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行得到洛兴武的指点,告诉他此去往东大约一百多里,就到了一个大镇叫阳高镇,镇上有火车站,买票坐上火车两天就能到北京,然后从北京再坐上去长春的火车,几天工夫就到了,又快又安全,还硬塞给他们不少路费盘缠。
顺子一直在琢磨火车是个啥玩意,第一次听到这个名称,脑子里马上出现了一驾烈火熊熊的飞奔的马车,虽然之后洛兴武给他描述了一下火车的样子和如何行进的方式,顺子还是很难理解一串铁皮屋子是怎么自己在两根铁棍上奔跑的。李天行和秀儿也是一样的既迷惑又好奇,三个人为了解开这个谜,脚下生风,一路高歌猛进,终于,这一天,他们到了阳高镇。
阳高镇虽说是个镇子,可不是一般的小镇子能比的,但见过大同的繁华之后,几个人的眼界也抬高了,除了买些路上的吃食,别的也不太在意。顺子紧着打听火车站在哪儿,等到了火车站,他马上跑去看那两根”铁棒子“。此时火车站里的人不多,也没有火车停站,顺子看到高台下面果然有长长粗粗的铁棍子从车站两头一直延伸出去,就是把脖子抻长了也看不到头。顺子干脆坐在站台边上瞪圆了眼睛盯着铁轨瞧,一边脑子了琢磨着铁房子怎们能在这上面架得稳,用什么才能拉得动。最后想得脑袋都大了两圈也想不通,只好泄气地站起来,这才想起来洛兴武说过想坐火车,是要先买票的。
几个人看到车站里有个窗口,一些人围在那儿站着,于是他们也过去问,等问了从这儿到北京的车票钱,吓得顺子张着嘴只吐了一个带着长长尾音的”啊------“,就吓傻了,售票员不耐烦地让他站一边想去。
顺子、李天行和秀儿站在角落里互相看看,顺子咽了口吐沫说:”诶呀!俺的娘啊!这票是啥玩意做的,最便宜的三等票还要十六块大洋一张,买一张票够咱几个吃两三月的!就是住店也能住上十多天呢。咋这贵呢!大哥,咱还买不?“
李天行也犯了难,倒不是买不起,当初从黑店里搜罗的,加上孟根和洛兴武送的,光自己怀里的银票就有三百多块,顺子和秀儿身上也有不少银票和珠宝首饰,那包里也还有金条和不少值钱的东西。要说几个人也很是阔绰了。可三个人压根就没把自己当成富人,总觉得那些钱都不是自己的,拿着都有些烫手。
李天行看看顺子和秀儿,如果没有秀儿在,就好下决心了,走路自有走路的自在。可是想着这一路走来,秀儿差点就毁在恶人手里,如果再遇到野兽或者土匪,他可没信心次次都能逢凶化吉,保住两个弟妹。于是,李天行笃定地说:”顺子,买!咱坐火车!“
顺子和秀儿对看了一眼,兴奋地笑了,李天行买了三张车票,因为今天的车次已经错过,只能等后天的。三人只好找了个便宜的客店住下,心情轻松地度过了两天。到第三天,三人早早在车站等着,远远听到像是巨兽吼叫般的汽笛声划破长空,顺子踮脚、抻脖外加张嘴看着由远而近的伴随”轰隆轰隆“巨响的一串”铁房子“驶进车站,看着那巨大古怪还冒着白气的车头近在咫尺,顺子吓得往后缩,撞了后面的人又遭到训斥。
李天行看到等车的人涌上来,生怕挤到秀儿,忙着一手拽着秀儿,一手拉住顺子。顺子镇定下来,看到人多杂乱,忙抱紧包袱,紧挨着李天行跟随人流等着车停稳,下车的人走干净了,又学着前面上车的人检了票,先后上了车。只见车厢里整整齐齐地在两边排列着漂亮的座椅,两个椅子中间还有小桌子,椅子上方是两排横木,放着很多包袱。
三人找到座位坐下来,觉得这椅子坐着不软不硬舒服得很。顺子兴奋得眼睛手都闲不下来,秀儿满脸通红笑靥如花,李天行也无限期待着火车开起来的神奇,三个人此时恢复了孩子的心性,三双眼眸中映射的都是喜悦和兴奋。
当火车再一次汽笛长鸣”呜—呜—“,车箱缓慢地晃动,”喀嚓—轰隆—喀嚓—轰隆“的节奏再次响起,三个人不约而同攥紧了拳头,齐齐看向窗外,车站上的人、房子逐渐向后倒行,”铁房子“真的会动,而且不用马拉,简直是太神奇了!
火车开出去了很久,三个人看着窗外,偶尔眼睛互相对视一下,都在贪婪享受着这神奇的时刻。终于,还是顺子先开了口:”诶呀!俺的娘啊!真的会自己走啊!我咋都想不通,这么大这么重的东西,咋能自己走呢?“
秀儿说:”二哥,要你能想明白,你就是神仙了!回头咱找个教书先生问问,不就明白了。“
这时,一个茶房提了个大壶走过来,一边吆喝道:”茶水,一碗两分钱,茶水,两分一碗。“
一会儿还有小贩卖花生瓜子的,于是车厢里有的嗑着瓜子聊天的,喝着茶看书看报的,拌嘴吵架的,像是茶馆里一样热闹。顺子的眼睛和耳朵一直闲不着,竟然忍不住还大着胆子跑到别的车厢去看,回来后兴奋地说:“大哥,前面有个房子,里面还一间一间的小房子,房子里面上下两张床,还能睡觉呐!还有个房子,都是桌子、椅子,是吃饭的地方,还有个房子,不让俺进,八成是大官住的,有佣人伺候的。喔,对了,还有茅坑呢,你们谁去不,我带你们去!”
秀儿红了脸,啐道:“呸,就没好话,到哪儿都想着那腌臜地儿!”结果没多久,秀儿又红着脸让顺子带她去找那腌臜地儿去了!
火车开起来还不算慢,可是一到站,往往就要停好久,而且,顺子突然发现,竟然没有人提醒到了哪一站,很多人都是一遍一遍地不断询问卖茶水的茶房,问多了,茶房也很不耐烦。白天还好,李天行识字,能认得站牌子,到了晚上,就完全靠一张嘴去问了。顺子很机灵,他拿了一角钱塞给了茶房,笑着说:“大哥,劳驾你到了北京给我们提个醒。”茶房自然痛快地答应了。
在神奇的“铁房子”里晃荡了不到两天,北京前门站终于到了,顺子发现,居然所有人都下了车,敢情这是最后一站。顺子肚子里不免心疼那一角钱给得冤枉。不过,很快这点不痛快就被忘到沼哇国去了,还有比天子脚下的皇城更能吸引人的吗?虽然,如今已经没有皇帝很多年了,可到底是几百年的帝都啊,即使现在,那民国的中央政府不也是在这里吗?
当李天行三人出了拥挤的车站,回头一看北京前门站的外观,顺子惊呼:“俺的亲娘啊!这么个车站咋跟那皇上上朝的大殿一样?”顺子仰头看着足有三、四层楼高的庞大殿宇,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带有钟楼的欧式建筑,巨大的穹顶,高高的锥形钟楼,阳光下熠熠生辉,顺子看得有点眼晕。
三个人茫然四顾,但见四周高楼广厦林立,穿着讲究的人川流不息,一时不知道到哪里去。既然来到了传说中的皇城,总要开开眼才不枉此生啊!
车站附近有很多洋车在找生意,一个年轻的车夫跑过来说:“几位到哪儿啊,坐车吗?又稳又快,包您满意!”
顺子说:“那得花多少钱啊?贵不贵?”
车夫说:“哎呦,那要看您去哪儿啦?您几位是头一回来北京?这是要去哪儿呢?”
顺子说:“我们是要去关东,在这儿歇歇脚。还想瞅瞅这皇上住的地方是个啥样?我说大哥,你知道皇上的那个皇宫在哪儿?远不?”
车夫一笑说:“远倒不远,要不这样,本来这车只能拉两个人,看你们人不重,我拉你们三个到皇上住的紫禁城,给两角钱就行。“
顺子看了看李天行,李天行看车夫一脸的期待,不忍拒绝,就说:“好吧,那就谢谢大哥了。”
三人也是头一次坐洋车,那车夫边拉着车跑,边告诉他们路过的地方,崇文门、正阳门、前门、穿过中华门,一条长长笔直的大道尽头,巍峨的天安门城楼赫然矗立在眼前。
车夫停下车,擦擦头上的汗说:“几位小哥,前面就是原先皇上住的紫禁城,皇上两年前就被大兵给赶出去了,现在就是座空城。几位头一回来,要想好好逛逛,一天可不够用的。光这紫禁城附近和刚才我们路过的前门大栅栏就够你们看一天的。”
顺子好奇地追问:“你说的那个大栅栏是什么地方?很好玩吗?”
车夫说:“大栅栏是北京城最热闹的商铺大街,有数不清的商号,卖什么的都有!里面光上百年的老店就不少,你们要想买绸缎就去瑞蚨祥,还有马聚元的帽子,内联升的鞋,张一元的茶叶,六必居的酱菜,多了去了,还有同仁堂、全聚德、一品斋、步瀛斋、聚顺和、长乘魁,我说了你们也记不住。不光是买东西,还能逛戏园子,有名的像什么庆乐园、三庆园、广德楼、广和园、同乐园,那里面都是名角,四大名旦的戏那是一票难求呐!还有大观楼电影院,现在时髦的人都去看电影咧!你们要真想好好玩,玩上个十天半月都不过瘾!“
车夫这一通说辞,把李天行三个人说得瞪着眼珠子入了神,又好像听天书一般,什么四大名旦,看电影,压根不明白,但这一切就好像是一块磁石,牢牢吸住了三个人热血沸腾的心。李天行给了车夫三角钱,一是看他跑了一路很是辛苦,再就是热情地让几个人感动。车夫自然喜出望外,谢了又谢,临走还告诉他们大栅栏怎么走,如果住店,哪儿有干净便宜的客店,大概什么价钱。
李天行三人东张西望又心怀激荡地走完了从中华门到天安门金水桥前的长长笔直的甬道,脑海中尽是想象的皇帝带着浩浩荡荡大臣妃嫔走在这里的幻境。来到汉白玉雕刻的金水桥前,两旁高高的汉白玉华表,近在咫尺的宏伟壮观的天安门城楼,让人有种登临仙境的幻觉。顺子一下子觉得自己好像变得又矮又小,心中陡然生出难以名状的敬畏感,好像那掌握万千人生死的皇帝老儿就在那高高的龙椅上坐着注视着自己,紧张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旁边的路人肯定在嗤笑着傻傻站着的三个小土老冒,李天行听到附近有人好像在笑话他们三人,也觉得这样傻站着是有点碍眼,忙用胳膊肘戳戳顺子,顺子回过神来,吐吐舌头,讪笑着说:“皇帝的院子就是气派,光是这个大门就比咱平凉城的城门还大!俺的娘啊,不知道里头还咋贵气呢?听说那地上的砖都是金子做的,皇帝用的粪桶都是金的。诶呀!今儿俺可开了眼了,皇帝的家都看了,这辈子没白活!”
秀儿笑着说:“你连那大门都没摸着,咋就吹牛吹上了天呢!那金砖和金粪桶你见着了,别瞎嘞嘞了,不臊得慌!”
顺子也不恼,嘿嘿笑着,三个人顺着皇城走,一路都是惊叹号!果然如那车夫所说,光是这紫禁城周边,就让三人一直走到日头西斜,几个人随便在路边吃了些混沌,按照那车夫的指点找了间干净又便宜的小客店住了下来。
第二天,三人早早起来饭也没吃,风风火火地赶往大栅栏,顺子嚷嚷着一定得空着肚子去,不知多少好吃的在等着他们呢。果不其然,且不提那些像是满汉全席和牛排、蜗牛这样的中外大餐,光是这儿的小吃都把他们撑得个肚饱溜圆。什么驴打滚、蜜三刀、艾窝窝、豆腐脑、炸年糕、糖三角、灌肠、爆肚、小笼包、炒肝、褡裢火烧、各式酱肉等等等等,连名字都记不过来,顺子专拣那些荤腥油腻的吃,秀儿就是甜食杀手,糖耳朵和油炸糕成了最爱,李天行最喜欢吃栗子面窝窝头和外酥里软的麻酱火烧。这一路的艰辛和凶险仿佛都在这一刻得到了补偿,顺子感叹说:“要是天天过上这样的日子,就是给个神仙都不换!”
吃饱了,三个人就逛了逛街市上的商铺,这一逛不打紧,还真买了不少东西。先是买了身干净体面的衣服,如今已是入秋,也应该备着夹袄过冬了,当然脚上磨烂的鞋就更是需要换了,这样零七碎八地买了一大包的东西。买了新衣裳,自然想起不知多久没洗澡了,于是又都去理发洗澡,换上新衣服,三个人跟过年似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焕然一新。
这一折腾已经到了黄昏,三个人吃了北京特有的炸酱面,打着饱嗝往回走。路过广和园时,想起这不是车夫说过的听大戏的地方吗?于是心动付诸于行动,三人去买票。
顺子问卖票的:“俺们第一次来,不大明白,就是想听唱的最好的。叫什么,什么‘四个蛋’唱的。”
卖票的先是一头雾水,而后略一琢磨,恍然大悟,原来是“四大名旦”,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的。倒把顺子弄得不好意思,猜着肯定是自己说错话,出了丑了,也不好发作,蔫蔫地等那人笑够了,陪着笑说:“嘿嘿,俺不懂,让你笑话了。俺们就是想看最好的戏,您帮个忙给看看有票不?多少钱?”
那人笑得心情大好,热情地说:“要看最好的,当然是梅老板的戏了,算你们走运,刚好有个包厢临时有事来不了,退了票,你们要不?六元五角。”
顺子一听有些犹豫,看看李天行,李天行略一想,错过了这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机会看呢,就让顺子买了票,几个人进了包厢,赶上梅兰芳的《贵妃醉酒》,虽然这是他们第一次听京剧,有时连词也听不明白,但依然看得津津有味、神魂颠倒。看完戏,秀儿还说:“那个演贵妃娘娘的姐姐唱的真好听,人长得就像画上画的,贵妃娘娘一准儿就是这个样子的!”直到多少年后,秀儿才知道原来那个演贵妃的梅老板竟然是个男子。
看完戏,已经入夜,虽然不少商家已经打烊,但大栅栏还是灯火辉煌,人来人往,三人又买了些夜宵,打算回去意犹未尽地聊到很晚才算尽兴。
疯狂的一天终于过去,顺子睁开睡眼时已经日上三竿,秀儿还在呼呼大睡。李天行竟然也打破了习惯,睡到天亮才起。
等大家都收拾停当,已经接近中午。三个人去了前门的全聚德,终于吃到垂涎已久的烤鸭,吃着吃着,顺子竟然眼泪汪汪起来。李天行忙给他轻轻捶着背,递过茶水来,以为是噎住了。顺子咽下一大口烤鸭卷饼,哽咽着说:”要是俺爹俺娘俺哥也能吃上这么好吃的东西,都得乐成啥样啊!呜呜呜┄┄“越说越伤心,眼泪哗哗地流,引得旁边桌子的客人不住往这边看。
秀儿一听这话,想起自己的爹娘,眼圈立刻红了,嘴也嚼不下去了,含着鸭肉也抽泣起来。李天行看着心里不是滋味,一时竟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安慰他们。沉默了片刻,顺子看到大家都被自己弄得垂头丧气的,有点过意不去,忙用袖子擦了泪,说:“大哥,要是没有你,哪儿有俺们今天!俺跟秀儿是有福气的,将来一辈子跟着大哥,你说是不,秀儿!“
秀儿边流泪,边狠劲点点头。李天行说:“你看,又说这些。今后咱仨就是绑在一块的,谁也不分开!快吃吧,多吃点!“一边说,一边给顺子和秀儿各自卷了一个鸭肉卷,三个人互相看着,秀儿也破涕为笑了。
抹着油乎乎的嘴,三人出了全聚德,心满意足。
【在阅读模式下不能自动加载下一页,请<退出阅读模式>后点击下一页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