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人在江湖

  抛下甚嚣尘上的议论,护送元彪的车队终于回到了长春,汽车直接开到了长春最好的西式医院安康医院,先把元彪推进了手术室,然后住进了重病房看护,病房门外有警察守卫。潘玉真白天来病房待一阵子,李天行则是白天跟着潘玉真,晚上到医院守护元龙。

  因案件还在侦破中,为了安全起见,孩子们都没有上学,请了老师定时到家里给他们补课。潘玉真也加强了保卫,只要出门办事,多半会有李天行跟着。

  这一天,李天行刚刚从医院出去,一个洋人医生带着一个女护士来到病房门前,守卫认识医生,却看了一眼旁边的护士,问道:“不是刚刚检查过吗?她是谁,没见过?”

  医生操着怪味的中国话说:“刚才病人的血压有些不稳,我要再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这是值班的护士小姐,有什么问题吗?”

  守卫不再拦阻,打开门说:“那就进去吧。”

  医生带着护士进来,屋内窗帘拉着,灯光昏暗,两人慢慢走近病床,看到元龙睡着。走在前面的医生小声说:“我听了你的话,你放了我吧。”话音刚落,就被后面的护士用东西砸了脑袋,随即被护士抱住轻轻放在地上。护士靠近病床的同时伸手拔出手枪,突然一把飞刀插在右手腕上,紧跟着一个人从床下翻滚而出,就势一个扫堂腿要撂倒她。护士反应很快,迅速后退,左手竟然又拔出一支枪,两声枪响,护士左手的枪也掉了,左臂中了一弹,地上的人迅速冲过来用手一戳,护士立刻动不了,惊异地看着眼前的人,同时也看到他身后的床上,元龙拿着一支手枪对着自己。

  李天行也心有余悸,没想到她竟然双手都能用枪!门口的守卫闻声而入,把地上的医生抬了出去。护士盯着李天行嘲笑似的说:“你就是元大头新雇的保镖?原来你一直都在这里,找个人演戏给我看!可惜功夫不怎么样,差点死在我的枪下!”

  元龙如同招牌似的大嗓门亮出来了:“哈哈!我当是谁这么关心我呢,这不是洪帮堂主吗?天行,认识一下,这位是江湖上响当当的‘双枪神龙’龙三凤,你瞅这名字,有龙有凤,够响亮够气派。不过,今天怎么有兴致唱了这出游龙戏凤啊?哈哈哈!”

  龙三凤满不在乎地说:“哼!你从哪个山沟里找来这么个活宝,要不是我中了埋伏,就他那切水果都嫌小的小刀,还敢跟我的子弹过招么?笑话!”

  元彪下了床,走近说:“女人就是这样,输了也要耍赖。你倒是说说,我元彪没得罪过你和你们大刀会吧!怎么三当家的还要亲自来取我的命呢?”

  龙三凤轻蔑地一笑:“你以为你元大头是什么好人?你靠着你当土匪的爹,当兵匪的哥,吸了多少人的血!怎么我就不能替天行道吗?”

  元彪沉下脸说:“你给日本人卖命,杀了我那么多兄弟和米家堡的人,我倒要问问你们洪门的陆老爷子,这行的是哪门子侠义!你还是好好想想,警察局的人也不是能随便糊弄的!”随即让手下把人押送到警察局。

  元彪转过脸要对李天行说话,一眼瞥见他左臂有一处殷红,忙说:“天行,你胳膊伤着了?赶快叫大夫给看看!”

  李天行略有尴尬:“不碍事,子弹擦过去了。没想到她左手也能打枪,大意了。”

  元彪若有所思,但没说什么,只是让人唤来大夫,给李天行处理了伤口,便带着众多的手下回公馆去了。

  潘玉真听了经过,还是有些嗔怪地说:“碰上这个龙三凤,没死,算你命大。干什么非要逞能,亲自去做那个诱饵,不是天行,你可就真被人生吞了!”

  元彪不在乎地撇撇嘴说:“这胆子跟刀一样,不经常磨磨,就锈了。她龙三凤在我眼里算个屁!过两天我还要会会他们龙头大爷陆封疆呢!我得讨回个公道,他门人勾结小日本,看他怎么给江湖做个交代!天行,你跟我去,让你开开眼,再有,上次你杀的那个人也是洪帮弟子,还是这个龙三凤的亲戚,我要给你讲茶,省得以后麻烦不断。”

  听着元彪的这些黑话,李天行突然意识到,自己认的干姐和干姐夫一家,背景不那么简单,绝非是普通的商人,那个龙三凤说的话,也许多少有些根据,心里不免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会不会入了歧途呢?

  第二天,从米家堡传来消息,米老爷伤重不治去世了。元彪当天就带着李天行前去吊唁,回来后马上给洪帮帮主陆封疆修书一封,一日后得到回复,两人约好五天后在聚贤茶楼见面。江湖上不成文的规矩,如果江湖派系之间闹了纠纷又不想撕破脸,都会找个德高望重的和事佬来主持一个和合会。这次可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大帮洪帮和长春地面最具实力的地头蛇元家的和合会,惊动了早已金盆洗手多年的清一教教主于世昌亲自来主持。

  这天正午刚到,三方均如约而至。聚贤茶楼一早就挂出打烊关门的牌子,掌柜的亲自在雅座间奉上上好的茶点,就躲到厨房里去了,不听召唤是不敢随意走动的。元彪坐在圆桌的西面,李天行和几个保镖站在他身后,已经须发皆白的于世昌坐在北面,东面坐着一个极为不起眼的干瘪瘦老头,又瘦又小,满脸褶子,花白的短发,样貌普通到仔细看几眼都记不住,要不是那身还算上乘的衣料,就是一个田间地头的北方老农。然而他身后的七个人个个极有特点,有几个是典型的东北大汉,目光有神,龙精虎猛,一看就是练过横练外加功夫的,有一个玉树临风,神情孤傲,还有一个竟然带着眼镜,文绉绉的像个教书先生。坊间盛传洪帮“天门山”八大金刚,除了被抓的龙三凤,剩下的七大金刚都到齐了。

  和事佬于世昌先开口了:“今天,既然是讲茶,我们的目的就是和,有什么事双方摊开了讲,要讲事实,有证据,再谈一个双方满意的解决方法,就是大家给我这个老头子的面子了。东方为主,西方是客。以礼待客,那就请元兄弟先说吧。”

  元彪向于世昌和陆封疆拱了拱手,依旧嗓音亮如洪钟:“于老爷子,陆帮主,客套话就不说了,那咱就开门见山,说说事情的起因。这起因嘛,就是为了煤矿的事。几个月前,米家就主动找到我,说要合作开煤矿,虽然也有几家闻风而至想插一脚,但都知难而退,只有日本商人宫本奇冶郎紧咬不放,不断游说米家和我,想让我退出。前些日子,我老婆遭到绑架,被我义弟李天行救下,还打死了其中一个绑匪,经警察局调查,这个绑匪就是大刀会的人,叫孙一成。顺着这条线索,我们查到大刀会跟宫本秘密往来。前几天,米家堡遭到刺客刺杀,米老爷已经伤重不治仙去了,我也受了伤住在医院里,可是贵帮的龙三凤竟然来要我的命,被我们生擒,送到了警察局。今天在这里,我想请陆帮主当面说说,这是个什么意思?”

  陆封疆原本不大的三角眼微微一睁,看着元彪,又扫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李天行,李天行觉得那眼神如同一道闪电劈过,心中警觉,知道此人内功不浅,深藏不露而已。陆封疆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身后的人:“大力,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身后一个精壮大汉毕恭毕敬地说:“回大哥,我去见了三凤,她说她不知道什么煤矿的事,也不认得日本人,因为死了的孙一成是她亲戚,她是为了报仇才去刺杀李天行的。至于那个孙一成,为什么会参与绑架的事,我们正在查,但可以肯定的是与洪帮无关。”

  元彪一听,怒火中烧,冷哼一声说:“这么说,都是我血口喷人,罪有应得了?原来你们洪帮都是些敢做不敢当的角色!”

  迟大力面无表情地说:“元会长,你有什么证据说龙三凤是受日本人的指使,暗中勾结日本人?总不能空口白牙,你说什么,我们都得认吧!”

  李天行听着不免有气,毕竟三次刺杀他都是经历过的,明摆着是洪帮人护短抵赖,拿准了在勾结日本人这关键一环上他们还没有确凿证据。在冷场的瞬间,李天行说:“如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证据我们会找到的。但至少孙一成和龙三凤绑架行刺是实,不管幕后是谁指使,是何目的,于国法也好,江湖规矩也罢,都是你们理亏,这你们无从抵赖吧!”

  迟大力一时语塞,一旁带着眼镜的人微微笑着接口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龙三凤为给亲人报仇,也没什么说不过去吧!”

  李天行冷笑一声说:“人是我杀的,要报仇也是找我来,为什么要刺杀元会长?”

  “眼镜”微一顿,皮笑肉不笑地说:“你是元会长的贴身保镖,元会长在哪儿,你就在哪儿,怪她眼神不好认错了人,误会,呵呵,是个误会!”

  突然,“啪”的一声,元彪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震得桌上的茶杯茶壶跳起来,茶水四溅。他怒气爆发,声如狮吼:“欺人太甚!既然你们完全不顾江湖道义,我元彪也不是软柿子,别的我不管,就这长春地面上,从今后就是有我没你,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说完,起身要走。

  于世昌起身拦住了元彪:“元会长,别生那么大气。他们都是小辈,年轻气盛,斗两句嘴,我们做长辈的听不惯,骂他们就是了,别跟他们一般见识。”然后,转过头对七大金刚和李天行说:“长辈们没说话,你们在这儿搅和什么,都退下去!”

  又劝元彪说:“元会长,看在老朽的面子上,坐下来好好谈。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您是商会会长,也知道商家最讲究和气生财不是?来,坐,坐下。陆帮主还没有说话呢,咱们听听帮主怎么说,好吧?”

  元彪毕竟也不愿意闹僵,就势卖个人情坐了回去,却瞪着大眼盯着陆封疆。陆封疆一直在观察局势,让手下出面实际是在试探元彪的态度。他心里清楚,虽然洪帮号称天下第一帮,帮众遍及大江南北,分支多得数不清,但基本是各自为政,就如同分家了的兄弟,出门见面称兄道弟,关门都是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在长春这一亩三分地,还是多少要看元彪的脸色的,况且龙三凤还在警察局里关着,那警察厅副厅长是元彪的堂兄,撕破了脸,龙三凤就是首当其冲的祭品了。

  陆封疆微微挤出了点笑容,脸上的折子更深了,不紧不慢地说:“也怪不得元会长发脾气,夫人和会长接二连三地遭到绑架暗杀,在长春,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话说回来,洪帮在长春立山头也不少年头了,远的不说,单说我做帮主的这些年,我和元会长一直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现在,虽然我的门人卷入了会长和夫人遇刺的案子里,但是我敢担保,绝非出自我陆封疆的授意。至于是何原因,我们还要查清楚,如果确实有勾结日本人、谋害元会长的实证,洪帮的帮规也不是吃素的,如果只是他们个人的擅自行为,那按照江湖规矩,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话一说完,陆封疆默默看了元彪和于世昌一眼,拿起茶杯喝了两口茶水,又恢复了老农的神情。然而这几句平实得如同唠家常的话,却定下了谈判的基调,无非就是‘拖’,如果再细心品的话,不论如何,都会照帮规和江湖规矩来处置,把事情局限在江湖,元彪的政府力量就被屏蔽,处处都为自己留着后手。

  于世昌一听就暗自说道:真是个千年狐狸,万年泥鳅!

  元彪不是听不出来,但自己没有证据也不能把人逼急了,只好也退一步:“好!陆帮主痛快!那我们就等着帮主的消息了!不过,也请帮主好好约束一下兄弟们,我不希望类似的事件再有贵帮的人掺和进来。那可就说不清了。”

  陆封疆只淡淡说了句:“元会长多保重,于老爷子保重,陆某告辞了!”起身带着一众洪门兄弟出去了,而他身后的七大金刚,除了两个人,个个都狠狠地瞪了李天行一眼。

  于世昌温和地跟元彪客套了几句,看了眼李天行说:“元老弟,恭喜你得到一员虎将啊!虽然年纪轻轻,却身手不凡,假以时日,不可限量啊!”

  元彪很是得意地说:“于老爷子好眼力!我和玉真的几次遇险,都是他救下的。”转头对李天行说:“天行,你年轻,不知道,当年于老爷子可是叱咤江湖的清一教教主,武当派亲传弟子,你要能让于老爷子给指点一二,那可就有福喽!”

  李天行一听说武当派,同是道家,自然感到格外亲切,忙恭恭敬敬稽首道:“于老前辈,我太师父道号云鹤子,先师虚静,都在崆峒山修行,我虽然不是道士,但从小在道观中长大。您既是武当门下,就是我的前辈,但不知道您的辈份,不知该如何称呼,还请恕罪!”

  于世昌很是意外,见李天行如此恭谨知礼,自然很是喜欢,也多了分亲近:“我年轻时做了道士,但后来又还了俗。看来咱俩还真是有缘,你就叫我声世伯好了,改日到我那里,咱俩好好聊聊!”未了,又加了一句:“今日你锋芒毕露,陆封疆手下那几个金刚都不是善茬,你这个梁子是结下了,今后要多加小心!”

  “多谢世伯提醒,我自当小心。”

  坐车回来的路上,元彪对李天行说:“天行,你小子好运气,于世昌不仅功夫好,人脉也广。但他为人低调,金盆洗手之后闭门谢客,连我都难说得上话,你竟然受到邀请去他家里,看来他很是看好你。你可要好好抓住机会,必会受益无穷啊!”

  李天行并不想怀着什么目的去结识于世昌,而是完全出于同出道家的亲切感,但对于元彪的话不能不回应,只是含糊地说:“嗯,是。”

  元彪接着说:“老爷子对你的警告,你可得当真,今天那些人明摆着是赖账,你和他们针锋相对,难免惹上麻烦,不能不防!你要出什么事,你姐姐还不吃了我!”

  李天行忙答道:“是,姐夫,我会小心,你放心!”

  元彪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天行,你会打枪吗?”

  李天行微微一怔,随即说:“不会。”

  元彪“嗯”了一声,没再吱声。

  当天晚上晚饭过后,元彪把李天行叫到书房,递给他一个木盒子:“送给你,以后天天带上,比你那飞镖管用。”

  李天行打开盒子,里面竟是一把手枪,枪柄上镶着褐色的皮套,枪身上刻着一些数字和曲里拐弯的文字,旁边还有装满子弹的弹夹。

  元彪接着说:”虽然你功夫好,可时代不同了,要论杀伤力,还是洋枪洋炮厉害。还别说,龙三凤说得也有道理,子弹比刀厉害。你就是扎他几十刀,还不如一颗枪子痛快。赶明儿你跟着我练练,不难,很快就会了。你练你那小飞刀得练个十年八年的吧,这个不用,以你的资质,学会开枪,就是几分钟的事,要想学到你姐的水平,也不难!“

  李天行看着手枪,脑海里却出现了山海关那些血肉横飞、残肢断臂、尸横遍野的景象,这把枪枪体是深灰色,冰冷的金属枪管透出阴森的杀气,他不敢想象,那弹夹里的子弹呼啸着透过血肉会是怎样的结果,更不敢想象如果那个扣动扳机的人是自己。

  元彪看着发呆的李天行,觉得奇怪,上前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头,瞪着眼问:”咋啦?吓傻了?还是乐傻了?咋不吱声呢?“

  李天行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清脆的声音飘了进来:”哎呦!这才是当干姐夫的样,虽然天行厚道不挑礼,我可还惦记着你的见面礼呢?这个马撸子还算是有心,就是东北军的营团长都不见得有呢!天行,姐教你,以后再见着那个龙三凤,看她还敢笑你不!“

  李天行默默地盖上盖子,把木盒子轻轻放在桌子上,对两人说:”谢谢姐夫和姐姐的好意。可是这个我不能收。上次失手杀了人是不得已,枪的威力实在难以控制,我不想再杀人。要没什么事,我回房去了。“说完丢下满脸错愕的元彪夫妇出了书房。

  元彪冷笑了一声:”真是乡巴佬!他这脑子是怎么想的?怎么送他手枪防身,就是让他杀人了?好心变成黑心!岂有此理!“

  潘玉真却不生气:”也怪不得,他是从道观里出来的,一心向善。当初他为救我失手杀了绑匪,却甘愿被抓抵命,那是骨子里的善,可不是虚的。他不愿意用枪,就是不愿杀生,这也没什么不可理解的。你别小心眼,天行可是咱全家的恩人!“

  元彪眼神冷峻:”你可想清楚了,咱们可不是善人,你这个善人弟弟一旦明白咱们是干什么的,还能认你吗?搞不好还要为民除害、大义灭亲吧!“

  潘玉真微微蹙眉:”我是真心待他跟亲人一样。不过,你的担心也有道理,虽然我不信他会害咱们,但恐怕也就留不住他了!我们的那些生意还是瞒着他好。就当是供桌上的菩萨一样供着吧。咱们的罪孽是逃不掉了,至少是给咱的儿子留这么个人,就算是留条后路吧。“

  元彪不再说什么,站起身走了。潘玉真也起身要走,看到桌上的木盒子,微微叹口气,伸手拿过来,一步一摇地也出去了,高跟鞋在木地板上有节奏地”哒哒“响着,回荡在元公馆的大屋广厦间,有一些沉重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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