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行随着杜军医的队伍急急往北走,一路上又抓了不少过路人和街头乞丐。先是到了山海关下设置的临时战时医院,所谓医院,不过是十几个军用帐篷而已。
一个左臂上套着个白色袖标的年轻士兵,手里端着一个白色磁盘子,里头有好些剪刀、小刀和叫不出名堂的工具,冲冲天行和另一个人说:“你俩跟我来!”
李天行跟着他走,士兵径直走向一个帐篷,掀开帘子就进去了。两个人连忙跟进去,一股呛人的药水味夹杂着浓重的腥臭味扑面而来,再环顾四周,两边的地上有几副担架,上面躺着呻吟不止浑身血污的伤兵,再往里面有三个医官,每个人左臂上都有白色袖标,正围在一个高台旁,上面躺着一个军官,正被几个人牢牢按住,嘴里反复嘶吼着:“你们敢动我的腿,老子拿刀劈了你!滚开,都滚开!王八羔子……”
一个医官竟然被推了个踉跄,刚才那个士兵放下手中的盘子,也帮着去按住几乎半坐起来的军官,抽个空冲着李天行两个人喊道:“你俩死人啊!过来按住他!快点!快!”
李天行赶紧上前帮着按住死命挣扎怒骂的军官,此时他才看清楚,这个拼命挣扎的军官的一条腿的膝盖上面血肉模糊,白色的断骨从巨大的黑红色几乎有些焦糊的创口处露了出来,李天行看着这可怕的伤口,猛然想到了早上的巨大爆炸声,心想:“这不是被炸弹炸得吧!”
这时一个医官总算腾出手来,转身拿来一个比匕首更长的刀,毫不犹豫就往那断骨处切下去,军官猛地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双手紧紧抓住旁边按住他上半身的李天行和另一个人,眼珠都快要爆出眼眶了。和李天行同来的人吓得腿都软了,竟然不管不顾地撒腿就往外跑。就在此时,趁大家不注意,李天行点了军官的晕睡穴,军官失去意识,大家并不在意,以为只是昏过去了。医官从始至终都不为所动,利索地把断腿切下来往地上一扔,然后就忙着指挥下属处理伤口。
士兵是对李天行的镇定有些意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李天行说:“李天行,十五了。”
“你胆子不小啊,那个人看着比你大多了,吓成那样,你怎么不怕呢?
李天行说:”我也怕,可不能跑,要不他乱动,耽误你们给他医治就麻烦了。“
旁边的医官闻言抬头看了看李天行:”不错,这小子可造之才,就不知道真上了战场还能不能站得住!“
另一个人说:”一个的毛头小子懂个啥,上了战场还不是挨枪子的份,能躺在这儿嗞哇乱叫就是福了!“
李天行觉得在一个刚刚被切去半条腿的人旁边说着不着边际的闲话实在不是个滋味,就问道:”我看这儿也用不着我了,长官还要我干啥?“
一个医官看了看他,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吩咐着:”你把这地上的烂玩意都收了扔出去!“
李天行应着,往地上一看,头皮竟然发麻,刚才只关注那个挣扎的军官了,现在才发现旁边有个简易的方桌,上面放着各种医用的工具、绷带、药水什么的,而桌子下面和旁边有两个大铁桶,铁桶里除了带着血污的棉布血衣,竟然还有已经变色发臭的断臂、断腿和其它模糊不清的带着血肉的东西。铁桶已经满了,旁边地上到处都是类似的”废物“,想象着这里”忙“起来,脚下就随时都会踩上不知从什么人身上切割下来的肢体器官,不觉毛骨悚然。
李天行抬头,大家都在忙着,没人再看他一眼,李天行只好硬着头皮说:”长官,要把这些扔到哪里?“
那个士兵头也不抬地说:”帐篷后面有个坑,倒里面就行了。快点,回来把下一个伤兵抬上来!“
李天行硬着头皮拎着两桶散发着腥臭的”烂玩意“走出去,来到帐篷后面,果然有个一米来宽的坑,里面已经有了不少断肢残臂,一堆黑黑的苍蝇在上面嗡嗡地爬来爬去。李天行闭着气,把两个大桶倒空,突然看到了几个灰白色的圆球,其中两个滚动几下,另一面恰好正对着李天行,却是两个眼珠子与他打个照面,李天行顿时觉得胃里一阵搅动,赶忙拎着两个空桶跑到个空旷处,努力调息压住胃里的不适,定了定神赶紧回去,把地上散落的血物又收拾了一桶,来到坑边屏息闭气倒了就走,可那两个眼珠子像是钻进了他的脑子里,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太阳终于从天边血色残云中消失了,枪炮声在晚饭的时间就已经渐渐止住。李天行已是一身血污,两手又粘又腥,那个士兵递给他一个脏兮兮的窝窝头,李天行只好伸手接过来,看着随即印在窝头上的几个血色手指印,那两个眼珠子和一幕幕血淋淋的惨象又不断在眼前晃,腥臭味已经不是那么刺鼻,因为鼻子已经适应和麻木了,可饿了一天的李天行实在是吃不下去,看到旁边的伤兵吃得狼吞虎咽,他把那个窝头递了过去,转身出去要了点水喝,坐在一棵大树下闭目养神,然而心中杂念不止:不知道顺子和秀儿该如何担心,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第二天就这样在不安的臆想中来临,却是天高云淡、阳光明媚的好天气。炮声并未响起,突然天空中传来巨大的嗡嗡的声音,好像是巨大的苍蝇在耳边飞旋。李天行扬起脸,看到天上有几个巨大的东西张着两个长长的翅膀排成一个大雁的”人“字形飞过来,而且越飞越低。耳边听到有人在喊:”飞机,东北军的飞机!“
李天行脑海中回想起那天人们关于飞机的议论,好奇心超过了危险意识,盯着飞机想看得更清楚。突然,飞机四散飞开,打破了原先的排列队形,其中一架向李天行所在的方向俯冲过来。营地上多数的士兵惊慌四散,寻找掩体,有个别的骂着娘举枪就射,那架飞机如入无人之境,几乎是贴着树顶低空掠过,一瞬间李天行看到飞机上有个凹陷的”洞穴“,里面坐了个人,穿着褐色的制服,脸上带着一个透明的”眼罩“。飞机对地面上零星的射击根不不予理会,低空盘旋了一会儿,就升空飞走了。李天行还在奇怪,这个飞机为什么没有”下蛋“呢?
一些大兵冲着天空一阵臭骂,很快就觉得无趣散开了。正当李天行帮着护士查看伤兵情况,突然巨大的爆炸声伴随着大地的颤动让所有人的神经都绷起来了。爆炸声很快连成一片,巨响好像就在附近,军用帐篷也随着震动不已。护士和李天行走出帐篷,耳边尖利的炮弹声带着死亡的信息呼啸而至,大地在不断的爆炸声中战栗着。
几颗炸弹落在了离他们不远的小树丛中,一阵火光和浓烟将碗口粗的树炸断,树枝、土石激射而出,宿营在附近的大兵惨叫不断,李天行看到一个人腾空飞起的同时,左边的腿连着小半个下身从身体剥离飞向一边。头上呼啸声不断,护士一把拽住发愣的李天行,两人扑倒在帐篷旁边的地上,瞬时爆炸声、惨叫声、刺鼻的硝烟、大地的一次次震颤就是李天行能感知的全部。两颗炸弹好像就在身边接连爆炸,泥土纷纷落在两人身上,李天行能听到很多尖锐的声音从他们上空刺耳飞过。等了一会儿,爆炸声转向了其它地方,李天行和护士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厚厚尘土,护士看了一眼李天行问:“伤着没有?”
李天行感激地说:“没!谢谢你救了我!你也没伤着吧?”
护士看看天:“妈的,这些炮弹长了眼了!连伤兵都不放过,我日你祖宗!李天行,跟我去抬伤兵去!”
两人拿了副担架,看着到处是硝烟弥漫和呻吟惨叫声的营地,一时不知道从何处开始。护士略一犹豫,往最近的出事地跑去。这里除了几个军帐是临时的手术室,其它的都是暂时安放不能挪动的重伤员的营帐,而尚能走动的伤兵都在医治后立即转移到关内的镇子上了。
李天行随着护士来到一处被击中的营帐处,帐篷像是几块“藕断丝连”的破布挂在附近的树枝上,一个一米多深的大坑还散发着呛鼻的火药味,几具半被泥土覆盖的尸体脸上黢黑、咧着大小不一的口子,有的身上多出了几个血窟窿,有的不见了胳膊,最惨的是有个士兵面朝地卧着,手还深深插入泥土中,腰际以下什么都没了。这里已经没有任何活着的气息。
护士什么话也没说,调转方向往旁边继续搜索。前面几个伤兵横七竖八地躺着,有的还在呻吟,两人赶紧走过去,看到一个军官仰面躺着,浑身是血,腹部一个巨大的口子,血淋淋的黄白色肠子流出来挂在身上。那军官微睁着眼看到护士走近,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脚踝,废力地说:“快!给我一枪!给我个痛快的!快,快呀!”
护士也慌了,忙放下担架说:“快!把他抬上来!”一边去扶他,可是那军官又一把拽住他的手臂,声嘶力竭地说:“我没救了,让我活活疼死吗?你个狗娘养的,痛快点!就当我求你了!”
护士看着他一身的血窟窿,知道此人确是难救了,可让他开枪,他做不到,不忍心,也没这个胆,然而就这样一走了之,也许更残忍。护士默默地取下自己的佩枪递给军官,那军官接过来喘了口粗气,冲着护士竟然咧嘴笑了笑,对护士说:“兄弟,谢了!我方庭羽欠你个人情,下辈子还吧!”一声清脆的枪声划破了硝烟弥漫的营地,然后,就是死一般的沉寂。护士默默收回佩枪,看着紧闭双目,太阳穴仍然鲜血流淌的军官,敬了个军礼,向其他伤兵走去。
李天行扛着担架跟在护士的后面,看了一个又一个,或者死了,或者只剩下最后几口气,李天行静静等着,心中好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喘不过气来。突然,像是温凉的雨滴滴在了李天行的脸颊上,他下意识地用手一摸,粘腥的,是血。他仰头一看,又是一滴,忙闪身躲开,树上挂着一个人头朝下,睁着眼,微张着嘴,一条手臂垂着,血从他的嘴里和指尖一滴滴滴落。李天行定定神细看,那人的眼睛睁着却一眨不眨,分明是已经死了。
这时,护士扶着个伤兵叫他过去,李天行赶忙抱着担架跑过去,一个士兵的大腿血流不止。两人抬起他跑进军帐,里面已排着不少等着救治的伤员。护士被军医叫去忙碌起来,李天行看到那个士兵脸色惨白,神志有些恍惚,知道流血太多所致,便点了他的穴道让血流减缓,又帮着其他得不到及时救治的伤员止血,然后自己出去寻找伤兵,先用点穴的方式帮他们止血,再背回军帐等着救护。
炮声已停,紧跟着枪声大作。很快,伤员急剧增加,原本就不多的手术室在刚才的炮火中毁了两个,军医也有伤亡,现有的军医就是再多长出几双手来也应付不过来。被抬下来的伤兵横七竖八、或躺或坐,呻吟叫骂着,让整个营地拥挤嘈杂不堪。
李天行脚不点地的忙了大半天,到了下午,有个军官走过来命令包括他在内的所有被拉来的临时人员立即抬着担架跟他走。一行人往北走,大家都显得很紧张,都知道那边就是两军激战的战场,枪声从早上到现在都没停。
西北军的阵地在关外的山坡上,阵地上挖了纵横交错的壕沟,士兵们趴在坑沿上射击。带头的军官在进入壕沟前就告诉所有人:“你们听好了,进了壕沟都猫着腰快跑,要不枪子可不管你是谁!死了的和救不活的不用管,能救的赶快抬走。谁要是犯怂误事,这可是战场,一律军法从事!”
大家听了,都唯唯诺诺,不敢吱声,军官威严地手一挥,喝道:“走!都跟紧喽!”带着大家进入战壕。战壕有半人多高,三个人并排的宽度,最初的时候战壕里还是很通畅的,很快大家就觉得头上有子弹“嗖嗖”飞过,战壕边上的土被子弹打得尘土飞扬,士兵们一个个趴在沟沿上射击,多数士兵都是打一枪,停下来上了子弹,再打一枪,偶尔能看到一种前面带着支架的枪,一个士兵负责射击,另一个不停地在旁边装子弹,射出去的子弹都是一串串的,光听声音就够瘮人的。
壕沟里面也开始恐怖起来,到处都有弹药箱、子弹壳,倒下的士兵比比皆是,有的靠在边上喘息,有的血迹已经发黑一动不动,有的地方因倒下的士兵多,重叠僵卧,如同那战壕上作为掩体的沙袋,任人踩踏。但凡遇到这种情况,军官就会留下两个人,让他们把这些尸体都堆到战壕上面,如此既疏通战壕,又可作为掩体。
李天行和一个壮实的汉子抬一副担架,将伤兵抬出战壕,另一拨人负责再把他们送往战时急救营地。因为在战壕中总是要弯腰前行,来回几趟后,那汉子也有些顶不住了,当他们把一个士兵放到了担架上,李天行瞥见他忍不住略将身体舒展了一下,却没发觉身体已经高出了战壕,李天行刚要提醒他,突然鲜血飞溅,人轰然倒地,再一看,那人的半个天灵盖没了,鲜血混着脑浆热乎乎黏在自己的脸上和身上,立刻汗毛倒竖,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敢再看。此时一个军官带着几个兵跑过来,见担架和死人挡住了路,张口就骂:“奶奶的,瞅你个熊样!要哭回你娘肚子里哭去!再挡道,我一枪撩了你!”边说边带人踩着尸体过去了。
李天行硬着头皮把可怖的尸体挪到了战壕边沿,两手抓住担架的中间一提气,担架被他这样“拎着”一路出了壕沟,把担架上的伤兵惊得目瞪口呆,途中碰到的传令兵也看傻了眼。
等李天行出了战壕放下担架,一个军官走过来说:“小子,看来你还有功夫,不赖呀!怎么是一个人抬担架,你的搭帮呢?”
李天行低沉地说:“他死了,我没能救下他。长官,我还得赶紧回去抬人。”说完转身要走。
那军官叫住他说:“你站住,换换班。你们几个去吧。”然后招手让他走到一旁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哪儿人啊?”
李天行心中叫苦,怕是又惹人注意了,只好回答道:“我叫李天行,甘肃人,十五了。”
军官脸上露出喜色:“哦,小小年纪就有本事!今后就跟着我吧,男子汉就要疆场厮杀,扬名立万!跟着我,也不辜负了你这一身本事!”边说,边用力拍着李天行的肩头。
李天行暗暗叫苦不迭,苦着脸说:“谢谢长官这么看得起我。可是我还要带着年幼的弟妹到东北去安葬我的师父,实在是不能当兵。长官您高抬贵手放了我吧!”
军官脸色一沉,盯着李天行说:“你要去东北?知道我们跟谁打呢?就是东北军!你去投他们,信不信我现在就崩了你!”
李天行真恨自己的嘴笨,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只好硬着头皮说:“长官,我哪个军也不投。我是崆峒山的道士,还要回去继续修行的。您就放了我吧!”
军官一脸的不信,但此时毕竟不容他有更多的时间和李天行纠缠下去,只好说:“行了,你去干活吧!这事以后再说!”
李天行如蒙大赦般赶紧去抬伤兵去了。就这样,李天行在硝烟中送走日落,又在炮声中迎来日出。眼见着一个个鲜活的面孔冲入阵地,变成一具具腥臭的尸体或者血肉模糊苟延残喘的残躯。李天行越来越觉得压抑难过,他想逃,在这样越来越混乱的地方,不是没有机会。但是,一想到战壕中那些伤兵痛苦哀嚎的样子,伸把手把他们抬出来救治,就成了留下来的唯一理由。
然而,伤兵越来越多,不得不抽调更多的人去壕沟里面抬出伤兵,处理死尸,以免造成战壕堵塞,抬出来的伤兵被胡乱放在战壕外面的空地上,来不及转运到后面的救护营地,那惨不忍睹的血腥场面犹如人间地狱。同时,对方的枪炮声却更加猛烈。李天行有种不好的预感。
【在阅读模式下不能自动加载下一页,请<退出阅读模式>后点击下一页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