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解惑

  胖胖的唐署长一头冷汗,在这个本来属于他的地盘里惴惴不安,身边站了一堆大人物,他的顶头上司元副厅长,罗厅长,还有市长,日本领事馆副领事官,他们个个铁青着脸,看着已经是冰冷坚硬的尸体的宫本奇冶郎。

  日本领事馆副领事官铃木俊一说:“宫本先生是贵族,不能冒犯他的身体。我们要把他的遗体带走。这件事我们严重关注,你们务必要认真调查,抓出凶手,交给我们!”

  长春市长郝悟中说:“铃木先生,对宫本先生的亡故,我们深表遗憾。请转达鸠山领事,我们一定会全力以赴,尽快破案。”

  元副厅长说:“铃木先生,我们理解贵方对宫本先生遗体的处置安排,但是为了能迅速破案,验尸是必要的。我们可以根据贵方的要求来做,或者由贵方人员验尸,我们参与,你看如何?”

  瘦小的铃木俊一目光阴骘,冷冷地说:“我要请示鸠山领事长大人。宫本先生的遗体我马上带走。还有,小岛先生也会接到我们日本大和医院来治疗。一切拜托了!告辞!”

  一对日本兵进来抬走了宫本,众人望着日本人的背影,长出了口气。大家到唐署长的会客厅坐下来,都等着郝市长先开口。

  郝悟中,私下里被叫做“好糊弄”,此时一改方才恭顺的态度,倨傲地坐在沙发上,拉着官腔说:“日本人死了,还是个日本贵族,这可不是个小事!弄不好,别说你我的乌纱帽不保,还要流血死人的!你们说,怎么办?何时能破案!”

  大家面面相觑,一时冷场。郝市长脸拉得更长,加重语气说:“怎么啦?不说话是什么意思?罗厅长,你管着一城治安,你倒是说说看,怎么给日本人个交代?”

  既然被点了名,罗厅长不得不开口:“郝市长,我们一定会全力以赴,尽快破案!唐署长,案子出在你的辖区,你有何想法?”

  唐署长的汗一直就没停,一听到点自己的名字,头上的汗珠瞬时加密了一层,此时他的脑袋里就像是个蒸笼,雾气蒸腾什么也看不清,哪里有主意,支吾了半天才说:“这个,我们一定重视,一定全力以赴,全力以赴!可是……这个……我们实在是警力不足,我们的人都派出去巡查,防止洪帮闹事。实在是人手不够啊!“

  郝市长一听,马上厉声道:“唐署长,这事情孰轻孰重你要掂量掂量啊!日本人的事是火药桶上的事,要出人命的!你要人好说,你就说多长时间可以破案吧!“

  唐署长张口结舌,只不停擦汗。元副厅长出面解围说:“郝市长,破案的关键是线索,如今,最重要的线索是验尸的结果,还有那个小岛的口供。可是,日本人不让我们验尸,小岛也在他们日本人的监护下,我们怎么破案?还请市长和日本人交涉,必须验尸才知道宫本的死因。我们也需要尽快拿到小岛的口供。”

  球踢到了市长的脚下,郝市长只好说:“这方面我去争取,你们先把别的事放放,我看上面就要有指示下来了,到时候限期破案,你我都没有选择的余地!就这样吧,我这就去见鸠山领事。”

  唐署长愁眉苦脸地送走了几尊大神,火急火燎地召集手下开会,他那里知道,在他辖区内的元公馆,此时正开着庆功宴呢!

  当然,这只是两个人的庆功宴,在书房里,元彪和潘玉真拿着高脚杯,里面是暗红色的三十五年陈的法国拉菲堡,在阳光下闪着琥珀般的微光,轻轻一声响脆的碰击,两人仰脖一饮而尽。

  “不过瘾!还是咱的烧刀子有劲!酸不酸、甜不甜的,跟水差不多,再搁那儿一百年也出不来咱那烧刀子的香味!”元彪嘴上不满意,脸上却是喜上眉梢的样子。

  潘玉真是模是样地拿着酒杯,又给两人倒了葡萄酒,然后轻盈地转身走到桌子后面的大靠背椅子坐下来,举着酒杯,在阳光下轻轻摇晃,欣赏着一抹抹淡红的痕迹,悠然地说:“有了这个好消息,就是喝水都是酒味。甜,又辣又甜!”

  元彪哈哈一笑,也走过去,靠在桌边,面向潘玉真,举杯碰了她的杯子,又是一饮而尽:“这个老宫本,狗皮膏药似的贴着咱,害了咱多少次,都没成!老婆一出手,他就一命归西了!你说,他在黄泉路上,得多憋屈的慌!哈哈哈哈!想着就痛快!来,老婆,我再敬你一杯!大功一件!大功一件啊!”

  潘玉真喝了酒,自得地说:“他宫本欺人太甚!大路不走,偏往死路上闯!作死!听说,连红楼里的姑娘都恨他,死在那儿,也算是现世报!这下,堂哥那儿该忙上了!八成,他会让你帮忙呢。这种案子摆不平,不都是找你吗?”

  “放心,保管皆大欢喜!很快报纸上就会有爆炸消息,‘日本贵族命丧大力丸’,哈哈哈!”元彪一阵泛黄地狂笑。

  “你找个合适的机会帮帮柴可洛夫斯基,卖他个人情,保红楼也就是保我们。等风声小了,我找个人把那姑娘赎出来,把她全家送到美国,这事就了了。不过,以防万一,你听到什么风吹草动,马上告诉我,万不得已就不能留了。”

  元彪点头道:“知道。对了,洪帮那边怎么办?宫本虽然死了,可是还没有拿到日本人毒杀龙三凤的证据。那个小岛不知道活着不?他要死了,还真有些麻烦。”

  潘玉真说:“先探探陆封疆的意思。现在日本人正盯着我们,我们不能有任何动作。虽然没有证据证明是日本人干的,他们也没有证据说是咱们杀了龙三凤。既然陆封疆坚持要抽黑红签,又让叶枫暗中帮助咱们,他必然不想把事情闹大,不过就是为了给洪帮兄弟和江湖上一个交代。最不济,就是按照抽签的规矩来。”

  “我抽的是黑签,看来得有个准备。虽然洪帮不至于开生死门,但输了丢面子事小,不知道他们会开出什么条件,那姓陆的可不是省油的灯。”

  潘玉真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说:“改日,我跟天行谈谈。”

  日本人在红楼出事的消息很快成了街头巷尾的热门话题,当然,多数都是黄色段子,死在那样一个地方,不加点黄色佐料都说不过去。

  自从宫本出事,孩子们也正常上学了。李天行又恢复了以往的节奏。可是,他心里总是闷闷的,这天吃了晚饭,孩子们各自有各自的事,李天行独自出来散心,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走一阵,突然想起见过两面的于世昌曾邀自己到府上一叙,就打听地址,登门造访。

  于世昌的府第是座老式大宅,地处安静之所,老仆人去通报,然后殷勤带着他穿廊过院,来到一个不大的四方小院,两边是抄手回廊,南面一座屋子,匾额上书“若水居”,中间一个如同天井的院落,除了角落上疏落地种着小树和花草,大部分是青砖铺地。夕阳的余辉中,一个身穿灰白色衣裤的老者正在舒缓地打着八卦游龙掌。

  李天行静静地站在回廊上看着,感觉似曾相识,又是如此亲切,好像回到了崆峒山的那个小小道观,那分明就是太师父在气定神闲地打着太极。

  老者自然就是这里的主人,曾经在东北叱咤风云的清一教教主于世昌,不缓不疾地收式后,缓步上前拱手道:“小兄弟,怠慢了!”

  李天行忙回礼道:“老前辈,是晚辈今日来得唐突!冒昧打扰,还望前辈见谅!”

  于世昌笑着说:“哪里,我们修道之人讲的就是随缘,心之所向,身之所往,才是逍遥自在。你来得正好,可愿和老夫来一趟推手?”

  李天行眼睛一亮,马上道:“晚辈恭敬不如从命!”随着于世昌来到院中拉起了架势。

  才一接上手,李天行就觉得一股无形的力量吸住了自己的手臂,忙收敛心神,气运丹田,稳住下盘。两人你推我搡,动作舒缓,看似毫无惊心动魄之处,但若是内行,就会注意到其中的精彩。但见他们动如行云流水,招式变换层出不穷,见招拆招中不见丝毫戾气,唯有那种心有灵犀般的默契。就如同是下棋遇到了真正的对手,双方都乐在其中,欲罢不能,直至两人额头微微见汗,互相会意一笑,同时收手。

  李天行恭恭敬敬地拱手施礼:“多谢前辈赐教!天行收益非浅!”

  于世昌微笑地看着天行,眼中满是欣赏之意:“真是江山代有新人出。吾辈虽老,还有你这样的少年英雄,国之幸甚!”

  李天行闻言,受宠若惊,忙说:“前辈过奖了!晚辈功夫阅历尚浅,如何担得起前辈如此夸奖!”

  于世昌笑着说:“小兄弟,我们进去谈。”

  两人进屋坐定,仆人送上清茶,于世昌说:“你也不必自谦。老夫在这江湖中数十年阅人无数,像你这样,小小年纪就内外兼修到如此地步的,实在不多!最难得的是你为人内敛敦厚,少见年轻人惯有的浮躁轻狂,这就更不易啦!”

  李天行原本心中有难解之事,无法排解,才想到来找于世昌,没料到于世昌如此看重自己,心里反而有苦难言了,只好尴尬地笑笑:“前辈如此说,天行实不敢受。自从晚辈下山,不过一载,身边没有了先师和太师父的指教,心中很多困惑不能纾解,今日冒昧前来,是想向前辈讨教的。不知前辈可愿赐教?”

  于世昌捋捋花白的胡子说:“有什么,但说无妨。老夫愿闻其详。”

  李天行一时倒不知道从何谈起了,想了想说:“原本我下山的目的很简单,找到先师的家人,将先师好好安葬,完成他的遗愿,就回去继续跟着太师父修道。可是因为迟迟找不到先师的亲人,只好滞留在此地,虽然遇到了干姐姐和姐夫,待我如家人一般,可是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让我觉得好像有股力量把我卷入其中,总是身不由己。我不知道是否要继续这样下去。可否请您老给我指条明路。“

  于世昌说:“嗯,你的事我听说了一些。你救了潘玉真,她也曾舍身救你。要说元彪这两口子对你倒是有真情义。不过,你发现自己身不由己卷入越来越多的是非,你想避开,但又碍于情义而犹豫不决,是不是?”

  李天行答道:“正是,还望前辈指点迷津。”

  于世昌略微停顿了一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抬头对李天行说:“你可知道元彪和潘玉真的底细?”

  李天行说:“不很清楚,只知道他们行商,但似乎不是这么简单。”

  于世昌放下茶杯说:“元彪和潘玉真可是长春城的土皇上!他们两人都是土匪出身。元彪的父亲元战虽然洗手不干了,可他的人脉上可通张大帅,下可达三教九流,长子子又是师长,这年头,有枪杆子撑腰就说一不二。长春的政要们大都得到元家的好处,更有元战的侄子当着警察厅副厅长,元彪的生意踏着黑白两道,把持着长春商界命脉多年,同时也是这里黑道的老大,江湖上人称‘彪爷’。再说潘玉真,他爹在白山竖旗多年,山寨兵强马壮,和元战是拜把子兄弟。潘玉真是二丫头,别看大字不识几个,却是颇有心计的,元彪能有今日,多亏娶了她,她就是元彪的主心骨,连她爹潘雷也很是倚重这个丫头,可谓一手托两家,所以江湖上都称她‘二掌柜’。要说你初到长春,就和他们结下恩义,也是不同寻常的际遇了。但是,凡事皆有两面,他二人就是是非之地,不管他们是不是有意,你都会不由自主地被卷进去,血腥杀戮就会不断纠缠着你。这就是你的苦恼吧!“

  李天行无言地点点头。

  于世昌轻轻叹了口气,眼光投向屋外的朦胧夜色,接着说:“孩子,看见你,就想起当年的我。四十多年前,我和你差不多的年纪,跟着师父下了武当山。经历了许多风雨之后,才知道山下的世界是我们修道之人真正的磨练。就好像是一片树叶,把它放到古井之中,它自然静得下来。可是如果把它放到惊涛骇浪之中,它是否还能安之若素呢?还记得,我师父曾对我说,如果历经红尘之事后,我再回到山上修行,境界必然会更上层楼。可惜,时至今日,我已鬓发皆白,却仍然羁留于此,实在是平生憾事啊!”

  李天行闻得此言,心有所感,默然不语。于世昌收回目光,看着李天行说:“孩子,你可想过,自你下山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踏入是非之地!不论你是否和元彪、潘玉真有没有瓜葛,都会有恩义情仇的纠葛,都会有金钱权势的诱惑。更何况,时逢乱世,内乱外侮,人命如同蝼蚁,你要面对的是背道而驰的天灾人祸,如何修炼自己,如何济世救人,这就是你修道的必经之路。你以为,所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定力,是仅仅靠静心打坐就能做到的吗?”

  李天行听得背后发冷,以前发生的种种事情在脑海中不断闪现,渐渐体味出于世昌话里的意味,不由得站起身,拱手拜谢道:“多谢前辈的教诲,晚辈必当铭记在心。想想下山后经历的种种,果然如前辈所言,魔在心中,究竟是自己的定力太浅,才有困惑。不见风雨,不知晴天。晚辈受教了。”

  于世昌淡然一笑:“你尚年轻,又是刚刚出道,经历尚浅,却能不慕权贵,秉持初心,已经不易了。如今,你我生逢乱世,被大势裹挟其中,常有身不由己之事。但是只要秉承天道人心,方不会迷失其中。恐怕,这也是给你取名之人的期冀吧。”

  李天行深为感佩,忙道:“正是,晚辈的名字是太师父所赐,他老人家的教诲天行时刻不忘。今日得到前辈的真言,晚辈感激不尽。已经打扰多时,晚辈就此告辞。”

  于世昌起身相送,笑着说:“我这老宅就像是闹市中的一口古井,你若想清静就来此一叙。老夫有清茶素食,还能活动活动筋骨。好久没有这么舒服的推手啦!”

  李天行连连称是,告辞而去。出了于府,李天行不急于回家,徐徐而行,心里还在不断琢磨于世昌说的那些话,想着过去发生的事,也想着今后的打算,如此,绕了好大个弯路才回到元公馆,竟已经三更天了。两个守门的保镖看到他说:“哎呦!李少爷,你可回来了!夫人都急坏了,怕你出事,派人出去到处找你,快进屋吧。”

  李天行赶忙进了客厅,迎面老梁一见他就说:“太太,少爷回来了!少爷,快,太太都急坏了,担心你出了什么事!”

  李天行心里过意不去,满脸忧虑的潘玉真从沙发上站起来,对他说:“天行,你去哪了?怎么这么晚?没出什么事吧?”

  李天行带着歉意说:“姐,是我的错,回来晚了。我没事,让姐担心了。”

  潘玉真打量着李天行,见他毫发无损,松了口气:“没事就好,坐下吧。老梁,你叫他们锁上大门,你们也都去睡吧。”

  老梁照着吩咐去了,潘玉真疑惑地问:“你去哪了?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吧?”

  “姐,我真的没事。我就是出去走走,突然想到了于老前辈,就去他府上坐了坐,就回来晚了。怪我光顾着想事,忘了时辰了。都这么晚了,姐快回屋睡吧。”

  潘玉真这两天一直注意到李天行心事重重的样子,又听说他去了于世昌那里,知道有些事情遮着盖着并不能解决问题,于是问道:“天行,我看得出来你这两天有心事。有什么事不能和我说么?”

  李天行不想生出什么误会,就说:“姐,没什么大事,就是和于老前辈闲聊,真的没什么。”

  潘玉真变得严肃起来:“天行,你不要瞒我。你有没有心事我看得出来。我知道,因为开煤矿的事,让你卷进这些打打杀杀的勾当,你不想做,可是又为了我们不得不做,所以心里憋屈的慌,对不对?”

  李天行只好含糊地说:“起初是有些别扭,但现在想明白了。姐就别为这事伤脑筋了。宫本已死,孩子们也回去上课,姐也可以安心养养身体,别想那么多了。”

  潘玉真见李天行不愿深谈,不好追根问底,想了想说道:“天行,前一阵子忙东忙西的,找你师父家人的事也没顾上催问。现在煤矿的事算是开了局,后面就让你姐夫自个儿折腾去,我给你盯着找人的事,总要让你师父尽快入土为安呀!”

  李天行听了动容道:“是,我和先师名为师徒,情如父子。先师已过世一年了,却还不能入土为安,这是我的不孝。姐,我想亲自去找先师的亲人,尽快将先师安葬。”

  潘玉真一口答应:“好,明天我就给你派些得力的人手。孩子们你也不必跟着了,我多找些可靠的人看着就是。不论需要什么,你跟我说。还有,虽说你师父已经火化,我看还是要订口上好的棺木,立个石碑。碑文你来定,陪葬品也不能少,别让你师父在那边缺什么,我让人把所有这些先备齐了,只等你这边一有信,咱就给你师父风风光光地安葬好,全了你做徒弟的孝道。你看可好?”

  李天行感激不已:“姐想得周到,都听姐的。我在外面不能天天回家,姐和姐夫有什么事就叫我回来。你们也要当心,宫本虽然死了,他的党羽还在,也说不好会贼心不死。对了,洪帮那边怎么样了?我们抽了黑签,还要照江湖规矩来吗?”

  潘玉真不在乎地说:“这些你就不必操心了。你以为我们是泥菩萨吗?至于洪帮,让他们找日本人算账去。你就安心办好你师父的事吧!行了,再不去睡,天就亮了。我也困了,明天再说。”

  两人上了楼,各自进屋去了。潘玉真和衣坐在床上,在黑暗中独自出神,好久,叹了口气,和衣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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