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看得出来,黄州市中心医院并不是以新生儿重症科见长的医院。而湘北省卫健委所协调的负压救护车也并不是经常负责重症新生儿转移的那种——从车辆上下来的孩子被带着口罩的父母紧紧抱在怀里,孩子的脸上罩着一个小型的正压面罩。
没有使用重症新生儿转移仓对于这个孩子来说是一个高风险因素。这么大点的孩子一路颠簸本就不安全,而他现在还有重症肺炎……情况就更麻烦了。
孙立恩走在前面带路,并且还帮忙拿上了两人的行李。而关谷雪紧紧抱着孩子,脸上全是泪水。走在她身后的赵健眼神中也全是焦急之色,他小心翼翼的抱着手里的氧气袋,生怕自己走的速度一个不适合,就把维系着孩子生命的氧气给断了。
“你们的情况我大概知道了。”在电梯里,孙立恩努力安抚着孩子母亲和父亲的情绪,“孩子现在的肺炎比较重,但并不是没有的治。你们首先搞明白这一点——要是不能治,我们也犯不上派一辆负压救护车到黄州去把你们一家三口接回来明白吧?”
孩子的妈妈听到这个话之后连忙点头,“我们知道的。”
“所以,不要太紧张。”孙立恩又强调了一遍,然后说道,“这种时候,你们做父母的不能慌不能乱。尤其是你……”孙立恩对关谷雪道,“你是现在最需要赶紧康复起来的那个。”
孙立恩说这个话可不光是为了安抚这位焦虑的母亲,事实上,他提出这个要求,正是为了更好的治疗孩子。
为什么现代医学提倡母乳喂养?就是因为母乳中不光含有大量婴幼儿生长所必须的营养物质,也不光是因为母乳喂养能够促进母体激素分泌,增进亲子关系。更重要的是,在诞下婴儿后六个月的时间里,母乳中会持续含有母亲的抗体。而这些抗体能够帮助婴儿在六个月前具备免疫能力。
虽然还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新冠病毒感染肺炎康复者所分泌的**中也能产生针对新型冠状病毒的抗体,但这至少是一个希望。
核酸确定了关谷雪和孩子都是感染者,这也就意味着这对母子相处应该风险不大。提供一些**给孩子,可能会对孩子的疾病有帮助。
电梯上到六楼,孙立恩带着身后的一家三口直接走进了走廊末端的病房,这里已经提前摆好了一台新生儿保温箱,而有过新生儿护理经验的医疗队护士也会专门负责这个病房的护理工作。
“你要尽快好起来。”孙立恩临走之前,对关谷雪又叮嘱了一边,然后他对一旁的赵健道,“你现在的责任很重,你要安抚妻子,要照顾孩子,还得照顾好自己——男同志是家里的主心骨,你不能有问题知道吧?”
赵健沉默的点了点头。
“我听说了,你岳父岳母都感染了。”孙立恩低声道,“最近这段时间,尤其是这几天她和孩子一起住着的时候,你一定要多观察一下她的举止和行动。要是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一定要马上来跟我们说。”
孙立恩担心的是产后抑郁症加上全家感染之后,关谷雪会承受不住这么大的打击而出现心理问题。
好在现在读心术啊不对,杜新书医生就在医院里,有这么一个专业人士能够帮忙调节一下心理问题,孙立恩自己也能放心些。
·
·
·
今天还是有好消息的。而且这条好消息让孙立恩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黄明的病情迅速好转,将在今天下午从ICU转入北五区进行进一步治疗。
黄明现在留在世上的亲人还有一个女儿以及自己的外孙女。这两个人就成了他的心理支柱。在接受了托珠单抗和丙球的三联疗法之后,黄明的情况出现了明显的好转。
之前让黄明一直在ICU里的主要原因还是他的呼吸问题。由于肺部的痰栓数量较多,他的血氧饱和度一直都很差,甚至中间有几次医生们考虑要为他进行V-VECMO支持。但在和孙女视频过一次之后,黄明就以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极快速度开始了康复——就仿佛他的外孙女就是最有效的抗病毒药物似的。
一次又一次的支气管镜吸痰和俯卧通气很不舒服,但自己就连意识都不太清楚的黄明却死死攥着床单坚持了下来。好几次做完了吸痰之后医生们才发现,他双手攥住被子的手用力过猛,导致手背上的留置针全都崩了。
在得知自己手上的血管已经不好再打针了之后,黄明沉默了一会,然后非常费力的说,“我不动了。”
炼钢车间出来的人,说话办事就和那黑色的冷冰冰的钢铁一样。不怎么起眼,不怎么热烈。但却透着一股沉稳冷静和靠得住的特质。说自己不动,黄明就真的不动了。支气管镜再下到气管里的时候,他双目紧闭,额头上全是汗水。小腿都因为过度用力而死死贴在了床上——并且还有些颤抖。
但哪怕是这样,他仍然一动不动。一直到医生们完成了对他的气管镜吸痰检查之后,他才放松了一下身体,然后请医生帮自己压一下右腿——他刚才强忍着不动的时候,右腿抽筋了。
在这样的坚持下,黄明的症状迅速好转,七天时间过后,他的指脉氧已经能够在鼻导管吸氧下上升到93%了。
孙立恩在北五区见到黄明的时候非常惊喜,其他的医疗队队员们也都围了过来向他表示祝贺。
“还是咱们工人同志厉害。”布鲁恩在旁边竖着大拇指说道,“这都能忍得住,确实是条汉子!”
“你现在的情况很好,要继续保持下去!”顶天立地的护士小郭也说道,“再坚持一下,你很快就能康复了。”
黄明躺在床上,扭头看了看周围激动的医生和护士们,然后咧开嘴笑着说道,“好,那我再加加油!”
为了鼓励黄明积极进行呼吸复健并且配合治疗,孙立恩等人也想了不少办法。而其中,最主要的办法就还是视频通话。
为了方便黄明和正在方舱医院的女儿和孙女视频通话,孙立恩特意拿了一台平板电脑放在房间里。而护士们则发动了“心灵手巧”的特殊技能,用几套废弃的输液管编了一个挂兜出来,通过输液架的那几个支点,正好把平板电脑挂在了黄明面前六十厘米的地方。
只要电脑有电,他就可以随时随地和自己的女儿以及孙女进行视频通话——当然,前提条件是必须得按时睡觉才行。
黄明的状态好转了,但吕秀萍却……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在黄明转出ICU之后大约过了三小时,吕丽萍心脏骤停,经过长达一小时的抢救后被宣告抢救无效死亡。
吕丽萍的生命体征本来就不怎么好。在新型冠状病毒的摧残下,她原本就患有重症病毒性肝炎的身体就像是一条到处都在漏水的船舶。医生们组成的损管队已经尽了最大努力,绝望的试图堵住每一个漏点,但每堵住一个漏点后,汹涌冰冷的海水却依旧从其他几十上百个漏点喷涌而出。
她的死亡已经成为了定局,唯一的问题就只是什么时候才会发生。
在一艘船只沉默的最后,吕丽萍突然睁开了双眼。她的视线随着医生们竭尽全力的胸外按压上起伏着,身体似乎已经放弃了向她的大脑传输感觉的打算。她有些心疼的看着这些口罩拼命吹起又瘪下去的孩子,想用手擦一擦他们头上不停滴落的汗水……可手实在是太沉重了,哪怕她用尽力气,这双在自己身上长了七十多年的手就像是突然决定罢工了一样,它们彻底背叛了自己的愿望,就这么耷拉在床上,一动不动。
吕丽萍忽然明白了过来,自己大概是就要死了。
人在意识到自己就要死了的时候,其实没什么太激烈的情感。可能是因为已经在潜意识里接受了这个事实,也有可能是因为身体已经没有了分泌刺激情感的激素的原因。
吕丽萍非常平静的看着抢救自己的医生,她嘴唇稍微动了动。
她想对这些孩子们说声谢谢。
在ICU的这些天里虽然意识不太清楚,但发生了什么,她心里有数。这些和自己孙子差不多大的孩子们一天到晚在自己身上想办法……可惜哟,自己已经老了,这把老骨头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再也挤不出一点力气了。
孩子,别按了。
她想这么说,但嘴唇就和她的双手一样已经放弃了她,无论如何努力,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这让她有些沮丧。
这些孩子就和自己的孙女差不多岁数,平时在家里……她哪里舍得让自己的孙女干这些重活哟!
孩子,别按了,嬢嬢不疼了。
医生们用两个金属片贴在了她的身上,按下开关,一路热流从胸口钻入。随后这股热流就这么消失不见。医生们又涌了上来,开始一次又一次的按压起了她的胸口。
她的视线逐渐开始有些模糊,作为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她其实不止一次想过自己在人生的结尾会看见什么景象。曾经,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在自己的床上,怀抱着已经去世二十年的老伴的照片安然离世——如果窗边能摆上两只百合就更好了。她想听着自己年轻时的歌曲,然后就这样沉沉睡去再也不醒。
女人不管是什么年纪,也永远是少女。
其实死亡在二十年以前对她而言就已经不再是恐惧的代名词了。丈夫离世的时候,孩子们都已经长大成人,她也不再有抚养子女的重任。二十年来,吕丽萍其实一直都隐约有些期盼这一天的到来。
人生其实不过就是那么回事,感觉到自己已经不再被人需要之后,吕丽萍就一直在等待着老天爷把自己带走,去和那个人重逢的一天。
不知道他在下面过的怎么样,离开了家门口的热干面,没有了自己做的莲藕排骨汤,他能不能习惯。
孩子,别按了,嬢嬢不怕。
电击进行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她能看得到,有些孩子已经累得瘫坐在了地上。其他的医生们根本没有时间去照顾已经累趴下了的同事,他们仍然在竭尽全力抢救着吕丽萍。药剂一支又一支的注射到了她的血管里,但这些药物却依旧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她的心率始终没有恢复。
现在的孩子脾气都倔。吕丽萍无奈的想着,就和她的孙女一样。
吕丽萍发病的时候,云鹤已经禁止了私家车上路。在听说自己发烧咳嗽了以后,在联系不到能送自己去医院的车后,身高只有一米五五的孙女愣是背着自己在云鹤的街头走了一个多小时,最后把自己送到了医院里来。
真倔呀……吕丽萍在心里叹着气,她在孙女的背上挣扎着想要自己下来走路,双腿却被孩子的手箍的紧紧的。那两条白生生的小胳膊,怎么就好像是自己当年当拖拉机手的时候一样有劲呢?那个时候的自己身上可是真的有劲,一天到晚被热辣辣的太阳晒着,小麦色的皮肤下面隆起一条一条的腱子肉,两条腿能在土路上走一天都不累。可现在却连孙女的手都挣不开了。
吕丽萍有些无奈,这些孩子可真倔,就像当年的自己一样。
日子一开始过的很苦,但渐渐地,日子好了起来。好像前一秒钟,孩子们还像是小泥猴一样在自己身边窜来窜去,下一秒钟,自己就坐在凳子上,看着已经长大了的孩子和新妇们朝着自己敬茶。她看着身旁的一脸的不自在的丈夫,然后一起接过茶水一饮而尽。
孩子,别按了,嬢嬢累了。
她露出一丝微笑,头发在脸上划过的时候,她觉得有些痒痒的。
挺好的,就这样吧。她觉得自己的视野开始逐渐收缩变黑。这样挺好的,在临死之前,还有这么多孩子在关心着自己,在挽回着自己。
谢谢你们呀,你们都是好孩子。
“记录吧……2月12日,上午十一点二十五分,患者抢救无效死亡。”一旁的医生摇了摇头,阻止了其他医生继续抢救的打算。
几位经常照顾吕丽萍的医生和护士们一起凑了过来,他们开始一一拔出插在吕丽萍身上的管子,然后为这位老人家清理遗容。
一位护士在替吕丽萍整理头发的时候,忽然看到了她嘴角上的动作。
“你们看……”她叫过了一旁的同事说道,“吕奶奶……是不是笑了?”
:
【在阅读模式下不能自动加载下一页,请<退出阅读模式>后点击下一页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