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6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上)

  王家屏的表态让申时行不由得变了脸色。

  他此刻的心与方才听到张学颜称高务实为“天下文胆”时有很大的不同,后者顶多是让他不满,而前者却是让他紧张。

  高务实头上的光环已经够多了,再多一个“天下文胆”其实也就那么回事,无非是养望养出了一个新的高度罢了。然而问题在于高务实现在缺的根本不是名望,甚至都不是威望,他真正欠缺的几乎已经只剩资历这一条了。

  申时行之所以刚才能勉强默认张学颜对高务实的夸耀,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任你能力再强、名望再高、圣眷再隆,你资历也还是摆在那儿的。一个万历八年金榜出的后生晚辈,现在不可能就让你入阁。

  申时行的想法其实也不复杂:只要高务实不入阁,他们实学派就始终还是存在“双核心”问题。在阁的次辅许国就算很多事愿意配合高务实,但无论怎样也不可能事事听高务实的吩咐,而同时高务实也不可能会放弃实权,按照许国的想法去做。

  许国是限于地位没法彻底低头,高务实嘛……

  申时行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平时看起来不声不响,但其实内心非常坚定的人,偏偏他的那一实在是过于“开风气之先”,连许国也不敢次次都顺着他来。

  他们固然是同一个派系的重要人物乃至核心人物,但政见却未必完全一致。在申时行眼里,这就是可供利用的地方,至于有没有机会能利用到,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因此,眼下高务实的名望再继续提升其实也没多大意义,正如同一个木桶能装多少水并不是取决于最长的那块板,而是取决于最短的那块板,高务实的短板是资历,这东西很难从时间以外的地方来弥补。

  所以申时行对张学颜的话只是有些不满,却并不至于紧张。

  但王家屏表态支持高务实,那就不同了,这是一个非常不妙的风向。

  王家屏这次能入阁,原本就是他和高务实互相妥协出来的。高务实的想法暂时不去说,至少申时行之所以能够答应,主要就是因为王家屏这个人脾气臭,在政治上一贯坚持个人己见,从来不去依附谁。

  可谁曾想,这才过去多久啊,他居然就开始旗帜鲜明地支持高务实了!

  申时行不得不未雨绸缪一下,思考思考王家屏这个举动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他是单纯因为在这件事上和高务实的看法一致,还是已经在实学、心学两派之间做出了选择?

  如果只是前者,那也就算了,毕竟高务实今天这道奏疏上去,朝臣不论品衔高低,只怕都要表个态,要么支持,要么反对,很难维持所谓的“中立”——因为高务实的矛头是对着宗藩去的,又不是在朝臣之中搞党争,你中立个什么玩意?

  这么大的国策调整,难道你居然一点想法都没有?那皇上养你这废物干什么,他钱多得没地方花吗?

  但如果是后者的话,那麻烦就大了。本来把王家屏弄进内阁就已经是一次妥协了,原本申时行的计划可是先拉住潘晟,然后让潘晟在临走前推荐王锡爵,这样王锡爵入阁就几乎是十拿九稳的事,如此便让申时行在内阁有了一位得力帮手,打破实学派对他的“包围”,从此不会再孤军奋战。

  只是事后来出了意外,高务实出乎意料的强硬,得申时行又缩了回来,万不得已之下,只好和高务实“各退半步”,弄了个虽然出生于山西但却并非晋党的王家屏来凑数。

  可是,在申时行看来,王家屏凑数可以,但如果靠上高务实,那就完全不能接受了。因为一旦如此,则相当于自己在内阁的处境比当初潘晟在时还要糟糕。潘晟原本是中立派,后来却被自己拉拢——或者说通过浙商集团给控制了,然而王家屏这个中立派要是反投了高务实,自己岂不是血亏?

  更何况,浙商联盟能够控制住为浙江人的潘晟不奇怪,可那又不代表他们也能帮自己去控制为山西人的王家屏!

  申时行不仅脸色难看起来,甚至还有些走神,直到许国的声音在一边响起:“元辅?元辅?”

  “啊?”申时行清醒过来,悄悄吐出一口浊气,定了定神,问道:“怎么?”

  许国面色平静地道:“我等四位阁僚均已赞同高求真的上疏,元辅该拿主意了。”

  许颍阳!你可真会说话!

  申时行心中怨怒不已:你们四个都同意了,那还问个!难道让我一个人“独排众议”,站到那群一年吃掉近两百万两银子的废物宗藩一边去?我还要不要在朝堂立足了?

  此时此刻,他忽然心中一动,由衷的佩服起高务实来。

  高求真啊高求真,你是真会找机会、找角度啊。拿这群宗藩开刀,全天下官员不管京官还是外官,可不都得为你拍手叫好?

  即便是那群勋贵,只怕也是幸灾乐祸、乐见其成的——不患寡而患不均嘛,凭什么老子们当初被高新郑和郭安阳清查田亩,一个个只能破财消灾让出了那么多田地,而你们这些宗藩就事没有,甚至在皇上都做了表率让出大量皇庄的况下还不拔一毛?

  大家都是与国同休,当然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咱们赔进去那么多也没说什么废话,你们就不能意思意思了?

  所以申时行忽然发现,高务实这次上疏,虽然是开了朝廷大臣提议开藩的先河,但其实他安全得很!

  全天下的文官们只要脑子里还没烧开水的,就绝对不会反对他,只会扯开嗓子高呼支持到底;两京勋贵也不会反对,甚至还很可能站出来明确表示支持——武臣也是朝臣嘛,朝廷的财政富裕了,文官们哪怕从指缝里流一点出来,对他们而言那也是出门捡到宝,平白发财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至于说宗藩们这下可能被高务实给得罪狠了……

  申时行想了想,觉得恐怕也未必。

  现在宗藩们其实就是两极分化,肥的肥得流油,瘦的瘦得挖,高务实把藩一解,那群穷得跟叫花子差不多却又没法去自食其力的所谓中尉们,搞不好还要对高务实感激涕零。毕竟高务实不仅许他们自行去谋生,不必一辈子天天就巴望这那点宗禄过活,而且甚至还会给他们一笔初始资金。

  这可不是申时行想多了,他是有证据的。就在前些年,河南周王府下就有一对穷到家里揭不开锅的“镇国中尉”父子,因为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议论朝政而被告到宗人府,最后如愿以偿地混了一张“发往凤阳囚”的长期饭票。

  很显然这对父子就是故意犯罪,因为他们议论的所谓朝政只是一点大的小事,而且和他们宗室半文钱的关系都没有。这点事本不值一提,但由于“藩”的规定,干这事就是圈养一辈子的结果,因此他们就安全地混到了一辈子的饭票,虽然坐牢肯定不自由,但至少不会饿死了。

  这就是底层宗室生活的真实写照。

  可以想象,这样的宗室要是知道高务实不仅让他们可以去自由的谋生,甚至还会给至少一百两银子的资本,那该是何等的喜出望外!没准都要恨不得给高务实建生祠了。

  真正要说被他得罪了的,大概就是那些亲王、郡王和其儿子们了。高务实卡死了他们分封诸子的范围,给他们限定了人数,这肯定让他们不爽。

  可是,藩王们不爽又如何?你是打算也来议一议政,混一张凤阳大牢的门票,还是干脆打算造反,把脑袋送去京师给皇帝参观参观?

  都不敢?都不敢就老老实实呆着,又不是要削你们的宗禄,朝廷已经很客气了!

  如此一来,高务实唯一要面对的危险,就是皇帝会不会认为他在破坏帝胄宗室的“亲亲”关系了。不过申时行现在想来,觉得这一条只怕也不太可能成立。

  按照前次张诚的分析,高务实圣眷的最大来源就是能帮皇上解决问题,那么反推一下就可以看出,这次高务实的举动虽然看似反常,但正因为反常,所以很有可能是皇上暗示他做的。

  高务实是戎政侍郎,既不是礼部尚书,也不是户部尚书,宗禄问题本不关他的事,他没有理由突然跳出来玩这么一出。

  申时行微微眯起眼睛,暗道:原来此事的幕后推手居然就是皇上本人……好啊,好啊,这对同窗联起手来,可真是六亲不认。

  “诸位既然都以为该准,时行也就放心了。既如此,这道票拟便由我亲自来写吧,也好让皇上知晓我等以及百官的态度——藩实是早就该解了。”

  吴兑略微有些意外,下意识问道:“元辅也以为然?”

  申时行呵呵一笑:“当然,当然。正如颍阳兄、对南兄所言,此事本该由我等阁臣首倡。今未能首倡,已是失职,高求真既然秉笔直言在前,我等焉能不附骥尾,共襄盛举?依我之见,不光应该票拟赞同,最好我等还一同觐见皇上,向皇上明白陈述、说明利害——此天下之大事,可不能因为‘亲亲’而耽误。”

  申时行之前的神态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显然是不太高兴的模样,现在忽然来了如此大一个转变,众人自然都有些意外。

  不过在场诸位都不是小孩子,当然不会认为申元辅是一时没考虑明白而被带偏了思路,恰恰相反,申元辅肯定是在刚才走神的那段时间里把一切都理顺了。

  这一点从他忽然建议全部阁臣联袂觐见也能看出来——这是要抢功啊!

  或者至少也该说是想分润一些高务实《请开藩疏》带来的名声!

  这很理智。

  我既然阻止不了,那就干脆和你一起上。就算最后还是你吃了,但我起码也能捞到一口汤,总比站在一边看你吃得满嘴流油,自己却饿得肚子咕咕叫要好。

  果然都是经年的狐狸成精,谁也不是好蒙的。

  许国和张学颜、吴兑对视一眼,虽然没有互相点头,但大家都了解了对方的意思。

  “元辅所言乃是正理。”许国微笑道:“事关重大,内阁既然统一了意见,的确是该联袂觐见,向皇上陈述道理。”

  首辅和次辅都这么说了,那事也就决定了下来,当下几位阁老便各自交待了一下政务,等申时行去写好票拟,然后派人知会司礼监,请皇上准许觐见。

  朱翊钧本来正在乾清宫焦急地等待内阁的反应,乍一听全体阁臣一起求见,还以为内阁集体反对,不由惊出一汗来。

  好在今天是黄孟宇亲自坐镇司礼监,他是个粗中有细的人,特意问明过下头的小黄门几位阁老的脸色,知道他们此来肯定不是“宫”,因此把这条消息也转达给了陈矩。

  陈矩一见皇爷脸色都变了,自然猜到是何事,连忙上前悄悄低语了几句,朱翊钧这才长出一口浊气,放松下来,吩咐道:“那就好,让几位先生来乾……呃,去文华稍候,朕即刻便到”。

  他本来想说让阁老们来乾清宫觐见,但想想一来阁老们走得慢,二来乾清宫又离内阁比较远,让他们过来显得自己这个皇帝不体恤辅臣,不如还是去文华。

  文华那地方一来离内阁很近,二来也是他最熟悉的地方,而且呆在那里就好像高务实也在他边支持他一样,心里最觉得踏实,因此话到嘴边就变了。

  皇帝与内阁的会面暂时且不必多表,此时高务实上《请开藩疏》的消息已经从筛子一样的通政司传到了外廷,各部衙都已经收到了风声。

  这消息外传之后的局面,那可就比刚才在内阁时还要闹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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