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醒了,并且能拉着元辅说上好一会儿话,这都是太医院几位太医忙里忙外弄了许久才有的疗效。
其实太医们也是互相商议了良久,才确信眼下皇帝不会有生命危险并准许皇帝和三位阁老说说话的,但他们也没料到皇帝一和高拱说话就有些没完没了,这样太医们就不乐意了,坚持认为皇帝和元辅谈话的时间实在太久,再这般下去,势必会影响皇帝的病情。于是在太医和内宦们的提醒下,高拱等三位辅臣告辞而去。
张居正的张大学士府单独在一方,和高拱、郭朴不同路,出了宫门便先走了,留下高郭二人同行。
高拱自宫里和皇帝告别开始就显得心事重重,一路都有些恍惚,连张居正和他告别辞行都只是转头看了一眼,木然地点了点头,甚至连客气话都没说一句。
待张居正的绿尼大轿走远,郭朴终于忍不住问道:“肃卿,何以如此失魂落魄,刚才皇上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高拱的双目总算有了焦点,看了郭朴一眼,还没说话就先叹了口气,然后才道:“质夫兄,今儿天色已晚,城门早已落了锁,你也回不了见心斋了,就去我府上将就一夜吧,正好有些事咱们得好好议一议。”
郭朴心中一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又强笑了起来,道:“看来事情很意外,而且不小。”
高拱苦笑一下,却没再吭声。
一路无话,两顶绿尼大轿停在高拱的大学士府门口,当朝首辅、次辅联袂而入。
因为高拱未归,府里管事这大半夜一直也没敢睡觉,此时元辅既然回来,自然连忙又叫醒几个下人一同前来伺候。
能在相府做管事,自然是有些眼色的,那管事一看郭阁老也来了,知道两位阁老今晚必有要事相商,一边吩咐下人去泡醒神茶,一边又悄然派人去告知夫人和大少爷。
告知夫人,那是告诉夫人说老爷今晚估计多半不会睡了;告知大少爷,就单纯是告知,因为大少爷今天来的时候就有过这项交代。
高务实近来并不住在高拱这里,而是陪着郭朴住在京城西北外的见心斋,毕竟他不仅有侍读这个工作,还得兼顾自己的学业。见心斋位于京城西北角外,距离京城不远不近,但终归每天早上必须起早,才赶得上时间。
今天情况不同,皇帝在文华殿昏了过去,由于文华殿本来就是太子读书观政的地方,高务实近水楼台先得月,是最先得知消息的那批人之一。
他担心出现什么意外,不敢出城回见心斋睡,所以从宫里出来之后直接就往高拱府上来了,并且告诉府上管事,只要三伯回来或者传话回来,必须第一时间通知他。
这其实都是常规操作,毕竟皇帝再次昏迷,且明显比上一次情况更严重,但凡稍有政治觉悟的大臣今晚估计都睡不安生,绝对不止高务实一人如此。
非要说起来,高务实大概是这些睡不着的人里头地位最低的一个——当然这个最低仅仅是指正经的官职。
高拱和郭朴果然没有各自睡觉去的意思,而是一同去了高拱的书房。
二位阁老分宾主坐好之后,高拱让管事把下人都打发走,两个人便开始谈话了。
高拱也不拐弯抹角,直接便把皇帝的意思转达给郭朴知晓,然后叹了口气:“其实皇上这个想法与我早前的想法倒是不谋而合,只是……早前那时候,我可不知道他张太岳是这样的人呐。”
郭朴也觉得有些为难,皱眉道:“皇上亲自说和,这可就有些棘手了。”
“谁说不是呢?”高拱有些烦恼地轻拍了一下桌子,道:“张太岳能力是不差的,纵然急躁操切了些,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接下去几年一直有我压着,一来他也坏不了大事,二来也能打磨打磨棱角,待将来我乞骸骨之时,他也就该历练出来了。”
郭朴道:“我回京起复,原本只是助你一臂之力,免得张太岳生出一些不该有的心思,他若肯规规矩矩的,不论是对朝廷,还是对他自己,都是最好的。可惜,来了之后才知道,他已经走错太多,恐怕是回不来了。”
高拱叹了口气,露出些许失望的神色,缓缓地道:“两面三刀,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也就罢了,许多人是我发现颇有实干能力进而提拔,张太岳却总是私下写信给人家,说是他在我这里为他们说了好话,譬如殷正茂这次便是,若非……我几乎还被蒙在鼓里。”
郭朴听到这里,颇有些好奇的问了一句:“殷正茂这茬,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上任之时也没写信感谢你重用于他,为何等韦银豹被平定了,才突然写信过来,还把张太岳之前给他吹嘘的‘推荐之功’抖露给你知晓?”
高拱苦笑道:“说来有些巧合,你记得李庭竹吗?”
“临淮侯李君待(李庭竹字)?记得,徐鹏举出事之后,他做了南京守备勋臣。”郭朴答道。
高拱道:“李庭竹的长孙李宗城与务实交好,李庭竹做了南京守备勋臣之后,按规制上来说,是殷正茂的正管(注:指南京五军都督府理论上管两广军务。),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和殷正茂通过信,信里提到了殷正茂之调任是我一力坚持决定的,殷正茂也因此知道了其中内情。”
“哦……”郭朴想了想,道:“我看这事不是巧合,只怕是你那好侄儿的手笔。”
高拱笑了笑,不置可否地回答道:“或许吧,这小子做点什么事,生怕别人不知道。”
“总是为了你好,你就知足吧。”郭朴哈哈一笑,笑了没几声,又沉下脸来,道:“张太岳做这些两面三刀的事也就罢了,贪腐受贿却怎么说?他那大学士府来路不正这你是知道的,当初徐华亭那一笔钱你也知道,更别提他主管兵部,收受的好处可不止是戚继光一家所献,至于他父亲张文明在荆州干的那些事儿……你治吏部,不是一直痛恨这些么?”
高拱叹了口气:“我不仅痛恨,更是痛惜!可是质夫兄,眼下皇上的情况你今天也看见了,都已经这样了,还拉着我的手让我放过张太岳,还想让他将来继续辅佐太子,你说说,我为人臣,如之奈何?投鼠忌器啊。”
郭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叹息一声:“那照你的意思,是打算忍了?甚至,包括这次汪文辉的事?”
高拱道:“汪文辉这件事不过是张太岳的试探之举,我已将汪文辉外调,想必张太岳也在等我的后手,我如今把事情按下来,不再计较,且看他会不会收手吧。”
郭朴本想说“如此不免有些示弱,恐张太岳心生侥幸。”却不料高务实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三伯,张阁老不会就此收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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