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高务若是如何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去了新郑的,此时暂且不说,却说大年刚过,高务实又再次忙碌起来。
首先是高渊南下。作为高务实的嫡长子,偌大京华的继承人,他的首次独当一面显然是京华内部近期最震撼的一件大事。
从京华总部的秘书处、内务部,到海上始发地的天津港,以及沿途他可能停靠的一系列京华私港,各处各部都无不做好了喜迎大少爷位临指导的准备。
当然,高渊这边提前给出的停靠点并不多,从天津出发后将停靠上海港、广州港、金港,然后抵达定南港。
没错,他虽然是要去勃固,但南下的海路只到定南港。到达定南港之后,他将会在定南代表父亲高务实检阅南洋舰队,然后乘坐南洋舰队旗舰绕行龙牙海峡,途中仍代表父亲高务实检视虎州、龙牙二城,最后抵达勃固王国的大光港——大光就是后世的仰光。
按照之前的计划,高渊出行是故意放在黄止汀南下之前的,为的就是给他单独面见南疆主要部下的机会。黄止汀对此既欣慰又多少有些担心,不过在送别之时仍然表现得很是自如,甚至在旁人眼中还有些严肃,当众交代了几句。
其中一句是:“既是代父训阅,便当时刻谨言慎行,莫要失了汝父威严,你可明白?”
高渊回答:“母亲放心,孩儿省得。”然后便在骑丁护卫下往天津而去。
可能有人要问,高务实难道没来送一送儿子吗?的确没来,因为世家大族根本没这规矩。只有儿子送老子出行是理所应当,断无老子送儿子的道理,这和后世基本上算是反过来。
再说,高务实就算不把这规矩当回事也没用,因为他在这天可比黄止汀母子更忙。
这天是皇嫡子的满月,内阁诸位阁老都得去送贺表,而皇帝肯定还会回赐一些东西什么的,然后阁老们又要谢恩,总之有得麻烦。
当然,这些都是礼仪上的工夫,对于早已熟悉流程的阁老们而言只能说繁复,却谈不上忙碌。真正忙碌的还有其他事,比如朝鲜内附之后第一批王室成员即将抵达京师,内阁今天要开会讨论一下用什么礼节来接待。
这种事看起来不重要,其实还挺重要的,因为接待的礼仪如何肯定会传回朝鲜当地,当地的原朝鲜官员对此必然很敏感。
如果朝廷用的礼仪较高,朝鲜安定的可能性就较高,反之就有辱朝的嫌疑,没准会埋下隐患。但问题在于大明朝廷作为天朝上国,又不好随意拔高礼节。
这有三个比较重要的原因:其一,随意拔高礼节本身于礼不符,不该是上国该出现的“失误”;其二,众所周知大明朝对藩属国居高临下惯了,这么做严重不符合大明朝廷一贯的调性;其三,如果对朝鲜的恭顺王拔高礼节,那万一蒙古的顺义王对此表达不满,大明怎么回答呢?
哦,人家朝鲜被区区倭寇打得差点亡国,只是因为号称小中华,你就对人家高看一眼。我右翼蒙古忠心耿耿三十年,为你提供良马,随你大战数场,动不动就出兵数万骑为你流血流汗,到头来你居然轻视于我,天下间哪有这般道理?
所以说礼仪绝非小事,必要的重视是应该的。不过这件事的商议最终还算顺利,大体上的结果就是一应礼仪按照规矩来,但为了表现对朝鲜内附的欣赏与安抚,原本只需要礼部尚书出面迎接几位王子的规格,被提高到由赵志皋领衔。
赵志皋在内阁其实并不分管礼部工作,礼部本来是首辅王家屏负责的。但问题也在这里,王家屏作为首辅,如果他领衔去迎接王子……这个面子就给过头了。就算真有需要首辅出面迎接的人,那也只能是李昖本人到了才可以。
过了一会儿,辅臣上贺表的赏赐来了。皇帝赐诸辅臣烧鹅、卤牛肉、时蔬并御酒,又赐诸辅臣辰翰各一幅。
其余辅臣所得辰翰均为四字,一幅。高务实所得的辰翰却有些不同,算起来应该是两幅,或可当做对联。上联是“尔惟盐梅”,下联是“汝作舟楫”。
这两句都出自《尚书·说命》:
“若作和羹,尔惟盐梅。”意思是“如作羹汤,你就做盐和梅。”盐、梅指的是国家所需的贤才。
“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意思是“如渡大河,要用你作船和桨。”这一句其实完整点说应该是“若金,用汝作砺;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若岁大旱,用汝作霖雨。”
而这两句的前一句出自商汤对尹尹言,后一句是武丁对傅说言。商汤、尹尹名头够大,不必多说。武丁、傅说名头可能没那么响亮,可以解释一下。
商帝武丁即位后,想复兴殷国,可是没有贤相。于是他把政事交给冢宰,三年不言,以考察国家的风俗。
说是一天夜间,武丁梦见一位圣人名叫“说”,于是将梦中的形象与群臣百官对照,都不像。又派遣官员到城外去寻找,终于在傅岩找到了。这个人就是傅说,当时正在用土筑墙。
官员领傅说进见武丁。武丁说,正是此人。武丁同他谈论国家大事,发觉他果然是一位圣人,便任用他做宰相。同时,命他早晚进谏,以帮助自己修德。
就是在这时,武丁恳切地说:“若金,用汝作砺;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若岁大旱,用汝作霖雨。”
这个意思很简单:我如果是金属器,就要用你做磨刀石;我如果要渡大河,要用你做船和桨;我如果遇到天干大旱,要用你做霖雨。
武丁这句话,连用三个假设句,向傅说提出辅左自己,治理国家的要求。一是要傅说像砺,帮助自己敬身修德;二是要傅说像渡船的舟楫一样,扶助自己管理国家;三是要傅说像大旱中的霖雨一样,解除全天下老百姓的痛苦。
据闻,之后武丁便要傅说敞开心泉,说出治国的良策和建议,来浇灌自己的心。武丁认为,药物不勐烈,疾病就治不好;赤脚行走而不看路,脚就会因此受伤。
最后,他希望傅说和朝廷大臣一道,同心协力,匡扶君主,使自己能够遵从先王之道,追随成汤之法,安定天下,使人民过上安定幸福的生活。
而有了傅说这位贤相后,果然殷国大治,很快走向繁荣昌盛。
高务实一开始拿到这两幅辰翰倒也没多想,但很快就意识到这两幅辰翰的意义有点与众不同。因为他忽然发现,皇帝今天赐予的辰翰,只有他这两幅有明确指于某人的典故。
除他以外,王家屏的是“理顺阴阳”,梁梦龙的是“翼辅三朝”,赵志皋的是“德惟一心”,沉一贯的是“责难陈善”,周咏的是“镇抚四夷”。
可以说,皇帝给他们的辰翰要么源于职务和分管,要么源于其本人的经历与特点。
比如“理顺阴阳”,这是自古以来宰相的职责,所以给了首辅王家屏;“翼辅三朝”是夸梁梦龙是三朝元老,因为梁梦龙在内阁资历最老,是嘉靖三十二年进士;赵志皋的“德惟一心”大抵是因为他政绩不多,但平时看来人品和学问都不错,且是心学显流;沉一贯的“责难陈善”是指他经常提意见,皇帝觉得“你说的对,可以多说”;周咏的“镇抚四夷”可能因为他是从封疆大吏入中枢辅左,而且又分管兵部的原因。
然而这几位所得的辰翰,没有一个是将其比作古时某位贤臣,只有高务实这里例外了。
尹尹的故事不必多说,但凡要对辅臣大夸特夸,基本都少不了这位,放在此处没准就是例行公事。然而对于傅说,高务实却逐渐品出了一点不同之处。
首先,武丁利用“梦帝赉予良弼”的策略——也就是所谓做梦时得知有圣人的这出戏码,直接提高了傅说的宗教地位,同时也极力提高傅说在行政系统中的地位,使之成为权力系统中的关键人物。
按照辰翰的意思,这里武丁当然就是指皇帝本人,傅说当然就是高务实。那么,皇帝有没有通过什么办法提高他高务实的地位呢?有,早期是圣卷,后来是给高务实各种立功、立大功的机会。
但是辰翰只有八个字,与武丁、傅说相关的只有与四个字,那么有很多更深的意思便只能自行体悟,不可能完全直白表达出来。除了上述这些,是否还有其他?有的。这就必须联系到武丁这位商王在历史上做过的一些事了,尤其是他的功绩。
历史上的武丁,在利用傅说进行强化王权的同时,也在理论和制度上对采取了集中权力的措施。其集中王权的方法主要集中于三个方面,《尚书·说命》中有比较详细的记载:
一是强调“惟天聪明,惟圣时宪,惟臣钦若,惟民从乂”的君臣秩序。简单地说就是“天赋王权”,所以“君君臣臣”是有道理的,因此建立了一种君臣尊卑体系,也是一种阶级化的社会伦理。
二是改革用人制度,加强商王对官员的任免权。所谓“官不及私昵,惟其能;爵罔及恶德,惟其贤。”
于是,商朝在武丁时期建立了任人唯能、任人唯贤的规则,力图改变盘庚所强调的“惟图任旧人共政”的用人模式,最终取得了对官吏的最终任免权。
武丁这么做,在当时来说实际上是对旧贵族在任职特权上的否定,大大加强了商王选拔官员的自由度,对王权的加强具有积极的意义。
三是改革祭祀制度,把神权掌握到商王手中。商代前期与王权对立的贵族主要是依靠神权,《尚书·君》中说:“时则有若尹陟、臣扈,格于上帝,巫咸乂王家。在祖乙,时则有若巫贤”,所以列举的权臣皆是“格于上帝”的巫师,神权构成对王权的主要威胁。
商代的神权最主要表现于祭祀权,后世有研究表明,武丁前期的祭权十分分散,多种非王卜辞都有频繁祭祀祖先的记录,有的甚至祭祀商王的远祖。针对这种情况,武丁提出:“黩予祭祀时谓弗钦。礼烦则乱,事神则难。”,对祭祀进行了改革。
而与此同时,武丁时期,特别是通过对土方、舌方和羌人等方国部落的一系列战争,不仅消除了边患,有利于边疆的开拓和发展,而且通过战争掠夺了大量财物和奴隶,从而又促进了商代奴隶制社会经济的前所未有的发展。
高务实忽然觉得,朱翊钧把他自己比作武丁恐怕真是意有所指,这边功方面尤其明显。
既然边功方面如此相像,那么其他方面又是否一样呢?
君臣伦理,这一点应该不必皇帝再强调了,现在没人敢对此发起挑战,皇帝大概也不会认为这方面有什么隐患。
官员任命权?这是皇帝的权力,大明朝在这一点上也并无太多隐患,皇帝想任命谁就能任命谁,即便内阁辅臣,皇帝想要中旨任命也不是不可以,只要那人敢做就行。
虽说“只要那人敢做”本身经常出问题,但臣子不肯就职是因为社会舆论压力,而并非皇帝没有任命权。所以高务实认为,皇帝这里并不是暗示要他帮忙夺回官员任命权。
那么,还有什么人事权力不在皇帝手里吗?似乎是有的,在今天这个皇嫡子满月的特殊时间,皇帝忽然以武丁、傅说来暗示,难保不是指皇帝失去了对太子的选择权。
太子乃是储君,但储君本身也是臣,也是皇帝可以选择“任命”的,然而现在皇帝却反而没有选择权了。作为一个“中兴明主”,功业说起来已经直追二祖的皇帝,他对此深怀不满似乎也不足为奇。
如果这一条能够坐实,那么下一条也就不难理解了。什么是“神权”?武丁时期是对祖先、神祇的祭祀权,而武丁当时所做的,正是让商王垄断“谁是商王家族的祖先”、“谁是我们的神祇”的解释权。
那么,现在呢?现在的“神权”无疑是儒学,然而对儒学的解释权则显然不在皇帝手中,却在天下儒生……呃,那太泛泛了,实际上应该说就是在文官集团手中!
高务实凛然一惊,暗道:莫非朱翊钧是要拿儒学开刀,在各派之中挑个倒霉蛋杀一儆百,然后将儒学的解释权收拢到他……以及今后的大明皇帝手里?
这可不行啊,皇权要是把儒学的解释权都收拢起来,那相当于是****,如此则文官集团对皇权的向心力就瞬间崩塌了!
高务实倒抽一口凉气,正要考虑等待会儿皇帝召见辅臣时该如何想办法试探一下口风,忽然见到刘平急匆匆一路跑步而来。
不等众辅臣诧异相询,刘平已经叫道:“诸位先生,皇爷咳血晕过去了,还请先生们立刻去乾清宫候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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