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在国内,非紧急状态下的肝移植,一般都会花很多时间对手术进行预先准备。比如肝脏血管的血管进行成像,对肝脏进行CT甚至MRI扫描,比如大量备血,比如启用自体血回输装置,比如通过3D重建,对供体和受体的肝脏进行血管吻合模拟。总之,在真正手术之前,医生们会用尽一切手段和方法,在虚拟的情况下尽可能的用一切手段模拟出手术中可能会出现的情况。
但这种求稳的方法,在波利坦维亚无法实现。
波利坦维亚作为全世界最不发达的国家,医疗资源匮乏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全国连一台CT机都没有,更别说能够搞肝脏血管成像,同时还能完成3D重建了。
原本在这种情况下,几乎是不可能展开肝移植手术的。但毕竟中国医疗队在附近几个国家都有驻点,于是这一个患有血吸虫性肝硬化的患者首先被送到了相关检查器械最为充沛且丰富的坦桑尼亚。
坦桑尼亚虽然可以做肝移植术,但根据坦桑尼亚当地政策,这名患有血吸虫性肝硬化的16岁小姑娘需要自费才能接受手术。而且今年派驻到坦桑尼亚的中国医疗队里,并没有能够独立完成肝移植术的肝胆外科专家。因此,小姑娘和她的母亲只能通过水路交通先抵达坦桑尼亚,然后在当地进行自费的CT扫描。最后,两人拿着当地医院做好了的CT扫描结果,回到波利坦维亚,并且等待手术机会。
这样折腾了的后果,就是CT扫描的时效性几乎差到不能用的地步。就算是坦桑尼亚,他们的医疗器械也基本都是靠外部援助所得。老旧且精度差的机器扫描出的结果,再加上长达四个半月的时间,给波利坦维亚的首台肝移植手术带来了巨大的挑战和不确定性。
巨大的挑战和不确定性放在陈天养身上,结果就是一连串的粗口和摇头。
陈天养在手术前就已经预见到了这台手术会很麻烦,因此他决定尽最大可能做好一切准备。因为预见到术中出血可能会很大,所以为了这台手术,医疗队特意通过波利坦维亚红十字会、联合国维和部队以及当地华人华侨社团组织了好几次献血。终于为这个在非洲地区罕见的AB血型小姑娘筹备到了10000cc的全血。
但其他问题,陈天养是真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比如现在让他破口大骂,甚至觉得可能要下不了台的增生血管问题。
供体肝脏正在同步进行切除,理论上来说,陈天养这边的切除速度要比供体切除更快才对。但根据隔壁手术室的情况回报,陈天养现在落后了大概三十分钟。
小姑娘的血吸虫性肝硬化已经到了失代偿期,严重的水肿和乏力以及黄疸只是最基本的表面症状。她的肝脏内有大量的血管增生。而这些血管,要么是没有被坦桑尼亚那老旧的CT机通过血管增强扫描出来,要么是最近四个月才新发出来的增生。总之,陈天养现在一边骂着街,一边飞快的在小姑娘的肝脏上封堵着出血点——由于增生血管实在是太细,他只能不停的阻碍再松开肠系膜上动脉,通过新发的出血点来判断肝脏断面上的血珠究竟是个什么性质。
总而言之,陈天养现在很急。
“陈主任,我们来帮忙。”就在陈天养压力即将到达顶峰的时候,卫医生带着自己的头戴式放大镜走了进来,“我帮你结扎增生血管,你继续往下切。”
非器官移植科的医生来搞肝移植,这种跨界要是放在国内医院,就算没有什么灾难性后果,也有可能被当成严重违规行为。但这是为了保证手术顺利进行下去的被迫的选择,谁都不可能从这里面挑合规问题——真要论合规,这台手术的捐肝人甚至没有接受完整的心理评估呢……
陈天养往下让了一点地方,继续开始操刀切除剩余的肝脏。这次他的动作就很小心了——不光要留下足够右半肝背驮式肝移植的操作空间,同时还要尽量暴露出肝左、中静脉的合干,为之后的腔静脉成形术留出足够多的静脉以方便缝合。
挑战还是很巨大,但至少陈天养已经有了下手的机会。
妇产科的钱益红正在调整输血策略,她叫停了接下来的全血输注,而是要求改为生理盐水静注补充血容量。同时,她还让胡佳拿出了两支低分子肝素,准备随时应对可能的DIC——患者目前已经进行了超过一小时五十分的手术,出血量超过1200cc,再加上她属于终末期肝硬化,术中出现DIC的可能性非常大。
而孙立恩嘛……他站在手术室的角落里,眼睛紧紧盯着躺在手术床上的患者,用自己的眼睛充当起了生命监护仪。
“菲娜·穆巴恩·莱巴多恩,女,16岁。血吸虫感染,肝硬化,肝切除术中”
除了明确的三个状态栏之外,孙立恩在肝切除术后发现了三个浅浅的影子,他大概能看得到前两个分别是“腔静脉栓塞”和“胆道感染”,但第三行字实在是太浅,他有些不敢确定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确实DIC的可能性最大。
刘堂春一直站在远处,双手抱胸看着手术过程。这台手术之所以能够进行,老刘同志在其中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能够把这对母女安排到坦桑尼亚接受CT血管增强扫描,靠的是刘堂春的面子。能在短时间内凑够10000cc全血,靠的是刘堂春的面子。甚至能够让这对母女决定在援玻医疗队里接受手术,而非继续寻求教堂、巫师甚至神灵的帮助,靠的也是刘堂春——但这次靠的不是他的面子,老刘的面子还卖不到波利坦维亚农妇的身上。他靠的是自己的诚恳和苦口婆心。
刘堂春和患者父母进行了多次诚恳的交流,他非常认真的准备了一大堆肝移植的病例和PPT,但最后打动了这对父母的,还是刘堂春的肺腑之言。
“我们从中国来,从几万公里以外的亚洲来,在你们的土地上行医治病,并不是为了获得你们的顶礼膜拜。”刘堂春诚恳道,“几十年前,我们的国家也很贫穷,我们的人民也在遭受病痛的折磨。所以当我们有能力了的时候,我们想要去帮助更多的、还在遭受折磨的人民。就像是我们穿过了时间,对曾经贫穷困苦的自己伸出了援手。”
刘堂春看着陈天养手下速度变得稳定且流畅,悄悄松开了自己藏在腋下的,已经被攥到发白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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