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锡爵?王锡爵!
沈鲤的这番话,犹如惊雷一般在所有与会之人的脑海中炸响。
是啊,相比于徐学谟,王锡爵才是真正最应该担心的心学派大佬。
徐学谟虽然也是心学派目前的头面人物之一,可就如同今天与会众人一般,头面人物也是分了几等的,徐学谟在王锡爵面前算什么?
不错,徐学谟论资历那是远超王锡爵的,可大明朝的官场又不是只论资历!倘若只论资历,那高务实一个万历八年的状元,是怎么在几年之间做到兵部左侍郎的?
王锡爵乃是申时行同榜的榜眼,此后一直做着翰林史官,但他在史官任上可没有划水磨洋工。
早在隆庆年间,他就在南、北国子监都带过许多学生,而且在隆庆五年就成为了会试同考官,还曾在南京翰林院掌过院事。
到了万历时代,他不仅继续充当同考官,而且作为的副总裁实际编纂了,而当时的总裁就是首辅高拱。
其实当时高拱对王锡爵的观感并不算太好,因为王锡爵这个人和申时行不同,他从来不是一个低调隐忍的人。既然不低调又不隐忍,偏偏又是心学一派的重要人物,高拱对他的印象显然好不到哪去。
然而,王锡爵的士林声望使得高拱也不得不用他为实录副总裁,否则这本就有可能在朝廷和士林之间遭到猛烈抨击——众所周知你高拱是穆宗朝第一人,你还想把持的编纂?那你在这里头说出的话、记载的事,我等正人君子肯定一个字都不会信!不仅不信,还要把它批倒批臭,把你这个穆宗朝首辅也一齐批倒批臭!
所以仅此一事就能看出,名声、威望这二者在大明朝的重要性。
高务实不就是这么快速跻身朝廷决策层的?他就是用以及自己一路凯歌拿下六首状元,外加编纂来扬名天下,又用“安南定北”两场决定性大胜来获取朝野威望。
等到名声、威望都够了,再加上皇帝认可他的能力,其他人也无法在“事功”上唱反调,他自然而然便可以跻身高层了。
而王锡爵在编成之后,又实际主持了的编纂,因此他的事功也不差——相比高务实来说,在武功上差了些,但他的文功是完全可以和高务实媲美的。
嗯,一定要说差了点什么,那大概就是六首状元这个称号的确过于牛掰了一点。王锡爵纵然也是榜眼出身,而且还桃李满天下,却也依然在这“学功”上差了高务实一线。
但他也有高务实比不了的地方,比如说:他是天下闻名的大孝子。
孝道在大明朝的意义已经不必再赘言,而高务实迄今为止还没有什么机会展现他的孝顺,因此与老父生病就请辞回家“日夜亲奉”的王锡爵相比,他就差得远了。
这也是王锡爵的一大优势。
甚至他太仓王家之富裕,可能都仅次于高务实,与蒲州张氏相比也毫不逊色。
既然和高务实相比都已经差不到哪去了,那和徐学谟相比……还有什么必要?
今日到场的在京实学派核心人物里头,国子监祭酒也好,詹事府詹事也罢,都是王锡爵此前曾经做过的官,他若是丁忧守制结束被召回,肯定不会继续在这些位置上打转,必然要更进一步了。
“王太仓若是召回,至少也得一个礼部左侍郎才能打发。”吏部右侍郎宋之韩沉吟道:“但以他在朝野、士林之望,若落于徐嘉定之后,却也有些说不过去……依我之见,他此番若回朝,皇上恐怕只能考虑让他顶替潘新昌了。”
宋之韩这番话算是完全肯定了沈鲤的意见:如果潘晟要致仕,取代他的不会是徐学谟,而是即将回朝的王锡爵。
已经七十五岁高龄却仍然被召回朝中的陆树声今天第一次发言:“王元驭德才兼备,其在心学一派之中更是难得的有为之人。学望虽高,却不多讲学;文章虽好,却不多制义。他若回朝,原是该做个大宗伯才合适的。但如今大宗伯一职偏偏给了徐叔明……此事原本以为只是意外,现如今看来却恐未必。”
陆树声年纪大、辈分高,是以他称呼王锡爵和徐学谟是称字,而不用籍贯指代。
许国这时候也渐渐发觉事情不大对劲了,闻言皱眉道:“泉老的意思是说,这一切的一切,从一开始就是被计划好的,一环扣着一环,为的就是把潘新昌走后留下的两大要职完完全全吃到他们嘴里?”
陆树声点了点头,但没有再多说。
许国见状,深吸一口气,再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压力重大。张四维刚走,心学一派的首辅甫一上任居然就有这么大的动作?申时行难道真想挑起两派的全面斗争不成?可这……似乎不太像是申时行的做派啊。
高务实一贯最善察言观色,他发现许国看起来有些动摇了,但还差着一点没有完全下定决心,于是终于主动开口,道:“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众人听得都是一怔,许国更是一头雾水,诧异道:“求真何来这般感慨?”
“无端感慨罢了。”高务实哂然一笑:“不过话又说回来,也不算完全无端……人呐,有时候心里想的和手上做的,总是大相径庭。尤其是身居高位之人,更有许多身不由己,很多事都是你想做得做,不想做也得做。”
陆树声饶有兴致地道:“求真,以你治学治政之顺遂而言,似乎不该有这些感慨才是,若是老夫所料不差,你当是在借此说申汝默此举乃是迫不得已而为之?”
高务实笑了笑:“泉老高看了,晚辈胡言乱语罢了,当不得真的。”
说是这么说,但没有人觉得高务实会在这种场合胡言乱语,他肯定是意有所指,其中最合理的猜测也正是刚才陆树声的发问。
韩楫忽然思索着道:“求真所指,我或许猜到了一些。”
待众人都朝他望过来,韩楫不慌不忙地道:“求真是说,那些江浙海商已经联合起来向当地出身的官员施压。这压力层层传递,最后全压在了申瑶泉的肩上,因此他这位心学派自徐华亭、李兴化之后的第一位首辅,也不得不一改过去的做派,变得强硬和急切起来。”
众人一听这话,都觉有理,不过涂梦桂却还补充了一句:“也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那便是申瑶泉与当年徐华亭一般,不得大权在握之时便唯唯诺诺,让人以为他个性懦弱,以图保存。却不知他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看来当初师相高拱被徐阶逼退那件事对涂梦桂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以至于他现在看申时行也会联想到徐阶。
不过说起来,申时行和徐阶的确颇有关系,而且还都是苏松一带人士,不仅同学派,甚至还是乡党。
当然,王锡爵和徐学谟也是这一带的人。
讨论到这一步,大伙儿不管怎么看待申时行本人,至少这一次心学派的举动大家算是得出了基本一致的意见,剩下的就只有三个字了。
怎么办?
许国为难的环顾了一下众人,叹道:“诸位,潘新昌若是自请去职,推荐即将回朝的王太仓入阁,我与子愚兄、君泽兄倘使反对,总需要有个切实的理由。然而王太仓此人一直都在翰林院与詹事府打转,若要说他不职,却是有些不太好办。”
看来许国现在也感觉到与会众人至少绝大多数都不认可镇之以静的应变思路了,所以只好从另一个方向来提醒他们。
王锡爵一直做翰林官,那也就意味着,除非他自己上疏言事触怒皇帝,否则基本上不太可能出现什么把柄。
众人各自思索,片刻之后,国子监祭酒张一桂开口了,他试探着问道:“王太仓数任考官,不知其中是否有过营私舞弊之举?”
大家听了不禁微微摇头,尤其是陆树声,他直接道:“一来,王元驭应该不是那种人;二来,即便是有,事情也太过遥远,现在回头去查,还能查出个什么花来?”
翰林院掌院事的韩楫也道:“泉老所言甚是,而且还有一点,王太仓做考官都是做同考官,他又不是主考。须知那隆庆五年和万历二年的主考官……”
嗯,隆庆五年的主考官在原历史上是张居正,但由于高务实的影响,这个世界里是郭朴为主考,张居正为副主考,而王锡爵当时是右中允,为“十八房”中第二房的房考官。
至于万历二年的主考官么……是张四维。
所以,拿科场弊案来搞王锡爵,那是杀敌三千自损八百……不对,是杀敌八百自损三千,完完全全的馊主意。
张一桂这才发现,自己的想法差点把已经致仕回乡的师相郭朴给搭进去,不禁下意识缩了缩头,再不敢多言了。
接下去,大家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试图找出王锡爵过往的“劣迹”来打击他,让他没有机会入阁,但讨论来讨论去,竟无一个靠谱的。
甚至说到最后,把王锡爵那位自称成了仙的女儿都拿出来说事,认为可以借此说王锡爵不遵孔子教诲,没有“敬鬼神而远之”,连女儿都管教不好,还推波助澜,以为自身批上一层别样的光辉。
到了这一步,高务实终于看不下去了。
这都哪跟哪啊?王锡爵的女儿自称得了道,这事虽然的确让人很无语,但他那女儿早年因为许下的良人早逝,自己守节不再婚嫁。这在外界而言,就是所谓的“贞洁烈女”,而在高务实而言,这种事对一个妙龄少女来说搞不好就是精神刺激过大,没准是脑子已经不清楚了……在他原先的时代,这多半就是什么精神分裂之类的玩意儿,只是一种可怜的病态。
拿这事去怪王锡爵?怎么着,王锡爵没看出来对方人家的男子可能有所隐疾,因此寿元不长,那他就不配做阁老?
这是什么道理啊!
他王家嫁女又不是皇帝嫁公主,你还能把人家先绑回来做个婚前体检?
高务实终于忍不住轻咳一声,等众人都朝他看过来,才道:“诸位,以务实愚见,与其翻王太仓的旧账,倒不如翻潘新昌的旧账。王太仓的旧账不好翻,但潘新昌的旧账可就好翻多了。况且,翻王太仓的旧账即便成功,也只能限制他一人,心学一派目前虽然以他名望最著,但也不是说就只有他一人可以入阁。但若是我等换个思路,直接把潘新昌的旧账翻出来,把他弄下去……这时候他还能推荐人入阁吗?”
这番话简直是醍醐灌顶!
众人恍然大悟:对啊,刚才这是钻牛角尖了,非要找王锡爵的麻烦干什么?人家既然是环环相扣,那我不跟着他们的思路走,而是直接干倒了潘晟,这后面的环啊、扣啊什么的,不就都白搭了?何必要吊死在王锡爵那一棵树上?
一干人等立刻表示支持,其中高务实的堂外表哥张孟男也是今天第一次开口了:“求真所言极是!王太仓目前劣迹不彰,但潘新昌可就不同了,此人能够入阁,本身就有问题,乃是当初不得不为之,而且从操作手段上来说也并非无懈可击。我若没记错,他入阁廷推之时,争议就很大,而且更重要的一点在于,即便廷推之时争议不小,但他却连请辞都没有便直接接受了,这一点完全可以拿来说道说道。”
好嘛,当初潘晟入阁明明是郭朴主持的,申时行也表示了赞同,所以廷推时争议固然挺大,但内阁的意见总是统一的,皇帝也就承认了。
按理说,这明明就不算什么,毕竟争议再大,他的廷推还是通过了啊。可是到了现在要秋后算账的时候,那就顾不得许多了:即便廷推勉强认可了你,可你居然在这般争议之下没有主动请辞,那你这个人的品行就是有问题啊!怎么配当阁老呢?
至于我为什么以前没说……我当时没注意,怎么着,不服?
党争就是党争,说得再怎么冠冕堂皇,那也还是党争。虽然该妥协的时候一定得要妥协,但到了该斗争的时候,那也没得说,斗就斗!
许国心中叹了一声,转头朝高务实问道:“求真,你意下如何?”
高务实微微颔首,答道:“阁臣乃是百官表率,若果有品行不端者,我看该弹劾的……就该弹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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