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5章 置死而生

  “三伯,张阁老不会就此收手的。”

  说出这句话的声音,高拱和郭朴都再熟悉不过了,他们甚至一点也不奇怪高务实会在这大半夜的时候冒出来,这孩子从来不能以常理度之,他们早已习以为常。

  两人一起朝门口看去,果然是高务实从门外走进来,身上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脸上也没有什么睡意,就像是一直在精神抖擞地等着他们回来一般。

  两位阁老下意识对望一眼,暗暗心惊,高拱沉住气,问道:“何以见得?”

  高务实没有立刻答话,先上前见过礼,这才反问道:“三伯、先生,如我所料不差,圣上应该没有把对三伯说的这番话告诉张阁老吧?”

  高拱不动声色地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问得好。”高务实一点也没有面对当朝首辅、次辅的紧张,笑道:“不过,只要圣上现在头脑还清醒,没有糊涂,他就一定不会直接对张阁老说‘你十年之后继任首辅’这样的话。”

  高拱和郭朴听了,兴趣大增,高拱眯起眼,问道:“何以见得?”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三伯,我这样问吧——很多人觉得三伯打算推荐我大舅凤磐公入阁,且不论是否属实,我们只假设一下:若确有其事,那么敢问三伯,您可会对我大舅说起这件事并且告诉他说您马上会推荐他入阁?”

  高拱果断摇头道:“自然不会。”他说完,顿了一顿,又略加解释:“所谓官职者,国家名器也,非我一人私有;所谓内阁者,国家辅臣也,非我一人可定。即使我欲荐之,其必是朝廷有所需,而皇上有所用者也,此国家之公务,我焉能私告之其人?”

  “好!”高务实大声赞道,然后又问:“既如此,皇上又焉能将十余年后之用人方略,私告之张阁老?”

  高拱顿时语塞,郭朴在一边则心底发笑:肃卿啊肃卿,你虽有大才,但论雄辩之能,却竟然不如你这侄儿,不过这小子此言虽也不无道理,只是多少有些诡辩的意思罢了,恐怕他的真实意图并非如此,不过是拿这话堵你的口而已。

  果然,高务实见高拱语塞,又继续道:“况且,皇上爱太子极深,岂会不给太子将来施恩布泽留下余地?”

  高拱眼珠一转,反应过来,问道:“你是说,我致仕之时,太子已是及冠之年,纵然要使张太岳为首辅,也要让太子下旨,而非遵皇上之……旧诏?”

  实际上这里应该说“遗诏”,但高拱不愿用这个有些像诅咒的词,因此用了“旧诏”代替。

  高务实笑道:“我常与太子一同读史,前番读到唐初,乃有一事,印象深刻。”

  高拱心中一动,联系刚才高务实的话,不禁露出微笑:“你可是要说唐太宗贬李勣,而暗使高宗登基之后加恩重用于他之事?”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三伯法眼如炬,洞若观火,侄儿说的正是此事。昔年唐高宗于李勣无恩情,太宗李世民恐李勣将来不肯为高宗效命,遂先贬李勣为叠州都督。高宗即位当月,便召李勣入朝拜洛州刺史,接着又加封开府仪同三司,命李勣任同中书门下,参与执掌机务,同年册拜为尚书左仆射,从此李勣尽心辅佐高宗,别无二心。”

  高拱笑了笑,问道:“所以你觉得皇上如今也会这么做?”

  高务实想了想,摇头道:“若无意外,我恐皇上不会贬斥张阁老。”

  “那又是为何?”高拱反问道。

  高务实苦笑道:“三伯,你对皇上的了解胜侄儿百倍,又何必明知故问?”

  高拱哈哈一笑,摆手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皇上仁厚,自古少有,张太岳在他心中虽不及我,却也是难得的旧臣、能臣,若无大麻烦,皇上是不会委屈他的。”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把话题转了回去,又道:“所以你的意思是,皇上虽然说和我与张太岳二人,但因为张太岳自己并不知晓,所以他仍然会继续之前的作法,与我为敌,不肯收手?”

  高务实这次的回答十分精炼,只说了一个字:“是。”

  高拱与郭朴对视一眼,沉吟起来。

  郭朴知道高拱心意,也知道他不便直言,便站出来把话挑明了,道:“你的意思是,即使你三伯就此退让,张太岳也不会收手?”

  高务实仍然只回答了一个“是”字,但态度却十分坚决。

  高拱和郭朴顿时一齐皱眉,两人对视一眼,仍是郭朴开口发问:“那么在你看来,情况若是到了那一步,皇上将会如何?”

  高务实等了半天,就等这一问,立刻答道:“那就要看三伯的退让,退到什么程度了。”

  这一答有些出乎高拱和郭朴的意料,高拱沉声问道:“此言何意?”

  高务实目光炯炯,十分坚决地道:“无论皇上对张阁老抱有何等期望,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张阁老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纵在万人之上,亦必在三伯之下。是以,若三伯秉承皇上讲和之意,对张阁老一意退让,甚至被张阁老逼得退无可退,则皇上必然雷霆震怒!”

  此言一出,高拱、郭朴悚然而惊,望向高务实的眼神都有些变了。

  即便他们早已不用寻常眼光看待高务实,但面对这样一个年仅十岁就把皇帝的心理算计到这般地步的小怪物,也不禁有些震撼。

  试想一下,如果事情的发展果然如高务实所说这般,在皇帝看来会是个什么场景?

  我想让张居正十年之后接高拱的班继续辅佐吾儿,高拱二话不说,老老实实照办了。可是张居正却不肯答应,依旧步步紧逼,甚至把高拱逼得狼狈不已、苦不堪言。

  高拱当然有能力反击,可他没有这么做——他是因为忠于我,才宁可忍受这样的屈辱啊!

  试问此时的皇帝,心里会不会既对高拱的做法和处境感到内疚和不平,又对张居正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咄咄逼人感到气愤和失望?

  彼时,作为一贯信任和尊重高拱这位老师的皇帝,他会怎么做呢?

  高拱深吸一口气,对高务实道:“务实,你的意思,我已经知晓,你且去休息吧,这件事我再和你老师仔细商议一下,你不要过问了。”

  “是,三伯,侄儿告退。”又转头对郭朴一礼:“老师,学生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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