我算不算年龄最小的?”
“不算,曾有个八岁白发童子只用了一柱香的时间就上来了。”王长老用戏谑和复杂的语气说。
“哦……”何乐失望的垂下头,原来别人走得那么容易。
王长老拍了拍他的肩膀,很想说你已经很不错了,但还是忍着没说。何乐不是一个需要别人安慰的小孩,光是他背上的伤痕,就不是一般人能经受后还活下来。
“进去吧,那是你自己争取来的机会。”
“嗯。”何乐认真点点头。关于乾师殿,他已经听段奕锋说过无数次,尽管他也没有进去拜谒过。段奕锋之所以经常提起,就是因为他们只要回来就能拜谒乾师殿,那在云檀宗可谓无上荣誉。而现在他已站在乾师殿大门口,是靠自己争取来的机会,不是凭什么天人之资。
最早的云檀宗建在安澜城郊云台山上,坤师殿设在山下,乾师殿造在山上。建祯三年钦天监观察到天人六降后,云檀宗就着手迁址,建祯八年乾师殿迁移至此无名山上,又过了三年才将登天梯修建好。
据说几百年前最初建成乾师殿时,曾发生过天人感应的奇观,当时安澜城内所有人都听到奇怪声音似在念叨什么,据说那叫“天音晓唱”,是在为大周朝祈福。
而在乾师殿易址重建完成时,整个云檀宗的人再次听到了“天音晓唱”。两次圣迹的区别,被人解读为初为利国,后为利宗。当然这种诛心的叛逆话是不可能公然说,只是在某些人中间传,庆幸是乱世才没人来穷究有着一万修习炁流弟子的当朝第一宗门。否则换到大周朝武力最盛时,早就会被马踏山门,刀兵相加。现在的建隆帝除了安抚,就再拿不出别的法子,尤其是近两年进贡丹药时,那阵仗简直可比拟迎送仙人。
其实大家都知道,建隆帝也明白,要想国祚延续,靠丹药延寿是不够的,靠南方门阀也只是一个方面。看似中庸的云檀宗实际已经隐隐崛起中,触手早已遍及大周朝方方面面。只是这些修炁流的高人对于世俗的权欲心不重,这才会超然物外。
此刻的何乐当然不会知道这些背后的事,他有的只剩兴奋,回头看了王长老一眼,就一步踏入乾师殿。那巨大的乾字刻在一块七八米的蓝色石屏匾上,端庄肃穆沉稳。这块蓝色石屏仍是初代宗主从云台山中找到的普通巨石,谁知一剑劈开时竟在里面开出难以想象的纯正蓝色。也许事有天定,也许是初代宗主编的故事,但乾师匾仅就材质已是让人惊艳,加上那涂成黑色的乾字,铁画银钩笔力苍劲。据说乾字仍是初代宗主悟道太虚后所留,写完就破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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