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锦衣卫与都察院的联合调查已然轰轰烈烈地展开。之所以要说轰轰烈烈,是因为相比过去调查贪腐案的情形而言,此次调查动静很大,无论是厂卫还是都察院,相关调查人员出行都是毫无遮掩,甚至有一种故意拉满排场的样子。
这种状态,就好像他们其实已经提前获得内幕消息,认定皇上或者元辅已有决断,必须拿下谁谁谁,现在他们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走个过场,只要把气势摆足了就好。
然而,这只是表象,是高务实授意田义让他们如此操办的,因为厂卫和都察院的调查只不过是明修栈道。
同样是在高务实的授意下,南京城中开始悄然流传起一些消息,说是元辅已经掌握了某些官员在皇宫修缮过程中贪赃枉法的切实证据。这些流言蜚语如同春天里的柳絮,看似轻飘飘的,却无孔不入,很快就传遍了南京的大街小巷。
两日之后,皇帝去游览玄武湖了,而高务实则在春和宫偏殿的书房内,静静地听着高杞的汇报。他知道,南京街巷之中的这些流言正是他想要的效果。他要的,就是让南京官场的某些人感到恐慌,然后自乱阵脚。
这一手,对沈一贯而言是没有什么用的,高务实很清楚这点。沈一贯这老狐狸有当初打算行刺高拣夫妇的致命把柄在他手中,却依然敢在南京皇宫修缮案上跟他唱对台戏,就已经充分说明了此人心中的想法。
沈一贯虽然是个极其自私的人,但显然他非常清楚一个道理:没有人能背叛自己的阶级――或者稍微说小一点,没有人能背叛自己所在的利益集团。
在孔庙事件之后,实学派虽然再次威望大涨,但“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心学派内部已经有了“生死成败,在此一战”的共识,即心学派是否还能继续成为朝中一股重要势力,全看南京这一场大战。
若是实学派成功通过皇宫修缮案掀起一轮罢黜心学官员的狂潮,那不消说,心学一门即便不至于就此断绝,但在朝中的势力也会烟消云散,很多年都不必指望恢复声威。
而若是心学派成功阻止了高务实掀起这波狂澜,让他在这件事上一无所获,则心学派就能稳定江南基本盘,韬光养晦,等待时机。
等什么?当然是等他高务实亢龙有悔的那一天。
元辅靖国公,这是什么剧本?这不就是李善长的剧本吗!
是,皇上眼下十分信重高务实,两人不仅是幼时的发小,长大后更是互相成就,终于有了今日万历中兴的盛世气象,君臣关系之亲密可谓无间。可是,太祖皇帝与李善长之间难道就缺乏羁绊?数十年的战友情谊难道就不珍贵?子女之间的联姻难道就不能说明什么?
可是,最终太祖依然杀了李善长――两块免死铁券也救不了他!
为什么?真的是因为李善长参与了胡惟庸案,有谋反之心?笑话,他都位极人臣多年了,而且当时早已致仕在家,他参与胡惟庸谋反案,图什么?就图换个皇帝,而自己继续称臣?多大的病啊!
真要说原因,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年过古稀的李善长即便致仕在家,却依旧是淮西集团的领头羊。
假如,此时的太子朱标是个如李世民一般的“皇二代”,自己一身军功无人不服,那么李善长大抵是能善终的。可惜,朱标不是李世民,他太仁慈了。
他有一个儒家教育下最标准的圣君模样,却唯独不够铁腕;他有一副极好的名声,却未必能对淮西军功集团有什么威慑力。
朱元璋看似尊儒,实际上只是用儒家来帮自己稳定统治,他绝不会是个真正相信儒家思想的人――不要听他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
所以,这样一个人、一个开国皇帝,在自己年老之后会担心什么?当然是担心太子驾驭不了这批开国功臣啊!你以为人人都有李渊的好命?他家二郎都能反过来驾驭他这当皇帝的老爹了,天底下还有什么驾驭不了的?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朱元璋看待李善长的目光就越来越不对劲了,而此时朱标仁君之风已经再明显不过,朱元璋愈发担心他将来无法压制淮西军功集团,干脆决定自己来做这个坏人,留一个平平稳稳的天下给太子。
在沈一贯看来,现如今的高务实简直就是李善长再世。甚至如果要从皇帝的角度来看,他比李善长还要难以对付。
李善长虽然在淮西军功集团之中被视为核心,但那是由于常遇春、徐达已经先后辞世,淮西军功集团之中唯有李善长地位最尊。而事实上,李善长有一点远远不如高务实――他没有直接的战功!他的地位来源于被朱元璋视为大明的萧何!
高务实则不然,他也可以被毫无疑问地视为一个萧何般的人物,可他却不只是萧何,他还身兼张良、韩信,是真正的出将入相,无所不能!
这样一个人物,现如今的皇上或许并不担心,因为君臣二人多年的羁绊,因为高务实的谨慎,因为皇上中兴圣君的威风,也因为此刻的大明正统已经深入人心,不比开国之初。
但是,将来呢?皇太子如今还在襁褓之中,而高务实已经位极人臣,声望之隆天下无两。那倘若将来皇上走在前头――这可一点都不奇怪,甚至现在就已经有了苗头。
皇上前次咳血的事,别人不清楚内幕,他沈一贯可是事中人之一,他难道不清楚皇帝现在的情况?平时看来,皇上身体还不错,只是偶发足疾,但沈一贯可太清楚真实情况了……
相比之下,这么多年来就没听说高务实患过什么病,这家伙的身体仿佛比许多武将还好!武将们虽然练武打磨,但往往也容易落下各种奇奇怪怪的旧伤,而高务实虽然只是保留了一部分基础锻炼,但生活习惯很好,还有京华医学院的定期体检,身体好得离谱。
总之,沈一贯有完全的把握,只要高务实不出意外,皇上必定会走在他前头,而且这个时间未必需要太久……
等皇上意识到自己或许命不久矣,他思考问题的角度极大概率会发生变化。沈一贯对此思考良多,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要么,皇上的心思会如同太祖晚年看待李善长一般,将之视为太子将来最大的威胁;要么,皇上就会干脆把高务实当做“今周公”,相信他有“七年致政”的君子之德。
在沈一贯看来,这两种可能性都是存在的,虽然从今时今日的态势来看,皇上选择第二种做法的可能性更高,但人性经不起考验,这个道理皇上应该也是懂的,所以……不到那一刻,无人能打包票。甚至皇上现在自己说的话,他到时候能不能坚持不变,都是未知之事。
所以沈一贯敢赌,赌高务实终有亢龙有悔的一日,反正心学派剩下的也不多了,不赌又如何?至于他沈一贯个人,他也有赌一把的理由。
致命的把柄已经被高务实抓在手里一段时间了,可是高务实居然一直隐忍不发,这就说明高务实其实并不希望将他沈某人置于死地,至少不是现在就这么做。
原因是什么,沈一贯不敢断定,但他隐约觉得,高务实自己也担心亢龙有悔,因此宁肯把他沈一贯始终摆在这样一个反对者的位置上,好让天下人以为他高务实并未把持朝政,朝中依然有人在反对他,能反对他。
既然如此,沈一贯的胆子就大了起来――你要留着我证明自己并非独秉朝政,那我演好这个反对者的戏份,想必你也不会因此对我下死手吧?否则,就如今心学派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我要是再被你弄下去了,你上哪再找一个至少看起来还有点分量的对手来蒙蔽天下、蒙蔽圣上呢?
因为这些原因,即便高务实弄出偌大的声势,沈一贯也依旧压制住了心学派内部一些胆怯求和的声音,强行将江南心学官员凝聚起来,用无声作为回应,漠然看着厂卫与都察院的调查,颇有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然而沈一贯也有疏忽的地方:心学派内部确实只能团结在他周围了,但勋贵们可不敢装死摆烂。
开什么玩笑,我们可都是与国同休的超品大员,也没有什么狗屁道统需要维护,只要确定利益受到威胁,跪就跪了,多大事啊?你们心学派想要拉着我们一齐对抗手持天子剑的高务实,凭什么?沈一贯你别忘了,他高务实现在也是靖国公,我们跟他才是一条道上的!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一些心虚的勋贵们就开始暗中活动起来。他们或是通过关系,或是直接派人,想要接触高务实,希望能够私下里达成某种协议。
高务实对此早有准备,甚至可以说这就是他的用意。他并没有拒绝这些接触,但也不会轻易见客。他通过高杞放出风声,说自己愿意听取他们的解释,但前提是他们必须真诚,不能有任何隐瞒。
这一日,南京守备太监田义悄然来到了春和宫。他虽然是内廷的人,但这次调查涉及到了勋贵,他自然也要来问一问高务实的意思。比如,谁能动,谁不能动,假如要动,动到什么程度……等等。
“国公爷,咱家这里有一些消息,或许对国公爷的调查有所帮助。”田义的态度相比前次,算得上十分恭敬了。
高务实点了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国公爷应该知道,这次修缮皇宫,勋贵们虽然插手很深,但真正主导此事的,却仍然是心学派的几位重要官员。
他们隐身幕后,却将勋贵们推到台前,利用勋贵们的影响力大肆贪污,而勋贵们虽然也有一些罪责,比如也从中分上一杯羹,但归根结底……只是从犯,甚至有可能是被蒙蔽的。”田义缓缓说道。
田义当然是有眼力的人,此刻哪里还看不出高务实并不打算与勋贵们撕破脸,而是明显要经由此事将勋贵们控制住。不过,田义也不清楚高务实要做到何种程度,因此话里话外留了不少口子。
高务实沉吟片刻,问道:“内守备可知具体是哪些人?”
田义从袖中取出一份名单,递给了高务实:“国公爷请看,这些都是咱家调查所得,应该八九不离十。”
高务实接过名单,扫了一眼,上面列出了七八个官员的名字,其中不乏南京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很好,这份名单很有用。”高务实点了点头,然后又问道:“勋贵们那边,内守备可有什么消息?”
田义微微一笑,道:“勋贵们自然是着急的,他们已经派人来找过咱家好多次了,希望能够通过咱家向国公爷求情。”
“孩子死了知道奶了,鼻涕到嘴知道甩了。”高务实冷笑一声:“不过,他们既然主动找上门来,那我们不妨将计就计。”
他想了想,然后对田义道:“劳内守备替我传个话给那些勋贵,就说本阁部愿意见他们。不过,春和宫不是见面的好地方,本阁部会另行安排见面之所。另外,事已至此,本阁部不希望他们还有任何隐瞒。”
“是,咱家明白。”田义应道。
次日下午,高务实前往都察院“了解案情”,事后又摆出全套仪仗去了南京户部。这都算是高务实的本职工作,自然无人怀疑。
然而,高杞前几日指挥调查时所在的那间京华商社后院小房子里,两位特殊的访客悄然而至。他们分别是魏国公徐弘基和成山伯王允忠。
前者是南京勋贵之中名义上的首领,虽然因为年轻,如今并不是南京守备勋臣,可魏国公的名头摆在这儿,他就是南京勋贵的代表。
至于成山伯王允忠这个时任南京守备勋臣,恐怕有人会纳闷,怎么区区一个伯爷竟然能做守备勋臣?呃,他的身份比较复杂。
成山伯这个爵位来自于王通,但王通并不算白手起家,他是成祖靖难之役时手下大将王真之子,而王真是战死于靖难之役的。朱棣对他的评价是:“奋武如王真,何功不成!不死,功劳当冠诸将。”因此追封为金乡候。到了仁宗时,再次追封为宁国公,配享成祖庙廷。
虽然如此,王真毕竟死得太早了,对儿子有余荫,却也不如活着的勋贵余荫得到位。王通在父亲去世后,没能袭爵金乡候,而是减等袭封为武义伯。后来因为负责修建长陵,再改封为成山伯,这段时间里多次随征蒙古。
仁宗即位后,王通出任后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加封太子太保。出任交趾总兵时,兵败弃城,受到弹劾,削爵下狱。正统年间,获得释放,废为庶民。代宗朱祁钰继位后,担任都督佥事,参加北京保卫战,抵御也先有功,升任都督同知,驻守天寿山,归还家产。景泰三年,王通去世,儿子王琮承袭成山伯,成山伯一脉由此流传。
也就是说,成山伯一脉其实并非开国系的南京勋贵,而是靖难系。由他来做南京守备勋臣,本身也代表着朝廷对开国系勋贵的某种隐形压制。
这些先不多说。此时双方分宾主坐好,徐弘基的脸上带着一丝忧虑,他拱手道:“靖国公,今日我等前来,是想与您商讨一下关于皇宫修缮事宜之中的误会。”
高务实微微颔首,目光在两人的脸上扫过,然后缓缓开口:“魏国公,成山伯,你们都是朝廷的勋贵,此次修缮皇宫,据闻你们也是出力甚多,这一点皇上也是知道的。但是,如果其中有什么不当之处,你们也该明白,本阁部有责任查个水落石出。”
徐弘基称高务实为靖国公,高务实却自称本阁部,双方的态度显然有些微妙。
王允忠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强行镇定了下来:“靖国公明鉴,我等绝无半点私心,一切都是为了朝廷,为了皇上。”
高务实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皇宫修缮案之中有问题,这已经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了。不过,究竟有多大问题,谁出了问题,是主动、故意的,还是一时失察,那就要他高务实这个钦差督办本案的首辅来定调了。
“本阁部相信二位乃至其他参与此事的勋贵们对皇上的忠诚。但是,此次修缮皇宫的款项之中,似乎有不少去向不明,还有一些价格不对,而工程所用物料也有许多与上报的表单无法对得上号,如此种种……不知二位如何看?”高务实的语气虽然平静,甚至有些轻言细语的儒雅,但其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徐弘基和王允忠的脸色都变得有些难看,他们知道,高务实这是在给他们下最后的通牒。如果他们不能给出一个满意的答复,那么等待他们的将是严厉的惩处。
“靖国公,这其中……如今看来确实有些问题,但我等也是被人蒙蔽了。我二人即及所有涉及此案的勋贵们都愿意全力配合靖国公的调查,只求靖国公能在皇上面前为我们美言几句。”徐弘基诚恳地说道。
高务实皱起眉来,作沉吟不决状,心中却有些暗暗摇头:这位魏国公也不知是真个年轻识浅,还不太会做官呢,还是有恃无恐,至今仍以为靠着魏国公这块金字招牌就能硬顶过去?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你还不知道自己该给交换条件了?
眼见得高务实沉吟不语,甚至面色有些阴霾,本来不太肯出头的成山伯王允忠不得不开口了:“国公爷,魏国公的意思是,无论国公爷接下来要作什么,他和南京勋贵们都会全力配合,绝无任何托词。”
还得是老油条懂事啊。高务实心里松了口气,转头朝徐弘基问道:“哦?魏国公是这个意思吗?”
徐弘基这时才反应过来,忙不迭点头道:“是是是,本国……呃,晚辈正是此意。”
“好,好。”高务实终于露出微笑,颔首道:“既是如此,皇上那儿,本国公会为诸位分说一二的。”
徐弘基感觉“分说一二”似乎力道不是很够,还有些不放心,下意识看了王允忠一眼。
王允忠比这位年轻的新手国公懂行多了,一听高务实这次自称的是“本国公”,就知道大事定矣。他连忙起身,朝着高务实长揖到底,恭恭敬敬地道:“那就一切拜托国公爷了,今后国公爷但有吩咐,我等必不敢辞。”
徐弘基一见如此,也赶紧学着做了一遍,道:“晚辈亦然。”
高务实笑了笑,起身道:“暂时倒也无甚叮嘱,二位只管静候佳音即可,至于将来……既然都是勋贵,想必总有欢饮之日。好了,本国公出来一趟也不方便,便先回宫复命了。二位,再会。”
“是是,国公爷慢走。”王允忠微微躬身道。
徐弘基则显得更加急迫,道:“只要国公爷有空,晚辈定在莫愁湖胜棋楼扫榻相迎。”
高务实呵呵一笑,从容而去。
莫愁湖么,倒是个好去处,当年朱元璋把莫愁湖赐给徐家,这份恩宠确实了得。只是,不知我是否有机会去……皇上恐怕未必乐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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