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一贯从容镇定的戚继光戚司令神情尴尬地站在高务实面前,向他解释这一切的意外和无奈。高务实听完也只能叹气,一时头大如斗,但还是请戚帅坐下来慢慢说。
听完戚继光的描述,高务实倒也谈不上生气,毕竟对方是钟金哈屯,身份非常特殊,以戚继光的身份很难拒绝她当时的要求,而当了解到实情之后也不好反悔。
事实上别说是戚继光了,高务实扪心自问,就算是自己处在当时的情况下,恐怕也一时找不出拒绝而又不会导致严重后果的推辞之说。
现在麻烦来了,布塔施里人已经到了延庆州,还带来了钟金哈屯奉上的礼品和亲笔信,自己能拒绝吗?显然不能。
拒绝的话当然好说,但可能导致的问题却殊难逆料。原本随着察哈尔的西逃和外喀尔喀部被实际交到额尔德木图手中,蒙古草原的力量平衡已经出现严重改变,这个时候最好是帮把汉那吉父子稳定住形势,将新局面变为常态最符合大明的需要。
这个需要是大局上的需要,即不仅要保持一个亲明的土默特,而且要求他们能够在一定程度上集中相对较强的力量去针对西部的威胁,配合不久之后大明向西征伐的行动,恢复和拓展大明在西域的力量,重新掌握丝绸之路,确定大明在东亚地缘政治中的绝对陆权优势。
然而从钟金哈屯这一举动来看,恐怕所有人都小看了这位在原历史上鼎鼎大名的三娘子。三娘子的政治敏锐性远超之前的想象,不仅察觉到了局势已经出现重大变化的实情,而且极有可能看穿了高务实设想中“加强把汉那吉父子集权”的想法,因此主动出击寻求改变。
至于为什么是找高务实而不是找朝廷、找皇帝,当然是因为钟金哈屯深知大明朝廷在涉及蒙古的各项事务中,一切决策几乎都是依靠高务实的决断来执行。既然如此,那找朝廷、找皇帝有什么意义,到头来不还是要回到高务实这里?
杜绝中间商赚差价才能保证利润率,这个道理连不以商贸著称的蒙古人也是明白的。
只是现在的难题就到了高务实这儿,首先的一点就是:如果不答应,钟金哈屯会怎么做?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虽然钟金哈屯作为统治者的一员,且事实上有了这么多年的经验,本质上应该已经非常理智,但高务实觉得并不一定很保险。
因为,从原历史上的表现来看,钟金哈屯的理智经常出现在“最后一秒”,而在她尚未觉得山穷水尽之前,她其实具有非常强的赌徒性格,这实在是非常危险的。
原历史上因为没有高务实的干预,俺答汗的长子辛爱黄台吉顺利继位。万历十一年,明廷嗣封辛爱都隆汗为顺义王,并于五月举行了封王仪式。而就在他袭封顺义王后不久,土默特万户内部就发生了一场大规模战乱,也即所谓的“大板升之战”。
大板升之战的发生有着深刻的背景。原本隆庆年间,促成俺答汗封贡的直接诱因就是把汉那吉的降明。因此,大明每每念及他的“首款”之功。因此就在隆庆五年,明朝授予把汉那吉指挥使官衔,是除俺答汗本人之外,职级仅次于喀喇沁万户的昆都仑汗和辛爱黄台吉二人的最高职。
把汉那吉回到土默特万户后,俺答汗把对板升之众以及西哨勒津部众的代管权交还了把汉那吉,让他直接统领。然而到了万历十一年四月,把汉那吉打猎时坠马而亡,其妻大成比吉按照传统习俗领有了他的部众,这些部众立刻成为了其他部落领主觊觎的对象。
此时,首先发难挑起内讧的人正是三娘子。三娘子与阿勒坦汗生有三子:布塔施里、沙赤星、倚儿将逊,也是俺答汗的三个小儿子。
由于在他们出生之前,俺答汗已经把自己的属部分封给了辛爱黄台吉等兄弟六人,布塔施里兄弟三人未能得到分封的部众。这显然与俺答汗对他们的宠爱以及三娘子的政治地位很不相称,故三娘子始终谋求为他们取得直属的部众。因此,把汉那吉的去世,为三娘子实现其意图提供了绝佳机会,把汉那吉遗众自然就成为了她的目标。
“该年九月,三娘子见大成比吉拥俺答所遗诸部落及板升,甚雄,谋欲为不他失礼室之,而阴以为利。恰台吉与三娘子政有隙,弗从。三娘子亟使酋长扯布、土骨赤、计龙等引精兵二千人围大板升,会莫,弗能接战。恰台吉与满谷舍傥不浪乃以旦日为期,于是治兵如扯布,披戴盔甲大战于板升,杀扯布等夷人八十余人,获生口二十人,伤者亡算,夺获盔甲三十副,它驼马百余匹;扯布亦杀恰台吉夷人把儿孤大等五人已杀六人,伤亦相当”。
总之,从这年九月开始,大板升之战拉开了序幕。三娘子与恰台吉各为一方,双方战斗势均力敌。
“大板升之战”的爆发,在土默特万户甚至包括鄂尔多斯万户中引起了不小震动:“以故,虎儿害及兀慎、摆腰皆远去,而独多罗土蛮麦力艮、袄儿都司切尽黄台吉实有意焉。”
这段记载是说由于大板升之战的影响,虎儿害的部落以及兀甚、巴岳特等部落首领率众远避,而多伦土默特部的麦力艮台吉和鄂尔多斯万户的库图克台切尽黄台吉则对此密切关注,试图在其中发挥一些作用。
当时的土默特万户各部首领其实多数同情或者说支持恰台吉一方,但恰台吉领有的原俺答汗庭精锐只有两千余,远少于三娘子所获,其余本部牧民肯定比不上汗庭精锐。
因此,为了支持恰台吉能够与三娘子坚持斗争,麦力艮台吉为恰台吉提供了物资援助。是年十一月,恰台吉伺机掠夺了三娘子100余骑良马。
此时,诸台吉出面为双方协调讲和,并约法三章,约定双方都不许杀人、赶马,如果违约,诸台吉共罚之。然而三娘子对约定却不以为然,派人到诸板升抄掠牲畜,引得大成比吉率众驰援板升。
此时,不仅土默特万户的团结和安定受到了严重威胁,而且出现了部众“疲于军旅”、怨声载道的局面。甚至,连三娘子自己阵营也发生了分歧意见,但是三娘子还是一意孤行,积极备战,一定要捕获恰台吉才肯罢休。
但与此同时,窥伺大成比吉部众者,在三娘子之外还有扯力克。在当时的土默特万户内部,他是仅次于辛爱都隆汗和三娘子的人物。
在三娘子欲收纳把汉那吉遗众之际,扯力克看到其父辛爱都隆汗已经年老多病,政令多出于三娘子,如果坐视三娘子将把汉那吉的遗众收入布塔施里帐下,那么在土默特内部就会出现一个无论在政治地位方面还是在部众人口方面都优于自己的、以三娘子、布塔施里母子为首的集团,这对于扯力克今后成为土默特万户领主和袭封顺义王来说显然是一个巨大威胁。
自扯力克看来,解决问题的关键,就是把大成比吉这部分人众纳入自己麾下。所以,把汉那吉遗众也成为扯力克志在必得的目标。
万历十二年五月,正当三娘子、恰台吉双方相持不下之际,扯力克也卷入到大板升之战中。当时,他听到三娘子已经派人前往大成比吉那里送礼的消息,即与恰台吉商量对策,决定由恰台吉陪扯力克前往大青山后的大成比吉营地,与大成比吉成婚。
扯力克的行动被三娘子部下发觉,三娘子得到消息后才知道扯力克也卷入这场争夺中来,并抢占了先手。于是,三娘子毫不犹豫,即刻发兵后山。到了后山,得知扯力克已经在五月十一日与大成比吉合帐,大成比吉统领的西哨部众已归于扯力克麾下。因此,大板升之战虽然告一段落,但三娘子与扯力克之间形成严重对立。
后事暂且按下不提,只从这段历史其实就能看得出来,别看三娘子对大明唯唯诺诺,但她对内那可是极其强硬、随时都敢重拳出击的。甚至,连恰台吉这样公认的蒙古第一悍将她都敢与之为战,还依靠汗庭精锐之强大而始终保持攻击态势。
这样一个女人,无论她只是单纯的爱子心切,还是本性上就权力欲强盛,反正都让高务实觉得颇为棘手。
动她?显然不妥。她可是彻底的亲明派,好端端的动她算什么事?所有蒙古人都可能因此感到惶恐不安——大明连这样一位彻底的亲明派首领都要处理,那对于其他人是什么态度?自然是生杀予夺完全随心所欲,这样一来很可能搞出个右翼大乱,连鄂尔多斯都难以幸免,更别说刚刚到手的外喀尔喀了。
何况以三娘子这性格,大明要真是出现了要动她的苗头,谁知道她会不会反戈一击?攻打大明或许不太可能,毕竟她现在应该非常畏惧大明。
可是,归化城却是一直被当做俺答的遗产而握在她手里的,而且把汉那吉还是她现在的丈夫,万一她假装不知情,等把汉那吉回到归化城,动个什么手脚将把汉那吉给“处理”了,这事怎么收场?
从大明的角度来看,首先当然是赶紧册封额尔德木图为新的顺义王,但问题在于土默特的统治结构没有变化,其统治根基依然是“西哨+汗庭精锐”联盟。换句话说,无论把汉那吉怎么死的,额尔德木图想要坐稳位置,都不得不继续与三娘子结盟。
于是这样一来,大明如果不希望看到土默特内部分裂,排除自行出兵平叛的可能,那就只能回头说服额尔德木图再去娶了自己的后妈三娘子来维持政局稳定。
这可太操蛋了……高务实想想都觉得脑壳疼。
戚继光显然也知道其中缘故,见高务实这位一向智珠在握的王佐之才都眉头深皱、苦苦思索而良久不语,不禁劝道:“经台,依末将愚意,经此一役,我大明已经威震蒙古,即便所作所为有些不符忠顺夫人之意,料想其也未必敢于轻举妄动……”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国家大事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靠赌运气的。”高务实叹了口气,忽然想到日本,补充道:“小国限于实力,或许常常不得不为之,但大国不然,凡能用堂堂之阵,便不能执意于奇兵;凡能思虑万全之策,便不能存有侥幸之念。戚帅乃是大兵家,应该最是深悉其中道理。”
戚继光苦笑道:“然则当前之困何解?”
“当前么……”高务实沉吟道:“我意,其困看似在于当前,实则在于将来。故欲解当前之困,须着眼于若干年后。”
高务实这话完全是从政治方面考量的,因此戚继光极少见的没能跟上思路,愕然道:“继光愚钝,还请经台明示。”
高务实倒不卖关子,解释道:“忠顺夫人之所以有此一举,非为其自身,实为其子也。其与俺答育有三子,三子皆未曾获得分封,忠顺夫人虽有俺答遗产若干,但其中核心只有两部分:一是原先俺答的汗庭精锐,这部分人经过十几年时间,期间还有一些损失,现在不超过两万……”
“不到两万,大概只有一万四千到一万五千左右了。”戚继光插话补充道。
“那好,就算一万五千吧。”高务实从善如流,继续道:“这是她手里的武力底牌,除此之外最重要的便是归化城。此城在蒙古人口中也叫三娘子城,其不仅是土默特统治核心、大明金国国都,也是人口最多的城池。
根据京华的线报,此城除了铁匠铺、兵器产业不及大板升城之外,其余产业恐怕已经超过当年把汉那吉的老巢大板升城,而人口也因为国都优势反超,据说已经高达十几万之众了,这在蒙古历史上应该非常罕见。”
那肯定罕见,毕竟以前蒙古人纯游牧,对于城池没什么爱好。在元朝时期虽然也曾于漠南漠北建设过几个城池,但建城归建城,里头的常住人口却很少——普通人都要去放牧过日子的,住在城里吃什么?蒙古人又没有核动力印钞机。
高务实这么一说,戚继光便顺着他的思路道:“经台的意思是,其武力虽然精锐但总量不足,经济则过于集中,因此难以满足三子所分?”
“不错,这就是三娘子现在急于求变的内因。”高务实微微眯起眼睛,道:“但此处有个悖论,即如果她将来留给三个儿子的遗产过于丰厚,又可能反过来威胁额尔德木图的统治。
我大明想要解决这个麻烦,就必须在其中寻个妙法,即要尊重和满足一位母亲庇护儿子的心情,又要确保大明金国政权军权之稳定。”
戚继光眉头大皱:“这……似乎很难啊。”看起来这两个前提根本就是矛盾的,自然很难了。
然而高务实却笑了起来,道:“或许很难,不过现在我却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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