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思廉出城作战发起的时间,一路急行军北上的莽应里已经抵达彪关。
彪关这地方在五十年前时,就是当时还比较弱小的东吁王朝用以防备南方勃固王朝的最主要关口。
不过主要归主要,由于当时的东吁王朝并不强大,这彪关也没雄伟到哪去。好在这座山石砌成的关隘总算还坚固,在守护王朝的过程中还是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然而这一切都已经成为历史,这座关隘现在已经以一摊废墟的形象呈现在莽应里面前,别说城楼早已荡然无存,甚至再也看不见一堵完整的墙。
残垣断壁,碎石凌乱,一片废墟的旁边不远处则是一座焚尸堆。
焚尸自然是明军的作为,目的倒不是凌辱死者或者震慑敌军,只是单纯的为了避免瘟疫,毕竟在缅甸作战可不同于秋冬的蒙古、辽东,这里的气温太高了,大批尸体不加处理很容易出现瘟疫蔓延的情况。
但这一大堆遗骸显然刺激了心高气傲的金楼白象王,所有人都能看得出大王强行压抑着的愤怒。没有人敢在此时多说半句话,大群贵族、将领全都噤若寒蝉,甚至包括雷迪队长这种特殊人物都不愿意胡乱开口触莽应里的霉头。
然而,可能是莽应里近来迭遭打击的缘故,他这一次竟然罕见的没有发火,或者说罕见的压住了自己的脾气,在满脸铁青地看了一会儿之后,他只是冷冷地道:“连夜行军。”
这可要了命了。
缅军此行本就是以急行军而来,莽应里和一干王族、贵族、将领倒还有大象作为坐骑,低级一些的军官和普通士卒就惨了,全靠两条腿跟着。从南下开始算起,直到北返,他们携带的草鞋都穿烂了,现在也没时间新编新制,只能打着赤脚行军。
赤脚也算了,好歹这一路是缅南平原,但夜间行军最大的问题在于蚊虫无可避免。
缅甸的发展水平如果放在大明来看,比云南广西还要差一截,虽然他们也有传统的避蚊驱虫秘药,但却不可能发放到普通士卒手中,因此一旦夜间行军,可见这几万士卒要喂饱一路上不知多少蚊虫。
缅甸的蚊虫之毒,较之广西、安南也是丝毫不差的,尽是些小儿巴掌大的巨蚊,一口叮下去就是一个大包,痒得能让人把皮抓破,鲜血密沁。
但在缅甸严苛的等级制度之下,一旦上头的贵族将领们不敢劝说莽应里,底层的士卒根本没有说话的余地,只能被迫听令,整个大军愁容惨淡、腹诽心怨。
莽应里不在乎这些,他那白象之上的金楼是特殊构造的,精美繁复的镂雕之中暗藏着多种秘药,蚊虫蛇蝎都不会靠近,离老远就会绕着走。
至于士兵们走夜路辛苦,这可不在他堂堂金楼白象王的考虑之中,他只想要在明天清晨之前赶到东吁城南三十里处的小城奥敦。
按照莽应里的想法,明军既然在大举强攻东吁城,那么按理来说,其探马最多放个十里二十里。自己抢先赶到奥敦,休息一个上午,到中午大军吃了午饭出发,下午正好能赶上一场大战,为东吁城解围——如果战局顺利,东吁城中或许还会派兵出城,里外合击明军,那就更妙了!这样的情况下,一场大胜岂不就唾手可得?
于是在这种想法的支撑下,六万缅军主力只能彻夜不停,一路往北而行。不少士兵虽然累极,但被蚊虫咬得厉害,也根本兴不起什么困意,只是强打精神前进,同时大量透支着所剩无几的精力。
或许是由于此前的急行军本就让缅军疲惫不堪,又或许是初夏的蚊虫实在太过歹毒,总之这一夜的行军速度没有达到莽应里的期望。尽管他前后发了两次脾气,甚至下令军官拿鞭子抽打走得慢的士卒,但最终效果也不是很明显。
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时间,缅军才算勉强进入奥敦地界,但奥敦小城仍然离他们有十几里地。
莽应里再次强行下令,让士兵们打起最后的精神,赶到奥敦了再睡。此时天色终于开始有了些蒙蒙亮,士卒们或许也是在这最后的夜色中看见了远处的小城,终于振奋了一些,尽发余力,想快点赶到奥敦,然后好好睡上一觉——此时的他们已经累得连早饭都懒得吃了。
又走了一会儿,路边开始出现连绵的小山丘。这些平原地区的小山丘并不高耸,山上也只有些矮小的树木,不过在白象金楼中睡了几个时辰的莽应里终究比常人清醒一些,忽然意识到周围的情况有些不对劲。
此时,缅甸东吁王朝的第二号人物、莽应里的长子和王储莽机挝也忧心忡忡地让象奴牵着他的白象过来了,刚刚接近莽应里的金楼便提醒道:“父王,这地方有些不对劲——大军经过树林,为何没有惊动鸟群?此地怕是有埋伏!”
莽应里被王储这一提醒,陡然惊醒过来:难怪我觉得不对,原来是没有宿鸟惊飞的缘故!
他突然深吸一口气,不顾金楼白象王的神秘和尊贵,高声喊道:“急令!全军警惕,结阵防御!”
然而他这一声大吼也提醒了早就埋伏在小山丘一侧的明军,同样随着黄芷汀一声令下,在黄豹的怒喝声中,作为攻坚主力的黄家狼兵猛然出现在小山山头。
狼兵们现在的装备要比以前更加精良一些了,除了开始配备明军常见的罩甲,左手前臂上还有一块固定牢的木质覆钢小盾,至于武器倒是没有变化,依旧是狼兵特制的钢头竹矛。
其实原本高务实因为钢铁产量充足,是打算帮狼兵们换掉这竹矛的,但黄芷汀和岑凌都表示没有必要,因为竹矛既便宜又好用,有部分“内家枪”的风格和招式可用,换做铁矛并无必要。
狼兵们的陡然出现,若是换做平时,缅军应该会在一定的慌乱中迅速整队结阵,但此时的缅军早已疲惫不堪,很是愣了愣才慌慌忙忙开始找自己该站的位置,列阵速度比平时慢了一倍不止。
莽应里一下子就急得额头冒汗了,他一时没空去想正在围城的明军为何会在此设伏的,只是陡然想到前次缅北回撤之时被刘綎伏击的场景。
又被伏击了!明军怎么总能伏击!
其实这就是缺马地区军队的一种通病了,即下意识把对方的探马范围和探马能力想象得跟自己差不多,从而在战场情报方面永远处于吃亏状态。早年间蒙古军灭缅甸蒲甘王朝的战争中,蒲甘王朝也经常吃这个亏。当然话说回来,那个时期的蒙古军就算硬打,蒲甘王朝也肯定打不过就是了。
莽应里这边精神一恍惚,莽机挝顿时便知道大事不妙,也顾不得父王平时的严厉,果断从象奴手中夺过赶象的器具,亲自驾着战象冲上前一些,冲着军官和士兵们高声叫喊,勉力维持指挥体系。
但狼兵岂是这种临时拉扯出来的防线能挡得住的!黄豹虽然不及其兄黄虎勇冠狼兵,但也同样凶悍,亲自提着一根反复秘制的钢头竹矛冲在前方。
他也是典型的狼兵式作战,并不骑马,而是步行率军冲锋,挡在他身前的缅军原本就不是他这种从小专修杀人技的悍将对手,加上此时又困又累,反应还比平时更迟钝不少,哪里是他的一合之将,刷刷刷几枪下去就刺死了好几人,缅军的临时防线顿时一乱。
“卑缪候,拦住那人!”莽机挝冲着一名刚刚赶到的缅军金甲大将喊道。
东南亚这些信奉佛教的国家特别喜欢金色,这种金色盔甲在高级将领中几乎是标配。不过盔甲当然不能是纯金的,那太软了,实际上都是用色泽极其类似黄金的熟铜打造出无数片小小的铜箔,然后制作为鱼鳞甲制式的盔甲。至于他们的身份如何区分,首先盔甲样式上会有些微不同,但更重要的是看头盔,一个最简单的分辨方法就是:头盔顶上的翎羽越高,其主人地位就越高。
被莽机挝叫来的这名将领年纪也不小,看起来有五十多岁,论气力肯定不能和黄豹这种年富力强的将领相比。然而他此刻对黄豹而言有一个巨大的优势,那就是……他骑着战象。
即便是强如刘綎,也只能在胯下有一匹乌珠穆沁马的情况下,靠着自己天生神力的优势空手入白刃,直接把敌将从战象上强行挑飞。而如今黄豹是个步将,他显然用不了那一招。
眼看着对方抓着一丈多长的特制象矛冲过来,黄豹不敢硬来,猛然让开,下意识朝那已经冲过去大半个身子的大象捅了一矛。
然而这一矛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效果,虽然从手感上来说,他觉得自己已经捅进去了不少,但实际上那象似乎连血都没流。
黄豹飞快的打量了一下,这才知道自己这一矛其实只捅进去了两三寸,搞不好只捅破象皮,连肉都没伤到。
黄豹在广西也是见过象的,但看来缅甸的象不仅体型更大一点,连皮都更厚,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知道拿下此人有些困难了,下意识朝缅军的背后望了一眼。
这一眼望去时间正好,缅军背后忽然响起了声声炮响,同时还有一大波火箭齐射而来,缅军后军原本就谈不上齐整的阵容一下子变得更加混乱不堪起来。
莽应里这时候已经回过神来,眼见得侧面是伏兵,后面也有伏兵,而另一侧又是锡当河,干脆大吼道:“全军向前杀,冲回东吁城去!”
莽机挝大吃一惊,正要赶紧去劝他父王,谁知道刚才那位卑缪候已经弃了黄豹,开始听命回撤,准备向东吁城逃命。
他路过莽机挝的白色战象时顺手用象矛的矛竿拍了拍它,让它也开始转向,同时朝莽机挝大声道:“殿下,明军早有准备,此战他们以逸待劳,我军已无胜算,还是先撤回东吁城再作计较!”
“不行,明军必然还……”莽机挝正要反驳,那卑缪候已然压低声音打断道:“殿下慎言,此乃大王的决断!”
莽机挝凛然一惊。
他自己的老子是什么样的人,他这做儿子还能不清楚?没有谁能够质疑他这位金楼白象王的决断,尤其是在局面不利的情况下,谁敢质疑他,都是在求死。
然而问题是,莽机挝觉得明军既然设伏得如此之准,既有从侧面杀出的这支强军,又有背后的伏击,那没理由前方就没有伏兵了啊!
莽机挝深知东吁王朝内部其实一直暗流汹涌,父王一定不能出现什么意外,因此在知道无法劝说的情况下只能赶紧驾着战象赶到莽应里身边,道:“父王,明军在我侧翼和后军设伏,儿臣恐怕他们在前军也有伏兵,儿臣请命探路。”
莽应里先是一惊,继而微微眯眼打量了自己这位长子一眼,呵呵一笑,道:“我儿孝心可嘉,那你且去探路。不过你要记住,到了城外不要立刻进城,须得有个王储模样,伴驾于金楼白象之旁才能进城,你明白吗?”
“是,儿臣明白。”莽机挝心里当然明白,他这父王疑心病极重,刚才这个说法看似是提醒自己身为王储,身份贵重,其实是怕自己先进了东吁城——如今他这大王还在城外,城外又有明朝大军,关键是眼下还是个战况不利的局面,要是自己进了城之后不放他这位金楼白象王进来……
但莽机挝没空想那么多了,匆匆领命,随意集中了万把人的前军就去开路了。
莽应里也不肯在这种遇伏的地方多待,匆匆下达全军突围的命令之后就开启了跑路模式,也不管这些又困又累的缅军根本跑不过狼兵,被杀得尸横遍野。
黄芷汀此时并未站在狼兵冲杀出来的小山丘上,而是被一大群阮松的部下簇拥着在后军的位置——原来刚才放了一轮炮和几轮火箭的军队不是高家的警备军,而是阮松所部。
阮松本人匆匆从前方策马跑了回来,老远就一脸喜色地大声报告道:“都统料事如神,莽贼果然向前突围,往东吁城而去了。”
黄芷汀面上沉稳之极,心里却大松了一口气,因为她其实也是在赌,赌的就是莽应里在离东吁城如此近的距离被伏击,第一个想到的必然是向城中逃命,逃回自己的老巢。
然而一心想要取得大胜的黄芷汀等的就是这一幕!
因为此刻在前方埋伏着的,是远征军中火力最强,且已经列好阵势的金港警备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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