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迎接以表面和睦而实际上背道而驰的心思不欢而散,连带着事后的宴会也让所有人味同嚼蜡。大明的将领们吃不惯女真人烹调得过于粗陋的食物,纵然那些菜的食材并不差,大抵以新鲜野味为主,也无法取得明将们的欢心。
女真人自己是吃得惯的,可惜明军大帅曹簠根本不着急帮他们收复西城的态度,却让他们吃什么都不香。
饮宴罢毕,东城贝勒纳林布禄强打笑颜将曹簠等一行送往临时营地。曹簠婉拒了他邀请其住在“贝勒府”的好意,坚持住在营中,纳林布禄劝了一阵,见他毫不动摇,只得作罢。
安置好了明军的营地,东城变得更加拥挤,纳林布禄交待了自己的部下一些注意事项,尤其是不要轻易插手明军士兵的违禁现象,遇到争议不要着急处置,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来向他汇报等等。
然后,他才心神俱疲地回到贝勒府的西院与布寨相见。西院是贝勒府的客院,布寨从西城突围来此之后一直住在这里。
看见纳林布禄精神不振地过来,布寨起身相迎,拉过纳林布禄的手道:“阿浑,曹簠不肯出兵助我,我们就这样傻等着吗?”
纳林布禄疲倦地坐下,无力地往后一靠,闭上眼睛道:“要不然呢,我们还能把刀架子他脖子上逼他出兵?”
自布寨来东城,蒙军主力也转移到了东城。为了避免和西城一样被人偷偷挖地道到城墙脚根处埋下火药,纳林布禄这些天四处巡城,一天检查好几次,还要指挥偶尔针对蒙军进攻的防守,早已累得不行。
明军进城之后,他作为东城地主,又要打起精神“陪客”,又要以最快的速度准备宴会、安排住处,更是透支精力,以至于此时说话都有些有气无力。
布寨犹自怒道:“明人终不可信,我看他们赖在东城,只怕是想吃垮我们叶赫!”
两万强兵吃饭的供应可也不轻松,女真人包括叶赫在内,眼下可都没有脱产军队这一说,绝大多数士兵平时都是吃自己的,只有首领召集起来要打仗的时候才会发一部分口粮。但即使这一部分口粮,也更多像是一种战时补贴,算是加餐而非正粮。
所以,曹簠这两万能打也能吃的大军要真是吃叶赫的,不出一个月,纳林布禄和布寨就得双双破产。
但其实这两万明军并不真是全靠叶赫供应饮食,曹簠也不敢如此放松警惕。万一叶赫两兄弟一时脑抽,给饭菜或者食材下了毒,葬送两万精锐这种事谁承担得起?把他曹家十八代的祖坟刨了都不足以解朝廷之恨呐。
所以事实上叶赫方面只是负责“改善伙食”,叶赫虽然骑兵不少,但毕竟还是女真,别说两位贝勒家中了,即便各家各户之中,多半也有些风干的野味。其他女真部落舍不得买盐进行腌制,所以除非冬天现猎,否则不能久存,而叶赫却有所不同。
他们控制着北关,又从哈达部手中抢了好多道敕书,虽然这些敕书后来被高务实收回去重新分配了一下,但考虑道贸易能力,叶赫方面依旧分得不算少。这样一来,叶赫部的生活水平其实在女真各部之中还算是比较高的,至少能买得起盐。
顺带说一句,自从辽南盐场变成皇帝和高务实联手经营,辽东的食盐供应已经比较充分了。价格方面虽然在京华的刻意控制之下变化不大,但质量稳定且不再出现季节性供应波动。
因此,食盐供应在某种程度上也开始成为大明控制女真各部的另一种手段,只是女真方面各部目前都还没有切身感受——毕竟谁都还没有被制裁过,还不知道疼。
总之目前叶赫主要提供一些肉食野味,也属于改善型供应,很难说有什么具体需求量。但无论如何,各家将领和其亲信家丁肯定会得到供应,考虑到图们盘踞西城,蒙古探马也颇为精锐,所以叶赫猎人出山射猎也不容易,这件差事的确也不算轻松,只是这“吃垮”二字就明显夸张了。
纳林布禄当然知道这话的真伪,因此只是闭目养神,并没有立刻搭腔。
布寨看得不高兴,问道:“阿浑就打算这样让明人欺负而一言不发吗?”
纳林布禄依旧没说话,谁知道门口却传来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明人大官欺负我阿浑了?”
阿浑是女真话“哥哥”的意思,这少女称呼纳林布禄为阿浑,显然是他妹妹。
布寨转头望去,果然见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女牵着一个五岁左右的女童走了进来。这少女明眸善睐,清秀端庄,若非穿着女真女子的服饰,步态举止乍一看倒更像是汉人官宦之家的闺秀。
那女童也长得极为可爱,粉雕玉琢一般,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忽闪忽闪,灵动而无邪,小小的樱唇如两片初春的花瓣。她一看见布寨便开心起来,挣脱少女的手朝他怀里扑过去。
布寨一边连忙蹲下,将小女孩儿搂在怀里,一边对那少女说:“暖怎么来了?”
那少女浅浅一笑,答道:“东哥想阿玛了,所以带她来找你。”
女童听了这话,又往布寨怀里钻了钻。
布寨搂紧她,笑道:“萨满说她‘可兴天下,可亡天下’,这我可看不出来,我只觉得小丫头缠人得很。”说是这么说,眼里却尽是怜爱。
此时纳林布禄忽然睁开眼睛,看了看布寨怀里的女童,又看了看自己妹妹,露出一副思索之色。
“阿浑在想什么?”少女感受到哥哥的目光,轻轻偏过头问道。
纳林布禄倒不避讳,直言道:“孟古,你有想过你的婚事吗?”
原来这少女便是数年前由其父杨吉砮许给努尔哈赤的幼女孟古哲哲,此时她已经十三岁了。
纳林布禄这番话问得有些突兀,但孟古哲哲的表情看来并没有多少惊讶,甚至也没有羞涩之意。她只是稍稍蹙眉,沉默了一下,道:“阿玛是被努尔哈赤所杀,这桩婚事又何必再提?”
纳林布禄还没接着说话,旁边的布寨却有些诧异起来,朝纳林布禄道:“怎么回事,阿浑难道还打算把孟古嫁去建州?”
纳林布禄摇了摇头,道:“努尔哈赤野心甚大,此次出兵哈达,打的旗号就是来我东城迎娶孟古。”
布寨冷笑道:“迎娶孟古?他不过是去哈达抢夺南关罢了,只不过明人比他更奸诈,也不知道玩了什么手段,楞是把他给稳住了。依我看,努尔哈赤如今在哈达只怕也是如坐针毡,眼巴巴地看着咱们这边,要是明军一通大炮把图们给干挺了,努尔哈赤指不定马上就要开始装孙子了呢。”
纳林布禄思索着道:“你觉得明军如果击败图们,会转头再去打建州么?”
布寨摇头道:“这我怎么知道?换做是我,那是肯定要打,但是明人心思多,我也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狗屁玩意儿。”
纳林布禄思索片刻,轻轻摇头:“我觉得明人不会去打——他们或许会逼努尔哈赤做点什么,但不太可能去打他。”
“这又是为何?”布寨诧异道:“明军势大,当年王杲忒般威势,还不是被李大爷打得全军覆没,连古勒寨都被攻破了?阿玛他们……那时候也兵雄一时,可高太师一声令下,没了也就没了,咱们甚至都不敢记这个仇……”
他长叹一声:“说到底,还是大明得罪不起啊。”
纳林布禄听他说起清佳砮、杨吉砮,也不禁一阵气短,半晌才道:“阿玛兄弟当时毕竟是坏了明廷的规矩,高太师这事……怨不得他,怪只怪努尔哈赤那厮,得我叶赫许多帮助,竟然吃里扒外、恩将仇报,此仇不报,我二人如何服众?”
这话明显是给自己转移仇恨目标,但布寨也完全赞同,连连点头:“不错,阿浑说得极是,高太师那次……他也是有朝廷规矩压着的,这事不能赖他,可努尔哈赤不同,他就是恩将仇报,而且他做这件事的时候显然根本没有考虑到孟古的感受,孟古绝不能嫁给这样的小人!”
纳林布禄不知道布寨是不是懂他把话头这样一转的深意,但不管怎么说,布寨的表态还是对了,因此转过头朝孟古哲哲问道:“孟古,你觉得呢?”
孟古哲哲依旧没有太多表情,只是点了点头:“阿玛在的时候我听阿玛的,阿玛既然不在了,我就听阿浑的,阿浑不必问我想法。”
这番话从道理上其实没问题,不仅汉人如此,女真人也是这般规矩,甚至比汉人还更坚持传统。汉人家庭之中,如果女子尚未婚配而父母去世,尚能享有一部分遗产,而女真则根本没有这一说,只有兄弟们可以分得遗产,姐妹们则全靠兄弟们的“良心”了。
不过,由于女真既重聘礼,也重嫁妆,所以这笔账究竟怎么算也很难讲,大抵不太像婚事而更像买卖。
既然更像“买卖”,孟古哲哲自己作为“交易品”,其看法确实不重要。无论她怎么想,最终都是由纳林布禄来决定,甚至布寨这个堂兄的建议权都比她自己的表决权更重要。
不过叶赫其实是比较重视亲情的,纳林布禄之所以会征求妹妹的意见也说明了这一点,这样一对比就显得孟古哲哲的话有些过于寡淡。
然而纳林布禄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一来规矩如此,二来他也知道孟古哲哲的“寡淡”不是从今天才开始出现的,自从得知努尔哈赤杀了她阿玛,她就一直如此了。
纳林布禄拐弯抹角这么久,犹犹豫豫半天才道:“我看以孟古之端淑,女真之中没有英雄能够配得上。”
此言一出,不仅旁边的布寨听得一头雾水,连一向寡淡的孟古哲哲都是一怔,望向纳林布禄的目光中充满疑惑。
唯有布寨怀中的小小女童听了颇为高兴,拍手笑道:“安布要嫁给大英雄,安布要嫁给大英雄!”
布寨瞪了她一眼:“小丫头吵吵什么,我女真……”他忽然又说不下去了,因为左思右想之下,他发现如今女真各部的首脑人物里头还真没有他特别看得上眼的“大英雄”。
小女娃儿一打岔,纳林布禄脸上的尴尬之色退去许多,轻咳一声,道:“孟古,眼下叶赫危急,急需大明援手,而曹大帅此来虽然赶走了图们,使我东城稍安,但他今日宴会之上却说不急于克复西城。我和你布寨阿浑左思右想,总觉得他心思难测,不知道是不是想索取些好处,但叶赫此番丢失西城已然损失极大,这一时半会儿……”
孟古哲哲这次终于有些皱眉了,反问道:“所以阿浑想把我送给曹大帅?”
纳林布禄脸色涨红,辩解道:“怎么说是送呢?自然是嫁,是出嫁!”
布寨在旁边张了张嘴,本想说什么,但一想到纳林布禄此举归根结底是为了帮自己早日收复西城,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他这个人脾气既急,人也比较好面子,这一下不禁觉得没脸,干脆耷拉着脑袋,假装哄孩子去了。
孟古哲哲叹了口气,道:“阿浑,曹大帅年岁几何?”
纳林布禄尴尬道:“这个……我也没问过,看来大概五……那个,四十许吧。”
孟古哲哲一垂眼帘,轻声道:“汉人纳妾可不算娶。”
纳林布禄道:“他们算他们的,咱们算咱们的。你想,你如今就算嫁去建州,也非努尔哈赤大妇,他万历五年时便有大妇佟佳氏哈哈纳扎青,如今的大妇是其收继的堂嫂富察氏衮代。若是按照汉人的习俗,也一样是做妾。”
纳林布禄认真劝道:“阿玛当时把你许给努尔哈赤之时,还是哈哈纳扎青做努尔哈赤大妇,但阿玛依旧这样做了,为什么?我们女真人不在乎这些,只要男人是英雄,做不做大妇又如何?你若是能得男人欢心,今日不是大妇,明日难道就做不得大妇?”
道理是这个道理,至少在此时的女真,这不仅是道理,简直是真理。孟古哲哲当然也懂,只是她一时没想到自己的“预备夫君”忽然从二十多岁的努尔哈赤变成了据说“四十许”,实际多半五十开外的“曹大帅”,这实在是……
但孟古哲哲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反对的能力,既然哥哥坚持,她也只能认可:“阿浑看着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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