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前没去学地理真是浪费人才了。”
刘馨这句话本身带点玩笑性质,但高务实却很正式地回答道:“你也知道我当年喜欢琢磨历史,这历史呀……尤其是军事方面的历史,不把地图弄明白是不行的,因为很多时候同样的打法也可能导致截然不同的战果。有人能破釜沉舟过河,有人能背水一战决胜。”
刘馨笑了起来,道:“这话我熟悉,我爹——我是说开平那位——当年教过我。不过他的说法和你刚才这话的侧重不同,大抵是说打仗这种事,必须要扬长避短之类的。”
“你一说扬长避短,我就想起袁崇焕的大炮守城,实在是离谱。”高务实评价道:“这打法归根结底,只能说是拿大炮给自己手底下那些不敢与后金军野战的废物壮胆,根本不可能给后金军造成多么严重的损失——除非努尔哈赤让他的八旗兵顶着炮火蚁附登城。”
刘馨忽然面现思索之色,道:“可我依稀记得缅甸那位金楼白象王好像就搞过这种事?”
“我没有亲见,不过战报里的确是这样说的……所以他被棱堡的火力打懵了嘛。”高务实撇了撇嘴:“莽应里那时候大概还没见识过那样强大的火力,因此他的举动比较傻。再加上这个人本来就是个不恤民力的暴君,士兵在他眼里不过是消耗品——你应该知道,缅甸当时也有几百万人口,可并不算少了。”
刘馨点了点头:“这个我知道……你是想说,努尔哈赤和莽应里相比倒是个仁君了?”
“是不是仁君要看对谁而言,但至少努尔哈赤比莽应里清醒百倍,他知道后金在人口上的劣势,几乎从来不会让八旗兵去正经地强攻城池。
可惜我穿越的时候不是带着一大堆史书来的,否则倒是可以让你看看,他取辽东诸城大多是靠野战击溃明军主力,迫使明军自动弃城或内部叛变,以及直接收买内应打开城门等手段,极少选择强攻——损失不起。”
刘馨笑了笑,提醒道:“咱们是不是扯远了?”
“哦,对。”高务实轻轻一拍桌子,道:“说回舒尔哈齐。总之呢,建州右卫的重建是舒尔哈齐一生的重大转折。它不仅标志着舒尔哈齐反对扩大战争和寻求政治稳定的初步尝试已获得了有限的成果,还标志着舒尔哈齐已完全投向大明的怀抱,并在政治上已与努尔哈赤彻底决裂。
从此,舒尔哈齐的存在就成为努尔哈赤的巨大障碍,努尔哈赤被迫决定‘攘外必先安内’,通过种种手段迫使舒尔哈齐屈服……”
“且慢,我有一事不明。”刘馨忽然出声道:“既然他都自起炉灶去重建建州右卫去了,为什么却又跑了回去?你方才说,是因为努尔哈赤杀了他的长子和三子,而且还差一点杀了他的次子阿敏,我觉得这道理不对呀。努尔哈赤都要杀疯了,他还跑回去,这不是找死?”
高务实摇头道:“这事儿史书记载似乎不详,但就我个人估计,十有八九舒尔哈齐出走之时太过仓促,没有把儿子们带走。另外,他可能也没料到努尔哈赤对自己的亲侄子说杀就杀。
至于为什么回去,一来努尔哈赤不断派人去说服,这里头使者肯定对他做了无数保证,舒尔哈齐弄不好信以为真了,甚至还有可能他自己也以为努尔哈赤不敢对他怎样。总而言之,既有被迫无奈的原因,又有迷之自信的原因。”
“那就是天真了。”刘馨摇头道:“你之前说过,天真是从政者之大忌,舒尔哈齐就犯了这样的大忌。”
高务实点头道:“确实如此,不过舒尔哈齐的‘天真’对我而言有很大的好处,惟其天真,我才好说服、控制。他要真是和努尔哈赤一模一样,都是野心难制之辈,那我做这些事还有什么意义?”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刘馨两手一摊,道:“皇帝的圣意你都已经传达下去了,曹簠肯定以为这是皇帝和你的共同态度,那他还不得彻底贯彻你俩的指示精神,把努尔哈赤一撸到底,把舒尔哈齐强行抬为建州左卫指挥使?”
高务实叹了口气,道:“我原是想看看曹簠能不能自行猜度出我的意思,但后来担心不保险,所以又安排了后手……希望高逸民的脚程不要太慢。”
“噗!”刘馨忍不住笑起来,揶揄道:“你现在这个状态,就像是某些总觉得自己孩子不够聪明而恨不得把什么事都帮他们包干的家长。”
高务实苦笑一下,无奈道:“那怎么办呢?我和他们的思维本不在一个层面——我不是说他们愚笨,而是他们无法站在我这种后来人的角度反推,所以为了达成最具性价比的效果,我就不得不为之掌舵,这事难道你有更好的手段?”
“我当然没有。”刘馨理不直气也壮地道:“可你这个‘家长’得当到什么时候啊?迟早不还是有一天要放手的么?”
高务实摇头道;“到管不了再说吧,就算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国家又走上那条老路。”
“要我说,你真是不怕心累。”刘馨摇头道:“我要是你呀,赚了这么多钱,又有南疆基业,哪怕看在和皇帝同窗多年的份上,不去夺他的江山,也大可以去南疆逍遥,何必在这京师的浑水里头滚泥塘。”
高务实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大概,我还是有那么点历史责任感的。”
刘馨撇撇嘴:“换做是我,想办法杀了努尔哈赤就算一了百了……你先别打岔,我知道你会说,就算没了这个努尔哈赤,也会有另一个努尔哈赤出现,历史的惯性嘛,是不是?不过我不这么看,我觉得有些历史人物应该是有其不可替代性的。
就比如说努尔哈赤,我听你说了这么多女真人的历史,这些著名人物里面不也就他一个人是一门心思统一女真,然后要叛明的么?其他那些人,哪怕是一开始与明朝作对,但只要被教训一番,也会改变立场,成为顺明派甚至拥明派。
既然如此,杀了努尔哈赤不就完事了?我是不相信杀了努尔哈赤之后又会出现一个和他连性格、能力都一模一样的女真强酋,带领女真人叛明的。”
高务实略微思索了一下她的话,轻轻摇头,道:“其实你说的这个观点,就和‘英雄造时势’与‘时势造英雄’究竟谁对谁错一样,没有人能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通常而言,大家会说时势造英雄,但英雄又能推动时势,两者之间是一个相辅相成的关系。
而且你刚才这个说法还忽略了一个特别关键的问题,就是小冰河期的影响。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仅仅只是我们穿越而来的这二十多年里,大明朝的冬天就已经冷了不少,而且各地的灾害也逐渐增多?”
刘馨摇头道:“冷是好像更冷了一些,不过你知道我大多数时候呆在南方,而且也不像你一样一直可以站在中枢的角度了解到全国的情况。另外,我始终不理解,这个小冰河时期的影响真的就那么大吗?到底有多大啊?”
高务实苦笑道:“有多大?嗯……我给你从全世界的范围举些例子让你参考一下?”
“全世界?”刘馨睁大眼睛:“全世界都被影响了?”
“哦,说是说全世界,当然主要还是说欧洲那边,毕竟其他地方的历史也不是后人研究的主流方向。”
“行吧,我就当长点见识,高老师您请讲。”
高务实瞪了她一眼,但还是开了口,道:“总的来说,小冰河时期导致了16世纪和17世纪的欧洲大饥荒,从而爆发一系列的战争和政治动荡。
先说英国,查理一世那会儿正倾家荡产打三十年战争,和议会吵的不可开交。两次苏格兰反抗查理一世的主教战争,查理一世都被暴打。1642年议会和国王决裂,英国内战爆发。1679年查理就挂老歪脖子树,啊不是,是上了断头台,资产阶级革命胜利,英国囯势开始走上坡路。
接着说法国,路易十三在红衣主教黎塞留的指使下大力搅屎,1648年终于熬到了胜利,法国囯势开始走上坡路,太阳王的时代就在眼前。
然后是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这应该不用我多说什么吧?满脸都写着要完。1648年和平后,哈布斯堡已经失去整合神圣罗马帝国的可能。不过利奥波德一世在这之后北挫瑞典,东破奥斯曼,哈布斯堡在欧根亲王的带领下迎来了军事上的小中兴,算是运气不错。
俄国方面,阿列克谢沙皇1629年登基,在位期间爆发了盐商暴动和著名的斯捷潘·拉辛起义。但是1654年时,阿列克谢沙皇接受了波兰哥萨克起义军的臣服,亲征波兰连战连捷,又接连挫败奥斯曼帝国对东乌克兰的进犯,第聂伯河以东尽归俄罗斯所有,俄国站在了向西扩张的起点上,1689年彼得大帝夺回权力开始亲政,开启了俄国在东欧的龙傲天历史。
再说两个虽非欧洲国家,但对历史影响比较大的,先说奥斯曼帝国。穆拉德四世中兴,奥斯曼从内乱的危机中被拯救,1639年穆拉德四世已弹压帝国境内所有叛乱,并吞两河流域,帝国转危为安。但奥斯曼帝国已元气大伤,之后的两任苏丹治下,奥斯曼的扩张企图被不断挫败,奥斯曼帝国开始走下坡路。
最后是莫卧儿帝国,沙贾汗统治时期,莫卧儿帝国进入鼎盛,当然那也是最后的荣光,泰姬陵即在此时建成。但从整个莫卧儿帝国的历史而言,沙贾汗和奥朗则布的不断扩张,还有奥朗则布错误的宗教政策,使得莫卧儿帝国迅速走向衰落。”
高务实的话说到这里就打住了,反而朝刘馨望去。刘馨微微偏着螓首,道:“看来你是想考校一下我,让我总结总结?”
高务实轻轻一笑,道:“考校肯定谈不上,不过我的确想问你一句,你发现这其中有什么问题了吗?”
刘馨道:“我好歹也是读过书的,归纳总结、找不同点什么的,还是有点经验——比如你刚才说的这些,最明显的一点就是:欧洲国家都在走上坡路,连最差的奥地利都出现了你说的‘小中兴’。反观亚洲国家这边,奥斯曼和莫卧儿两大帝国都被你认为是在走下坡路,或者即将走下坡路。”
高务实哈哈一笑,点头道:“不错不错,书没白读,学习方法掌握得很到位。”然后顿了一顿,又道:“那你再猜猜我接下来要说什么?”
“这还用猜吗?接下来不得说说大明这边的局面?”刘馨撇撇嘴,道:“不过有一个问题我要先提出来: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奥斯曼和莫卧儿至少在这时候都没灭国,为什么就大明不同,直接灭亡了?”
“大明这边的情况我以前说得已经够多了,你也不是没有了解。不客气的说,如果没有我的出现,大明现在已经是百病缠身,再过三十四年更是可以直说病入膏肓。”
高务实摇了摇头,似乎不愿在此多费口舌,而是道:“不过你要是非要问为何亚洲主要帝国里只有明朝灭亡,我还是得说一下,一来是明朝本身的痼疾比奥斯曼和莫卧儿更多、更致命,二来也是因为三者所处的位置环境不同。
奥斯曼虽然衰落了,但此前在欧洲人眼中的强大印象还没有完全消失,加上欧洲各国相互之间打得一塌糊涂,自然还不会有兴趣去和奥斯曼扳手腕。
唯一与奥斯曼一直较劲的俄国在取得了战略优势之后,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选择了东扩,是以奥斯曼一时半会儿还没有灭亡之虞。
莫卧儿帝国的局面比较单一,它在这一时期没有一个处于上升期的强大外敌,哪怕只是统治的惯性,也能保证它短期内不至于亡国。
当然话说回来,莫卧儿帝国或许是因为由蒙古人后裔所开创,它对地方上的统治力其实并不是很强,而这种相对比较无力的统治反过来则让地方上对它的反对也不是很强,于是很多地方对中枢虽然不满,但想想也还能凑合过。”
“好吧,就算你说的这些都有些道理,那大明呢?大明的不同点在哪?”刘馨看着他问道。
“奥斯曼与莫卧儿幸运的地方就是大明的倒霉的地方。”高务实叹道:“奥斯曼唯一的强大外敌俄罗斯帝国忽然转向去了东边,没有动它;大明却在自己病入膏肓的时候遇到了正处于上升期且同样被小冰河期困扰的后金。
俄罗斯能东扩,后金却要往哪扩?努尔哈赤一贯是以战养战,他女真人自己不够吃了,朝鲜也被降服,每年被迫上贡给他,他还能把目光投向哪里?当然只能是大明,只有不断地去抢掠大明,才有机会活下来,换做是你,你抢不抢?
对比莫卧儿,大明对地方的控制力显然能强,但大明因为中枢财力不济,又没法改善地方上的困境。于是各地灾民一看没指望了,只好揭竿而起,这又反过来让大明与女真的作战压力更大……百病缠身,它不死谁死?”
“所以你现在双管齐下,一边治内,一边制外?”刘馨叹了口气,大摇其头:“真是不嫌操心,皇帝应该给你加鸡腿。”
高务实无奈苦笑,好半晌才道:“希望在高逸民赶到之前,曹簠还没有拿下赫图阿拉,更没有宣布决定。我现在只需要建州局势稳定,还不需要努尔哈赤立刻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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