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天命难违(上)

  中华文化有个特点,就如太极阴阳鱼一样,总能把一件事看出正反两面。汉人常说“事在人为”、“人定胜天”。可与此同时,汉人又有一说,叫做“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亦或者“天命难违”。

  努尔哈赤坚持“事在人为”,心里想的大概是“人定胜天”,不过在原历史上,当他自立反明之后,却又以“天命汗”自居。可见不管是谁,随着自己的身份的转变,思想、立场等也会随之变化。后世人所谓屠龙者终成恶龙,大抵便是这般道理。

  但此时的努尔哈赤还远远谈不上恶龙,甚至未必称得上屠龙者。他不过是在龙威笼罩之下既战战兢兢又想方设法猥琐发育的区区“虏酋”罢了。若不是建州兵能战,甚至在虏酋里都排不到太靠前的位置。

  五万丁口,能有多大能耐!

  而原历史上的努尔哈赤是怎么凑足人口的?有两个关键:一是女真统一战争的胜利,让努尔哈赤把女真各部的人口全部纳入麾下,当时女真总人口大概在八十七万左右,虽然在统一战争之中损失掉了一些,但剩下六十万应该有。

  二是大明自己送给女真很多人口。这件事的关键就是历史上所谓的“高淮乱辽”事件。当时李成梁二度镇辽,而大明因为三大征的巨大损耗,朱翊钧开始到处私派矿税太监,高淮就是被派往辽东的那个。

  此人在辽东横征暴敛、乱搞一气,而李成梁非但不制止,还与高淮同流合污,最终闹得大批辽东汉人无奈投靠女真,其中建州尤多。多到什么程度?当时努尔哈赤建都界藩城,“城外汉人男女络绎往来,半于胡”——汉人占了一半。

  到了皇太极时期,他更加重视人口问题。从他继位到驾崩,十七年间五次入关侵入大明内地,每一次都以掠夺人口财物为主要目的,甚至明确下令“不攻城池,只在各村堡劫掠”。

  如崇祯九年五月,皇太极派阿济格等领兵出战,俘人畜十七万九千八百二十,生擒总兵巢丕昌。

  崇祯十二年三月,清军渡运河,攻破山东济南府,克城败敌,俘人口二十五万余,四月凯旋。

  崇祯十五年,皇太极发动了生前最后一次入口之战,最终打到山东兖州。克三府、十八州、六十七县,败敌三十九处,获黄金二千二百五十两、白银二百二十万五千二百七十两,俘人民三十六万九千口及牛马衣服等物。

  所以说,女真人口不足的问题,一直被后金、鞑清高层当做关键大事在重视,而掠夺汉人则是其中一个十分重要的战略。

  相比于直接的军事征服,高务实更希望解决根本问题。如对辽东女真的统治或说羁縻,高务实就一贯认为“打铁需得自身硬”,如果单凭辽东本地的实力就能碾压女真全族,何至于会搞成历史上那样?

  改革盐场也好,兴办铁厂也罢,这都是在强化“装备”,属于外力。更关键的其实还是内力,也就是人。要知道,此刻辽东的汉人也不过就是百余万上下,面对现在诸部争雄的女真还能分而治之,万一女真要真是统一了,辽东其实也谈不上什么绝对优势。

  所以这次高务实在决定要把建州女真再次分割为左右两卫的同时,也在考虑另一个更加根源的问题:有没有可能向辽东疏散人口,既缓解内地的土地兼并问题,又夯实辽东本身的统治能力?

  他在传令给高逸民之前曾经反复推敲、仔细论证,认为这么做还是有可能的,但是成效或许不如清末民初“闯关东”那样成功。

  首先要说明的一点是,大明接手的大元基本盘,是满目苍夷,百业待兴的。当时整个北中国在元末几十年的韩宋起义,群雄拉锯的情况下已然是打成了一片废墟,连陕西山西等传统中原汉地都已经成了原始森林,更别提千里之外的辽东半岛。

  由此,在初步统一中国后,大明开始了中国移民史上最后一次全国范围内的大规模移民。某种意义上来说,洪武大移民可以算是汉唐以降,汉族对传统汉族地区的再殖民化以及再次实土化。

  在大明建国之前,唐末五代之后,汉族在这段衰落低潮时期,表现得实在难堪:丢了燕云,丢了河南,丢了河北,丢了河西,丢了宁夏,丢了河套,丢了越南……到最后衣冠南渡,依旧难逃,蒙古大军的旗帜甚至插到了爪哇岛,让人情何以堪!

  而在东北,在公元四世纪西晋开始,就丢了两汉时期的朝鲜四郡,也丢了辽东。除了初唐时期短暂的军事占领之外,安东都护府一撤再撤,从平壤撤到辽东,再从辽东撤到辽西。

  盛唐开元初年时,太宗、高宗两代人的心血便付之东流,灭亡高句丽的成果被新罗窃取不谈,辽东亦成为渤海国的势力范围。再后来安史之乱,连河北三镇都不能控制的大唐,又谈什么复辽东,金瓯全?

  以上这些时间加起来看,辽东这片土地,汉族中原王朝大概已经丢失一千多年。

  当大明军队克复燕云,水陆两道再次登上辽东之时的的感触,恐怕不比“西域一别一千年,再见已是伊SL”的物是人非差多少了。而大明,就是在面对阔别一千多年的汉唐故土,在毫无统治基础条件下,开始了对东北的经营。

  事实上在明初,洪武年间不仅对辽东进行驻军,也同时进行了移民。移民主要以军队、流放的犯人、罪官为主,大体上跟汉唐对西域的经营类似。

  然而情况很奇怪,直到到万历末年,努尔哈齐起兵前,辽东人口的增长幅度一直不大,甚至在某些时期不升反降。高务实觉得大概有以下几个原因:

  一是辽东自古以来生存条件恶劣,明初时人就直言不讳的说辽东三面皆敌,女真、朝鲜、蒙古环绕,一定是兵戈不断。

  二是卫所军屯制度在宣德以来的崩坏,世袭军官吞并屯田,喝兵血,吃空饷,士兵大量逃亡已经成为普遍现象。

  三是永乐年撤大宁,宣德年撤开平,再经历土木堡之变后,大明由积极防御乃至主动进攻的国防政策变为消极防御。辽东与中原的联系在嘉靖年间,北方蒙古诸部彻底在漠南站稳脚跟后,路上通道事实上只有辽西走廊,辽东失去屏障,间接成为孤地。再由于辽东凹字边墙修建,其战略空间也被锁死在半岛。

  四是终大明一世,即使在强势的洪宣时代,也未能真正如同鞑清一般统治蒙古,双方一直处于且战且和,若即若离的关系,由此辽东岁岁有战,岁岁不宁。

  五是辽东在大明迁都北京后,彻底定位成为京师吸收伤害的缓冲区,加剧了辽东四战之地的情况。

  回到明初辽东,前面说明初辽东的环境,三面环敌,女真、朝鲜、蒙古,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由此大明当时对于东北的经营也是针对这三者的行动。

  在洪武时期,朱元璋一度打算重设元朝辽阳行省,直接实控东北,但是随着北元昭宗继位,不仅联合了西北元朝宗王,而且联合王宝宝部,在漠北站稳脚跟,同时与大明在漠南进行拉锯、拆塔等中小规模战争;在东北,北元所属呐哈出屯兵二十万,对明辽东虎视眈眈。

  对此,朱元璋在巩固和发展了明朝在北方的国防,坚壁肃野,通过北方五省移民,休养生息,有所恢复后,便在此基础上不断派遣大将对北元进行扫北清漠战争。

  当然朱元璋也从未放弃过和平解决的努力,只是在元昭宗拒绝与大明和平共处后,也只有武力解决一种途径了。最终在蓝玉捕鱼儿海大捷之后,彻底击溃北元中枢,天元帝脱古思帖木儿在逃亡过程中被杀害,由此北元瓦解分裂。

  在此之前,大明军队亦通过金山之战降服呐哈出,同时招抚兀良哈部落取得一定成果,通过设置三卫,使其成为辽东屏障。

  事实上,此时大明在北方只有几个大据点和零星的堡垒烽火,后世的九边体系彻底落实,得等到嘉靖时期。同时,明长城初步完成也是在嘉靖时期。此为蒙古方面的情况。

  在朱元璋致力于解决蒙古问题的同时,大明与朝鲜在东北亚的争端日渐激烈。在十四世纪晚期,随着元末红巾军起义,半岛高丽趁着中原大乱,摆脱了元朝的控制,接着积极推行北进政策,使得高丽北界从大同江推行到鸭绿江沿岸。

  等到大明进军辽东时,高丽不仅已经在鸭绿江沿岸建立起稳固统治,而且开始跨过鸭绿江对女真部落进行招抚工作。等到大明要对原元朝在半岛北部的故地设置卫所时,高丽为了巩固成果,甚至插手辽东事务,不惜发动战争。

  此时,高丽大将李成桂在行军途中发动政变,夺得了高丽大权,后来直接建国朝鲜。但是新生的朝鲜政权继承了高丽时代的北进政策,包含着对东北地区的觊觎之心。

  这里要注意的是,彼时的朝鲜可不是万历援朝时期的所谓人畜无害的小中华,那会儿它甚至堪称东北亚小霸主,对辽东有着致命的威胁。

  面对新生的朝鲜政权,朱元璋干了几件聪明事。首先是以宗主国大义,始终不给予朝鲜正式封号,终洪武一世也没有对李成桂进行正式册封,只给了一个“权知高丽事”——名义上李成桂依然是临时工加篡位权臣,名不正言不顺,导致朝鲜立国时期的尴尬局面。

  其次朱元璋以宗藩体系下的朝贡贸易,对朝鲜在元朝留下来的战马资源进行不平等贸易,或用以物易物方式,或强行让朝鲜贡马,掠夺朝鲜的战马。

  由于大明在双方贸易中处于绝对优势地位,垄断了战马定价、交易方式,所以经过长期的不平等贸易,朝鲜战马的质量和数量大幅度下降,再也未能恢复朝鲜初期的盛况。这一点本书前文有述,这里不再重复细节。

  再次,朱元璋对朝鲜进行技术封锁,战略资源尽量卡死。比如如火药配方、造炮技术,以及朝鲜弓弩所需牛筋等,要么限制,要么不给。总而言之,就是尽一切可能通过非战争手段削弱和制约朝鲜。此为朝鲜方面的情况。

  那么女真方面的情况呢?朱元璋对女真地区进行过招抚工作,但是由于洪武年间主要针对蒙古和朝鲜,大规模招抚女真工作得到永乐年间。洪武年间对女真地区的招抚,干得还不如半岛上的朝鲜政权,但是也是因为洪武年间长期削弱朝鲜,也使得朝鲜止步鸭绿江南岸,再无实力进图东北。

  大概在洪武后期,大明基本解决了蒙古在东北的袭扰,加上削弱朝鲜军力取得不凡成果,对于女真的招抚团结工作也就开始落实。

  在这个问题上,朱元璋基本上做到了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可远比他的经济工作干得好。永乐年间大明对女真地区设置奴儿干都司,大规模进行招抚工作,基本解决女真问题,对蒙古放弃洪武时期漠南实土卫所和羁縻卫所并用政策,全面推行羁縻虚土,并五出漠北,三犁虏庭,延续洪武积极进攻的态势。

  接着重新沟通因为靖难之役失去联系的兀良哈三卫,对朝鲜除了坚持洪武时期的技术封锁、物资限制、买马等必要措施外,另外放弃与朝鲜争议的鸭绿江以南地区,专心经营女真地区。

  此时本可以作为大规模移民辽东的黄金时期来看,但是永乐时期的大明,跟初唐高宗时期很类似。通过继承前朝苦心经营成果,秉承中国特色的宗藩天下观,以羁縻为主,强大的军事打击为辅,加之经济控制,将自身疆域势力范围扩张到极致。

  但是,与初唐府兵制崩溃也很类似,明初卫所制度崩溃,大多数地区要么事实上放弃,要么搁置。同时还面临人口不足,关内如云贵地区,湖广地区尚且没有饱和,也没有太多精力把辽东放在首位。

  明初永乐移民困境在于,一是靖难之役抽空了洪武年间在漠南的军力,大宁都司在永乐初也是名存实亡,索性内迁。即使蒙古部落因为明初强大的军事威胁,不敢南下稳定游牧,形成了真空区域,却也让移民过程中没有保护和策应的据点。

  明中后期即成化到万历时代,主要困境跟明初相反。有足够的人口,但是国家执行力下降,卫所制崩溃。蓟辽宣大边军的实力,相比建国之初都出现了明显的下降,守土还算凑合,拓边基本做梦。

  尤其是万历时期还赶上了三大征,赢虽然是赢了,但打到后来几乎也算是打空了家底,再想着什么扩张,已经完全没有这样的力量。

  然而高务实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局面,也让他觉得移民辽东有了实力基础。

  首先蒙古问题已经解决了一半,另一半只要再过三四年,大概率也能解决;其次朝鲜问题不复存在,此时的朝鲜早就虚弱不堪,再过几年等日本人犁过一番之后更不必说,很可能会是大明说什么就是什么,彻底沦为儿政权。

  唯一的问题只剩女真,但此时还只是万历十六年,不是万历四十六年,努尔哈赤离崛起还早,甚至在他高某人的打压和分化之下,很可能失去崛起的机会,外敌问题并不严峻。

  辽东现在既有玉米、柞丝、棉花、煤火炕、海盐、铁厂、北海道水稻等物,又有高务实提前布置的家丁武装以及宣大精锐,可以说除了人口本身,其他条件都已经基本齐备,完全可以坐等移民到来,充实辽东当地。

  之所以现阶段要稳住辽东边境,等闲不要打仗,这也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如果说还有什么问题存在,那大概就是朝廷上尚未形成这种思想,更没有出台政策。

  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就是高务实正是大明的户部尚书,而经过多年的努力灌输,朱翊钧也觉得大明朝廷对于赈灾无所事事有些不对,现在一旦出现灾情,都会问一问户部,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可想。

  灾区的灾民,正是高务实能想到的最佳移民对象。小冰河期由北而南形成灾害,先把北方灾民往辽东迁移,既可以缓解受灾地区的压力,又能充实辽东,可谓两全其美。

  要说,难点大概就是怎么把灾民运过去并妥善安置起来。不过这事儿高务实有办法,京华的水运能力显然可以利用上,而辽南之战后收复的辽河河套地区,显然就是最佳的安置地点——那里可也是辽河平原。

  高逸民看着刚才与他侃侃而谈的曹簠,心中暗道:老爷欲以曹簠分割建州之功将李成梁拉下马来,把曹簠推上辽东总兵之位,继而屯垦辽河河套平原,却不知赫图阿拉城里的努尔哈赤是打算负隅顽抗,还是选择“投降输一半”?

  正思索间,忽听得外头传令兵来报:“报——大帅,虏酋二贝勒舒尔哈齐遣使来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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