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虽然理论上相当于后世的国防部,但大明的兵部麾下缺乏一个专业的“总参谋部”,其“参谋”功能不强,仅仅是在兵部职方清吏司所执掌的事务中提了一句:职方,掌舆图、军制、城隍、镇戍、简练、征讨之事。
具体到“征讨”这一项,其职责也仅为“请命将出师,悬赏罚,调兵食,纪功过,以黜陟之。”换句话说,职方司虽然掌征讨,但其实也不怎么管“如何打”。
因此,要回答朱翊钧的这个问题,只能让大司马梁梦龙自由发挥。
这个问题梁梦龙此前与前去兵部交卸执掌的高务实曾有交流,虽然当时情况突发,高务实又是去办理权力交接的,他二人谈得也不深,但好在皇帝听预案顶多听个战略,不至于去问细节,梁梦龙还是可以应付。
“回禀皇上,兵部以为镇守辽阳副总兵曹簠所掌军旅已足敷使用,可命其自行斟酌战守细务。”梁梦龙稍稍一顿,又补充道:“今所虑者,时至中秋,而辽东入冬素来早于别处,俟曹簠准备妥当,恐辽东已然天寒地冻,出兵颇为不易。”
朱翊钧有些意外:“若今日传谕曹簠,也赶不及在辽东入冬前准备妥当?”
梁梦龙道:“然也,除非曹簠在半个月内调集大军,否则都可能会慢。”
作为大司马,他这话可不是胡说八道,因为中国的冬季是从北方向南方推进的。
在后世,位于最北的漠河地区,早在九月初就入冬了。十月初,冬季从黑龙江省进入吉林,十月底到达京津地区。十一月中旬,冬季来到淮河、汉水两岸,下旬就越过了长江。十二月初,冬季逼近武夷山脉和南岭北坡。一月初,跨过武夷山和南岭,到达它的最南位置。而大致到福建福州、广东韶关、广西河池、云南临沧一线以南地区以及台湾全省,均属中国的无冬区。
具体说辽东,尤其是此次作战的出兵地点开原,实际上已经是后世吉林一线,那就是十月初入冬了。但这个“十月”说的是后世的公历,大明当然不兴这个,所以实际上大概只有二十天左右的时间,开原就要入冬。
梁梦龙说除非曹簠半个月调集大军,这个时间算是计算得很准了。
朱翊钧虽然没去过辽东,但辽东严寒他还是很清楚的。说来好笑,他对“辽东冷”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居然是高务实升任辽东巡抚之后,自行出资给巡抚衙门装了地龙。
之所以印象深,是因为高务实那套地龙不是简单的在地下挖些火道,他是用了京华所产的大铜管作为火道,在地下摆成贪吃蛇一样的细密纹路,花费比寻常地龙贵了十倍不止。
当时朱翊钧问高务实为何如此奢侈,高务实告诉他说,那批铜管是试制某型火炮时的不合格产品,实际上属于废物利用,只不过这批“废物”的成本有点高罢了。
同时高务实还告诉朱翊钧,这批“废品”只是试制过程中的一小部分,制造任何新式武器都会在研发上花掉很多钱。这也是京华的火器为什么比原先军械局等衙门产品贵了不少的主要原因之一。
试制一门新式火炮的一小部分废品都花费如此巨大,对朱翊钧而言当然是印象深刻的。他不仅从此明白火器研发不易,还同时记住了辽东的确很冷。
如今,眼看着辽东军要打一场至少是初冬时期的战争,朱翊钧不禁有些迟疑。他环顾了一下诸位阁老,觉得在辽东军务上似乎只能问张学颜和吴兑——张学颜在高拱时期曾任辽东巡抚,李成梁第一次大破王杲便是在张学颜的决断和指挥之下进行的;而吴兑是做过大司马且如今依然负责兵部工作的,对军务也远比申时行、许国、王家屏和王锡爵要熟悉。
“张卿、吴卿,你二位以为这一仗能打么?”因为张学颜和吴兑都不曾做过日讲官,因此朱翊钧未以先生称呼。
张学颜地位更高,且做过辽抚,因此在与吴兑对视一眼之后答道:“辽东之兵大多为本地卫所而出,即否,亦是宣大精锐,俱可御寒。是故,臣以为冬季出兵并无不可,只是诚如大司马方才所论,此事关键在于曹簠能否准备妥当。若果,则出兵无妨;若否,则大为不利,或有隐患。”
朱翊钧微微点头,又朝吴兑望去。
吴兑道:“据臣所知,辽东御寒之物是有的,大致也足堪使用,只是这其中绝大部分均是为将来所备,今若先用,则后续还得补充,不知户部、兵部可有计量?”
好家伙,果然是大炮一响黄金万两,还没开打就要先算账了。
但这是没法子的事,尤其还牵涉到将来对察哈尔的大决战储备,朱翊钧只好朝高务实望去,面色有些为难地道:“求真……”
他这个态度不难理解,今年西北闹出这么大的麻烦,根子就出在钱上,而一切的一切又都是为了击灭残元做准备。现在因为辽东的变故,又要花掉这些储备,还需要户部再行补上,这些任务的担子全在高务实身上,朱翊钧自然有些尴尬。
不过,高务实的神情倒很正常,平静地道:“财有所入,必有所出。正如臣言‘税者取之于民而用之于民’,边军备战、作战,其目的俱是保家卫国,皆是为万民而战,这钱自也是当花的。”
然后顿了一顿,道:“不过,钱固然当花,但如何去花,臣为户部堂官,也不得不有所建言。”
朱翊钧立刻道:“这是自然,你有何要求,只管说来便是。”
高务实装作没看见申时行、王锡爵闻皇帝之言而微微变色的模样,肃然道:“方才说辽东战况,有一条尚未论及,臣要略作补充。”说着,他朝张学颜、吴兑和梁梦龙微微欠身示意。
这三位当然不会怪高务实“不给面子”,只是含笑点头回礼,朱翊钧便让高务实直言无妨。
高务实道:“方才诸公所论,只说了我方入冬作战之劣势,其实冬季作战,并不只是对我军不利。皇上、诸公,努尔哈赤所部俱当地夷人,大雪封山之时也常常进山猎捕采挖,冬天对他们几无影响,这就不多说了。
好在建州兵少,此番出兵最多不会超过五千之数。且正因兵少,臣料他们也不会胆敢与我大军死战,以免获罪天朝,引得来年开春,天兵雷霆来击,至蹈王杲、王台之覆辙。如此,臣以为只要我军能击败或击退图们,再挟威趁势向迫,则努尔哈赤必退无疑。”
朱翊钧一听大喜,心道:还是听求真论兵最为透彻细致!努尔哈赤虽然该打,但冬天和他打却不划算,何况现在打他还可能耽误大事,诚为不美。若是能吓退这厮,倒是个最好的办法。至于建州左卫……哼,撮尔小邦,待朕解决了察哈尔再来慢慢处置不迟。
“求真所言甚合朕意。”朱翊钧今天总算笑了起来,开颜道:“那么图们那边呢?”
因为皇帝有赞,高务实不得不微微欠身以示谦逊,然后才道:“图们所部与建州不同,虽然北虏也甚能御寒,但他们麾下牲畜甚多,此番所攻又是叶赫,不比攻入我大明境内,可以抢掠而维持……”
朱翊钧插嘴问道:“且慢,叶赫虽必不如我大明富庶,但也不至于完全没有东西可抢吧?为何图们就不能靠抢掠维持了?”
高务实解释道:“皇上或许有所不知,辽东境外女真,以叶赫最近蒙古,其所蓄骑兵也最多,因此最是熟悉与骑兵为战。据此次军报来看,叶赫对图们的袭击应是有所准备的……”
朱翊钧又忍不住问道:“这又是如何看出来的?”
这话真是有些外行,但高务实还是不得不解释:“军报说了,‘图们围叶赫东西二城而久攻不克’。皇上,图们所部两万骑兵,既要取叶赫,自然选择突然袭击。此时若叶赫毫无准备,东西二城早被一举攻克了。既然能守到如今,显然是准备充分。”
朱翊钧恍然大悟,“哦”了一声,点了点头:“然后呢?”
“叶赫准备既然较为充分,他们又知晓如何应对骑兵,则必然将粮食及可供马匹食用的草料等物收于城内,不使图们得之。如今即将入冬,若连草料都不能保证,图们大军之物资岂言充足?”
朱翊钧有些意外,问道:“马匹不是也可以吃草?哦,朕知道是冬天了,但干草还是能得到一些的吧?”
高务实苦笑道:“若是马匹数量少些,吃草或者干草也不是不可,但这里还有些讲究。一来,所谓干草其实是青储草料,是要经过一些加工手段才能制成的,而且对草的品种有要求,并不是指那些野外自然枯黄的野草。即便蒙古马要求低,能吃一些自然枯草,但也不可能全都吃这些。
二来,即便是青储草料,其热量……哦,臣是指饱腹所需,也比精饲料要得更多,喂养所费时间也久得多,总体而言是非常不利于战时的。故而图们一旦饲料不足,则只有退兵一途,否则其弱点便会放大,给我天兵创造克敌之机。”
朱翊钧连连点头,抚掌赞道:“求真百战百胜果然不是幸至,这般琐碎细务竟也能如数家珍,此我大明之幸也。”高务实连道不敢当。
其实这些“琐碎细务”,越是低级军官反而掌握得越仔细,像高务实这样的顶层决策者,不够了解或者随意忽视,则的确很常见。当然,如果此刻戚继光之类的名将在,他们也肯定不会忽视。只不过就算他们说了,皇帝大概也不会这么惊叹——毕竟带兵是他们的专业,而高务实的“专业”是读书理政。
朱翊钧这下终于觉得自家这边也不是劣势占尽,对手的劣势也很有不少,于是把话题转了回去,问道:“既然这般,求真有何计议?”
高务实道:“考虑到花费要尽量加以控制,此次出兵贵精而不贵多,作战方面则贵平而不贵烈。臣以为,可诏谕曹簠,命他选调精锐,以不超过两万兵为限,出镇北关,缓行逼近叶赫东西二城。”
“既已入冬,何以出关作战还要缓行?”王锡爵忽然忍不住插嘴问道:“图们所部虽有粮草饲料之隐忧,但其乃化外蛮夷,耐寒总不在我军之下。倘若迟迟不取,我军孤悬塞外,这花费岂不也上去了?况且野外交战,历来以蒙古人占优……”
高务实还维持着文臣风范没说话,打算等王锡爵说完再回答,却不料朱翊钧反而忍不住了,打断道:“王先生丁忧之时莫非不看邸报?漠南、辽南、西北三战,求真都曾于野外大败蒙古骑兵,怎么能说野外交战历来蒙古人占优?”
王锡爵这才想起,在“野外交战蒙古人占优”这一条,高务实一直是个例外,不禁老脸一红。不过他反应倒是很快,马上道:“皇上责备得是,不过臣是看邸报的,而且臣方才所言,正是考虑到了漠南、辽南及西北三战。”
朱翊钧皱眉道:“此话怎讲?”
王锡爵答道:“回皇上,此三战均是高司徒指挥,乃至于有我军之大胜。然天下有几位高司徒耶?试问曹簠又有高司徒几分本事?”
这话多少有些诡辩的意思,但朱翊钧偏偏心中一惊,暗道:对啊,求真能打赢可不意味着谁都能打赢,除了求真之外,野战对阵蒙古人还能战而胜之的可没几个了。
转念一想则更犹豫了,因为他想起当初曹簠获罪就是因为在追击蒙古人的过程中遇伏,导致损失惨重之故。
这下皇帝不免有些不安起来,挪动了一下屁股,朝高务实问道:“呃,求真,你看曹簠此人……能当此重任否?”
高务实略微思索,道:“前番曹簠遇伏于长安堡一事,究其根由,虽则是曹簠自身指挥失当,但督抚催其限期破敌也是原因之一。据臣在辽东时所见,曹簠此人敢打敢拼,可称勇将,至于智计之或有不足,也并非不可解。”
朱翊钧道:“如何解之?”
高务实稍稍犹豫,最终还是开口道:“臣于他有搭救之恩,想来若臣去函,叮嘱一番用兵要务,他当不至于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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