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教授的办公室里,孙立恩见到了三位风尘仆仆的“访客”。他们穿着黑色的夹克衫,从夹克衫的缝隙里露出了白色的衬衣领子。
这几位访客先和刘教授打了招呼,然后看了一眼孙立恩,随后用求证的目光重新望向了刘教授。
“这位就是孙立恩主任了。”刘教授连忙替孙立恩做起了介绍,“他是宋安省国家医疗队的第一批队员,也是目前主管云鹤市传染病院北五区的主任。”
“孙主任很年轻呀。”领头的那位“访客”露出了笑容,然后说道,“之前接到孙主任电话的时候,我还以为您的年龄得再大一点呢。”
孙立恩有些困惑,然后忽然想起当时给卫健委打电话要求心理医生支援时,接电话的那位工作人员,“您是规划司的?”
“对。”这位访客笑了笑说道,“孙主任您好,我姓钱,是卫健委规划司的副司长——也是这一次来云鹤负责咱们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患者诊疗指南第七版征求意见稿的小组组长。”
按照钱副司长的说法,他这一次带队来到云鹤,目的是为了收集尽可能多的医疗组队员对于目前试行第六版意见的反馈。同时,他还需要把刘教授这边的解剖结果进行汇总,并且由国家卫健委的专家进行二次鉴定。确保解剖的结果可信,这样才能写入到即将发布的第七版中,用于指导接下来的所有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患者的治疗。
“这个解剖的结果很重要,搞清楚病毒的损伤范围和损伤类型,搞明白病毒是怎么伤害人体的,我们才能有一个正确的认识。”钱副司长感慨道,“刘老师不愧是国内司法解剖领域的顶级专家,相关的鉴定和研究都做的非常到位。”
钱副司长先肯定了一下刘教授的工作意义,然后对孙立恩说道,“根据刘老师的解剖结果,还有您所提的假设和目前正在进行的实验性治疗方案,刘老师前天正式向我们提出了建议。建议把您目前主持的托珠单抗列入到第七版的建议治疗方案里来。”
刘教授这几天和自己的同事、学生们就一起干了一件事儿——对所有已经接受解剖的大体病例进行梳理和总结,并且利用统计的数据得出了一个重要结论。
孙立恩的假设,很有可能是正确的。
虽然缺乏更大规模的数据进行对比,但在9个已经接受解剖的大体身上,刘教授观察到了7具大体的肺泡腔内有大量多核巨细胞以及巨噬细胞浸润等病理学改变。其双肺弥漫性肺泡损伤伴随纤维粘液样渗出物,同时还在肺脏切片中观察到了以淋巴细胞为主的间质炎症细胞浸润。
而白介素-6正是介导激活淋巴细胞的主要细胞因子,它的大量产生则是因为巨噬细胞、T淋巴细胞和B淋巴细胞活动而造成的。
感染导致巨噬细胞活动,巨噬细胞活动导致白介素-6水平快速上升,而白介素-6水平快速上升,则导致全身性的炎症风暴。以淋巴细胞为主的炎症风暴损伤血管内皮,再次引发巨噬细胞活动,并且形成恶性循环。
换言之,如果能在重症和危重症患者的病情开始恶化时,在他们体内的白介素-6水平开始提升时,进行相应的精准免疫阻断。那很多患者的全身性血管内壁损伤就能被遏制住。
同时,在穿刺检验中,刘教授和他的博士生还发现了部分肺部穿刺样本中有毛细血管透明血栓、血管内混合血栓。这也能从另一个角度解释为什么重症感染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患者的低氧血症如此严重且顽固——当血管被堵塞之后,所有途径这条血管的氧气交换通路就被彻底堵死,它能造成比单个肺泡受损死亡更加严重的大范围损伤。
“从目前的解剖结论和数据上来看,孙主任提出的免疫风暴和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损伤机制是没有问题的。”刘教授对钱副司长说道,“而且,这个假说机制甚至引导我们发现了透明血栓和混合血栓。可以说,这个假说不光是正确的,同时也具有前瞻性和重要的指导意义。”
刘教授是个法医,但同时也是大学教授。他非常清楚孙立恩这个理论的正确性和重要性,但更担心卫健委的这位副司长不理解。
他宁可把尸检中的一部分发现和功劳推到孙立恩头上,也得让托珠单抗进入到第七版的诊疗方案里。
只要能拯救更多的重症患者,这种功劳让一点出去也无关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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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教授的说明已经让钱副司长非常重视了,而更让他惊讶的是,孙立恩目前拿出来的PPT。
PPT上,孙立恩用尽量简单直白的语言,总结了到目前为止所有接受三联疗法患者的情况,以及治疗结果。
从接手北五区开始,一直到整个五楼都成为了宋安省应急医疗队的管辖范围,孙立恩和宋安省应急医疗队的队员们一共接诊了七百多名患者。其中有十九人救治无效死亡。
七百多名患者中,有六十二人接受了三联疗法的支持治疗。接受治疗的患者中有两人死亡,其余六十人全部有所好转,其中四十四人已经转为轻型或康复,十六人目前仍然为重症患者。
从这个数据上来看,托珠单抗的疗法有效减少了患者的死亡率,并且对支持患者康复有积极重要意义。
有理论依据,有尸检佐证,还有实际使用的治疗结果统计——就连使用托珠单抗患者和没有使用托珠单抗患者的康复速度对比也做了图表,就算是完全不懂行的人,也能迅速理解托珠单抗的作用。
和钱副司长一起出现在办公室里的另外两位“专家”看起来表情有些不太寻常。其中那个女性专家感慨道,“这研究报告做的真好——我都没想到,我们公司的产品居然还有这么大的用处。”
孙立恩微微眯了眯眼睛,他的论文已经在新英格兰上预印发表了两周多的时间。国家卫健委出于安全考虑才没有马上把托珠单抗列入建议用药里。但……罗氏的专家怎么可能不知道托珠单抗的作用?全世界的托珠单抗可都是他们生产的——一年销售额能有几十亿美金的老药在治疗新型冠状病毒的重症患者时有奇效,任何一家制药公司都会高兴的半夜笑醒才对。
完全不知道?信你才有鬼呢。
另一位专家则问道,“那你们的捐赠额度是不是可以再大一点了?”
“这位是罗氏制药的中国区首席执行官丁宁女士。”钱副司长向孙立恩和刘教授介绍道,“这一位是我们医保局的程主任。”
丁宁和程主任都向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继续起了讨论。
丁女士的态度非常坦承,“说实话,我们公司不管是国内的高层还是在瑞士的管理层,都没有想过托珠单抗能够在疫情上发挥作用。所以,哪怕是接到了钱副司长和程主任的邀请之后,日本总部那边也没有给我提前给与相关授权。”
这是个准备拒绝的开头。但由于丁女士的坦诚态度,不管是钱副司长还是程主任,两人都没着急说话。他们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丁女士,准备至少等人家把话说完了自己再表态。
“不过,我这次来,瑞士总部还是给了我很大的自主裁量权利的。”果不其然,丁女士话锋一转说道,“我现在可以直接做主,向咱们云鹤无偿捐赠五千支400mg的托珠单抗,作为治疗用药。”
五千支托珠单抗,最少可以为2500名重症患者提供治疗。按照现在托珠单抗1925一支的价格计算,这是一笔接近一千万人民币的大额捐赠。
“托珠单抗是个好药。”程主任没有着急表态同意或者不同意,他用非常温和的声音说道,“当初托珠单抗进江浙医保的时候,罗氏的诚意还是给的比较足的。”
钱副司长点头附和道,“从1925降价到830一支,这个降价幅度还是很不错的。”
“不过,我记得托珠单抗这个药,好像没有在国内申请过抗体序列专利保护。而且你们在海外地区申请的专利保护期也基本已经给到期了。”程主任话锋一转,“国内至少有六家公司在研究同样的生物类似药,其中三家都已经进入了三期临床试验阶段。”
“在托珠单抗这个领域进行竞争的企业有很多。”丁宁点了点头,“不过,我们对自己的产品有信心。在未来一段时间内,我们公司的产品仍然将是市面上最好、最安全的用药。”
“托珠单抗现在还是乙类嘛。”程主任笑着说道,“现在是个让托珠单抗名头打响的绝佳机会。当社会呼声变高的时候,我们也有理由和动力指导其他省份把托珠单抗也列入到乙类医保用药里嘛。”
丁宁想了想说道,“那就这样,我们先捐赠一万支。如果之后云鹤对于用药还有需求,那我们可以再进行至少一次捐赠——捐赠总量不少于一万支。”
孙立恩眨了眨眼,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四句话,让知名跨国企业多花四千万”的谈判技巧?
“那我就代表云鹤的一千万居民,先感谢贵公司的大力协助和无偿捐赠了。”程主任对于这样的结果非常满意,他甚至朝着丁宁鞠了一躬,“孙主任和刘教授这边的实验数据和相关资料,在脱敏之后也可以交给贵公司一份。如果你们准备在其他地区申请紧急使用的话,这个数据应该用得上。”
在听到“其他地区”的时候,丁宁的表情明显凝固了一下,随后她叹气道,“这倒是……最近总部那边要数据要的很急,我们在日本那边收购的中外制药、还有在韩国和欧洲的分公司都在积极申请紧急使用授权。”
韩国地区目前累计确诊病例3706例、伊朗累计确诊978例、英国累计确诊35例、意大利累计确诊1128例、日本累计确诊947例。在全球范围内,新型冠状病毒的确诊报告都在不断增加。而且目前还看不到任何“疫情被就此扑灭”的迹象。
国内的疫情联防联控机制也因此增加了工作方向——除了防止云鹤疫情外溢,其他省市疫情零星爆发以外,同时还要开始防止疫情从国外向国内输入。
云鹤一线的压力正在逐渐减少,但对于全国而言,疫情传播的风险仍然在继续上升。从短期角度来看,这是一件好事儿。但从长期来看则不然。
云鹤对疫情的坚决阻击和彻底清零目标,为全球疫情防控工作树立了一个“标准模板”。尽管这种病原体非常陌生,尽管为了防控疾病需要投入大量医疗资源和社会管控措施,尽管这种疾病的传播性很强……但中国和云鹤已经证明,采取科学防控手段,坚决执行防控措施,新型冠状病毒不过只是一个比较厉害的传染病而已。
只要是传染病,那就都是可防可控可治的。古往今来,没有例外。
“对于全球抗击疫情,我们有责任也有义务伸出援手。”钱副司长对丁宁说道,“我们也会积极的寻找治疗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患者的其他方案,我相信罗氏作为一家有悠久历史的跨国巨型医药企业,也能够在这一次的疫情阻击战中发挥更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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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刘教授的办公室里,丁宁直接用自己的电话召集了公司内的相关部门专家开了个临时会议。并且作为生产企业,丁宁对孙立恩的用药建议进行了一些细微调整。
患者用药间隔从16个小时改为了12小时,同时不把丙球蛋白和CRRT治疗一起列为配套治疗措施要求强制执行。
“丙球蛋白的作用是增加人体的免疫反应,这可能对抗病毒治疗有一定效果。但对于免疫抑制而言并不是必须的。”丁宁对孙立恩说道,“CRRT的治疗,同样是个支持治疗。毕竟托珠单抗的清除率并不是通过肾脏。这个也不必作为合并的治疗方案。”
孙立恩想了想,然后赞同了这个建议。
把托珠单抗和丙球以及CRRT合并在一起,其实对于推广治疗来说并不是很有利。毕竟不是每个医院都有CRRT的能力。
单独利用托珠单抗阻断白介素-6的治疗方案……这倒是没什么问题的。加盐水稀释后静脉注射,这种治疗手段就连村卫生所都能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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