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拜别

  白色的蜡烛,昏黄的烛光,棺木,牌位,灵堂,李天行呆呆地看着火盆里燃烧的纸钱,心中的痛和思念越来越重。思绪从记事起一直到聆听着师父的最后一句话,终于作了个决定,他要完成师父的遗愿,送师父回家乡安葬。

  云鹤道长走进来,看着憔悴的李天行,心疼地说:“天行啊,你在这里守了七天了。凡事不可太过,否则你师父如何能走得安心?”

  李天行起身说:“太师父,师父最后的心愿是回家。我想送师父回家乡安葬。”

  云鹤道长沉吟片刻说:“我知道你的心。可是,你师父的家在东北,路途遥远,是不能抚灵柩回去的。”

  李天行为难地说:“我只想为师父做点什么!师父为了我不能回去和家人团聚,他最后的一句话就是回家。不管多难,我也要达成他的心愿。太师父,您就看在师父的份上,答应了吧。”

  云鹤叹息一声,徐徐说:“既然你决定了,我还有什么说的。不过,此去东北,不仅路途遥远,路上也不太平。扶柩是不行的,只能将你师父火化,带着他的骨灰回去。”

  李天行心中惨然,看着那副棺木,犹豫片刻,无奈地说:“好,我带着师父的骨灰回东北安葬。”

  于是,七天的幽蘸之后,李天行亲手点燃了柴堆,看着曾经日日相伴的师父被吞噬在烈焰之中,心痛难耐,只能攥着拳头咬牙撑着。当大火渐息,他亲手将师父的骨灰收入一个黑色的瓮中,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亲历死亡。他的手和他的心都在颤抖: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永远逝去,偌大的身躯,化作沙土般的细尘,只用一个小小容器便可以盛下。无论生前怎样的轰轰烈烈、爱恨情仇,最终就是这样的复归于尘土。李天行怀抱着那个盛着骨灰的小坛子,心中涌起说不清的怅然和哀思。

  这一天,云鹤道长把李天行叫到身边说:“天行,你师父的家乡在东北的长春。他曾告诉我,他跟义兄李艺闹革命前曾是土匪,和父亲、三个兄弟在东北中部的黑山上占山为王,带着几百个兄弟据守着青龙大寨,黑山离长春不远。”

  李天行听了记在心里,可他连笄头山都不曾下过,忍不住问道:“太师父,东北在哪儿,离我们崆峒山有多远?要走多久能到?”

  云鹤道长微微尴尬地说:“我也没有去过东北,只是听说过,很远,怕是走上个半年也说不准。如今外面到处打仗,盗匪也多,何况你从没有下山过,外面的世界,对你来说是完全陌生的、更是危险重重。要不这样,过了冬再走,我让人带你先下山看看,学些俗世的处世之道,在这样的乱世,光有一身功夫,可是远远不够的。明年清明之后,就启程,你看如何?”

  李天行虽然决意要走,可一旦商量行程日期,他不由得对太师父生出浓浓的依恋不舍,忙答应着:“好,太师父,都听您的。”

  冬天来临了,今年的冬天与往年本没什么不同,只是那无名小道观中,原本就只有三个人,如今只剩下一老一小,让小院中的空气显得格外冰冷。西厢房空下来了,以前李天行路过西厢房时,总是像只贼老鼠似的刺溜一下亡命般窜过去,生怕惊动里面的那只“猫”。可如今面对那紧闭的房门,他才知道,原来没有了“猫”,”老鼠“竟是如此凄凄惶惶不可终日。

  李天行比以往更加勤奋练功了,似乎是以此来祭奠师父。冬天日短,云鹤道长每日不到卯时(早5点)就听到天行的动静了。天刚蒙蒙亮,李天行已经打了几遍太极,院子也打扫干净,当云鹤道长出门时,早饭也端上来了。然后,李天行跟着云鹤道长念诵”道德经“,之后除了必须的杂役,李天行都在苦练师父虚静传授的功夫,直至夜深,打坐吐纳之后才入睡。

  十几年了,李天行在道观中的主要功课就是习武。他的功夫是师父和太师父传授的。虚静识字不多,可一身外家功夫十分了得。李天行从小就被师父以严厉得近乎残酷的方式调教着。相比之下,倒是太师父云鹤道长更慈爱些。其实,云鹤是虚静父亲的旧友,与虚静只是施以援手,收留在观中避难,并非授业师徒。云鹤修的是内功,一身太极功夫高深莫测。”高深莫测“这几个字不是瞎说的,李天行见过虚静和云鹤过招,虚静招式固然声势凌厉,云鹤则是行云流水,在气定神闲中让虚静败下阵来,令李天行既惊诧又羡慕。因此,李天行也从师于云鹤学习内功和太极。

  实际上,云鹤对于功夫的传授不是很在意,他真正醉心于传授李天行的,是道家经典”道德经“。从李天行刚开始咿呀学话的时候起,那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就如童谣般被灌入他小小的心灵,后来,李天行的识字也是从这句开始的。云鹤非常耐心地给他逐字逐句地解释,还适时用身边的自然事物丰富他对经文的理解,一部五千字晦涩难懂的”道德经“,不到八岁时李天行就能倒背如流了,而诵念”道德经“也是他十几年来每日的必修课。那神奇的五千字早已深深溶入他的血液,注定要伴随他的一生。

  空山鸟鸣,岁月如水,转眼雪化花开,又是春回风暖时节。

  这一天,李天行正挥着斧子劈柴,灶间里的柴堆已从地面快堆到屋梁了。李天行还将旁边的小屋收拾了,整整齐齐地堆放了半屋子的干柴。又做了个木架,架子上一格格储放着各种各样的菌菇干、野菜干,还有草药。小院中还放着一排大笸箩,里面正晾晒着刚采摘不久的菌菇和野菜。这些天,李天行除了早晚练功,其余时间都在拼命地干活,把小院所有房间各个角落都收拾得一尘不染,又准备了无穷的干柴、菜干和草药。

  云鹤道长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一向清澈如水的双眸竟也好似蒙了雨雾般的迷离。这个院子,不久之后就会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云鹤一生收过两个半弟子,一个弟子现在中台七真观做了住持,一个弟子很早前下山云游再也不曾回来,那半个弟子就是虚静了,两人虽师徒相称,但道牒上没有正式记名,李天行也只算是他的挂名徒孙,并没有正式出家,连道号也不曾起。皆因虚静要让李天行成年后自己来做选择,他不想让义兄唯一的骨血被迫出家而断了李家的香火。

  虽然李天行不是正式的道家弟子,可十五年的朝夕相处,云鹤眼看着李天行从啼哭婴儿,一点点长成个英武的壮小伙子,其间倾尽了自己的满腔心血和殷殷期望,如今要一朝分离,且自己已是耄耋暮年,而天行小小年纪却要独闯乱世,恐怕此一别即成永诀,又如何能毫不伤怀呢?

  清明节快要到了,这是两人商量好的,等清明节为虚静打了蘸仪之后,李天行就要启程。

  启程前的那个夜晚,是李天行永生难忘的夜晚。昏黄的烛灯下,白眉银发的云鹤真的像是那画上驾鹤飞天的仙人。只要看到他云淡风轻的样子,李天行的心就格外平和,好像他真的有仙气渡给自己,能让自己置身于红尘之外,隔绝一切的烦恼忧惧。此时,他真的有种冲动,想要留下来,永远守在他的身边。

  李天行眼中的依恋,云鹤看得明明白白,他微笑着说:”天行,你备的那些木柴和干货都够我一年的用度了。难道太师父都老得动不得手脚了吗?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好孩子,别担心。云聚云散,皆是自然。“

  李天行定定地看着云鹤,”扑通“跪下来恭敬地磕了三个头,抬起头,眼中已噙着泪,尽力用平稳的语调说:”太师父,您多保重!天行一定快去快回,运气好的话,说不准那些柴还没烧完,我就回来了。“

  云鹤微微一笑,上前俯身扶起李天行,温和地说:”天行,你长大了,快和太师父一边高了。等你回来,太师父怕是要仰着头看你了。你的行装都收拾好了?“

  天行点点头,应了声:”嗯,收拾好了。“

  云鹤转身取来一个小布包,递给天行说:”这里面是些散碎银子和一些银元,未必够用,只能靠你自己了。至于是否要回来,何时回来,全凭你的心。如果真的厌恶外面的世道,那就回来。不过,天行,当初你师父不让你皈依道教也是一番苦心。他想让你长大经历了世事之后,自己选择你自己的人生。你不是道士,下山后,不必守道家的规矩。也不必顾念我。相比起山下的乱世,这里已是方外净土了。倒是你,孤身一人,跋涉千里,其间必有不少磨难,太师父也帮不了你呀!你自己要多加小心,遇事沉住气,莫要意气用事。“

  李天行点点头,迅速抹干快要溢出的泪水:”太师父,天行知道了。我的名字是太师父起的,取自‘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天行一定不辜负太师父的期望,纵然是乱世,也要做个自强不息的君子!“

  太师父温和地笑了:”天行,太师父信你!“说着又拿出一本线装的小册子,递给他说:”天行,这个,你留着吧,当个念想。“

  李天行接过来一看,鼻子一酸,只见封面上写着三个字”道德经“,只是字体颇为幼稚,认得是自己六岁那年,太师父教他”道德经“,讲一句,就让他写下来一句,花了三个多月的功夫,终于完成了他的第一本手抄道德经,虽然之后他不知又抄了多少本,可这第一本经书上,不仅有太师父写的注,最后一页上,还有师父亲笔题写的‘天行于民国六年手抄道德经’,这本书上有着师徒三人的印记啊,让李天行一时心绪难平,感慨良多。

  云鹤道长拍了拍他的肩,平和地说:”聚散随缘,不可强求。山下的世界,或花团锦簇,如烈火烹油,或刀光剑影,似人间地狱,不论你遇到什么,都要记住,凡事不可背道而驰,否则,终将镜花水月,徒劳一场。只要大道在心,就会冲破迷雾,清净坦荡。“

  李天行品味着太师父的叮嘱,捧着那本道德经,回屋认真地用油纸包好放入行囊。这一夜,辗转无眠。

  次日清晨,李天行如往常一样,打了太极,清扫庭院,和太师父用过早饭。李天行背上行囊来到正殿,拱手作揖参拜正中的三清神像。突然一声”当“的脆响,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神像上掉落,在神案上一弹,径直飞向李天行。

  李天行伸手一抄,很轻易地将那东西抓住,伸掌一看,手心上是一个比银元略大但却厚得很多的铁片,上面刻着阴阳太极图,两极的圆点却是镂空的。李天行认得,这是太上老君手上老君扇中央镶嵌着的太极玄铁。

  李天行微微发怔,一旁的太师父走过来拿起太极玄铁,抬头看了看太上老君像,微笑着对他说:”天行,看来此物与你有缘。你等等。“说完径自往东厢房去了,不一会儿回来,手里拿着的太极玄铁已穿上了一根黑绳。云鹤将黑绳系在他的脖子上,又说:”既然它要跟着你,你们就作个伴吧。“

  李天行摸了摸项上的太极玄铁,无限留恋地看着云鹤道长,一时哽咽难言。

  云鹤拍了拍李天行的肩头,温和地说:”孩子,去吧。不出去走走,你如何能懂得天地之广博,大道之玄妙。路上小心,去吧。“

  李天行含泪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哽咽着说:”太师父,您要多保重!天行去了。“站起来,深深凝望了太师父一眼,转身大步而去。出了院门,返身将院门缓缓关上。

  从此,一个世界离他远去,另一个世界正对他敞开着大门。李天行大步流星地走在下山的路上,对即将面对的未知,既有着忐忑不安,更多的是一种探求的渴望和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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