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玉真办事不仅考虑周全,也是雷厉风行。在一个夏日的黄昏,一座小有规模的坟茔立在了黑山之上,高大的青石碑上刻着黑字碑文“先师殷扬明之位”。跪在墓前的李天行身穿孝服,回想着和师父的前尘往事,哀恸不已。站在一旁的潘玉真看着此情此景,不禁想起了当年埋葬弟弟玉栋的情景,触动了心中最不愿碰触的地方,也默默地泪流满面,情不自已。
不觉天色已晚,黑山的青龙寨寨主葛大庸倒真是给面子,不仅给他们的送葬队伍一路放行,还预备了酒宴留宿。葛大庸还有个外号“葛矮子”,皆因此人生就一副武大郎的身量,可是运气好,遇到了一位高人,传了他一套地趟拳,以此闻名于江湖,所以人称“滚地雷”。葛大庸不仅个子矮,长相更是丑陋凶狠,两只眼睛明显一大一小,翻鼻孔,大嘴巴,让人不敢正视。可是潘玉真却能和他谈笑风生,丝毫露不出恐惧或者厌恶之色,甚至敢直呼他葛矮子,却不会令葛大庸感到不适,举手投足间的那股巾帼豪爽之气,让李天行心里很是佩服。
李天行刚刚安葬了师父,故而不动酒肉荤腥,只略略吃了点素食就放下了筷子,也不多话。葛大庸注意到了,便说道:“这位小兄弟如今可是名震江湖啊,现在江湖上都知道’镇三关‘的名号!要不是今天这个日子不合适,我倒想和天行兄弟过过招,一定很是痛快啊!”
潘玉真知道李天行不喜应酬,抢先接口道:“你们老爷们好像活着就这么几件事,喝酒、打架、女人!”
葛大庸哈哈大笑:“二掌柜说的对,不过这个顺序有问题,对我来说,应该是打架、喝酒、女人,这才有意思!”
旁边的二当家霍明接着说:“可不,这顺序很重要,对老三来说,就应该是女人、打架、喝酒,是吧,老三!”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老三田家丰酒量小,几杯烧刀子下肚,已经微有醉意,斜楞着眼说:“你们不懂,女人最重要!不光是给你暖被窝、生娃子!就说二掌柜,彪爷的江山,一半都是咱二掌柜打下来的,江湖上都知道,二掌柜是女诸葛,他彪爷是得着了,娶了个诸葛在家,里里外外不操心,不就有的是时间喝酒打架了!老大、老二、你们羡慕不?”
葛大庸大笑说:“老三的嘴就是会说,不过说得在理。二掌柜巾帼不让须眉,彪爷眼光好!”
潘玉真冷笑一声:“听听,好像是说女人有多重要,原来不仅要生养孩子,还要给你们卖命打江山,好让你们有时间做昏君,喝酒享乐!唉,你们男人是不是太贪心了!”
老二霍明说:“所以说,那个孔老头说得对嘛,’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明明是夸她,到头来还是招顿骂!”
潘玉真说:“知道老娘难伺候,说错了话,就自罚一杯!葛矮子,换大碗,看看今天谁先倒,谁就是小娘养的!”又转脸对李天行说:“天行,把这儿当自个家,别客气!想歇了就睡去,别跟他们学坏了!去吧!”
老三田家丰马上抓住话头说:“二掌柜,咋把个爷们当丫头养!男人不喝酒打架还是男人么!来,咱爷们喝两杯!”
李天行推辞说:“三当家的好意,天行心领了。只是天行要为先师打蘸七七四十九天,期间戒酒戒荤腥。改日天行再找机会和三当家的痛饮一番,定当先自罚三杯,以谢今日之罪。”众人自不好勉强,随他去了。留下潘玉真和这些人喝得个酩酊大醉。
第二天,潘玉真辞谢了葛大庸的挽留,带着李天行下山回长春去了。青龙寨的三位寨主望着他们下山的背影,老三田家丰对两位大哥说:“我说大哥二哥,如果做了这两个,那元彪和老潘头就都没了半个臂膀,我们可是错施良机啦!”
葛大庸说:“老三,你怎么就是不明白,林子里不能只有一只老虎,否则野狼都能骑到头上拉屎。长春的官兵不敢动咱们,还不是看在元老爷子的份上。没他们作屏障,咱们也安稳不了!”
霍明说:“大哥,咱这日子也太憋屈了,如今生意不好做,白山那边有元彪这个财神爷布施,可咱就这点地盘,十天半月做不了一单,别说招兵买马,弟兄们都快揭不开锅了。好地盘生意都让元彪和潘雷占了,就说那个米家煤矿,要没有元彪,咱怎么也能分一杯羹啊!”
老三马上附和道:“是啊,大哥,好事都让他们占了,咱喝西北风去啊!你可得给弟兄们想个出路啊!”
葛大庸脸色阴沉,只说了句:“办法是要想。你们先不要招惹他们,弄不好我们连这个地盘都保不住!”
安葬好了师父,李天行心情轻松了不少,一面继续寻找殷家人,一面带着孩子们习武,日子过得倒是波澜不惊。这一日,他送孩子们上学,闲着无事,就在校园里随意走走。这所学校是长春城最好的,校园占地很大,景致如同是一个皇家花园,假山湖泊,应有尽有。学校里从初小到中学,不少学生是非富即贵的世家子弟。
李天行从未上过学堂,很喜欢这里的氛围,尤其喜欢站在窗外听课。他沿着教学楼走着,听着教室里面讲课读书的声音很是舒心,路过一个教室的窗口,耳边听得有人在念“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顿时心里起了共鸣,觉得文字如此优美,意境又是如此豁达,便驻足继续听了下去。原来,这是一堂古文课,正在讲明代陈继儒的《小窗幽记》。讲台上的老师是一位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中等个子,略显消瘦,面容清秀,说话虽带情绪,却在举手投足间处处透着文人特有的那股子温文尔雅。李天行听得入神,不知不觉下课铃声响了,才意犹未尽地离开,到下面一节课上课时,注意到那位老师走进了另外一间教室,于是也就跟过去继续听,如此一连几天都在窗外听这位老师的课。
这一天,李天行还是站在窗外听课,下课铃响了,他便转身离开,就听到背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喊道:“这位先生,请留步!”
李天行转身一看,正是那位老师,以为自己的行为让人家生气了,于是马上学着学生行礼的样子,鞠了一躬,说:“对不起,打扰您上课了,我不会再来了。”
那位老师走到跟前,很是温和地说:“不要误会。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要在窗外听课?你是学校里的员工吗?”
李天行看他并没有生气,轻松了些,回答说:“不,不是,我是负责接送元家少爷上下学的。先生的课实在是太好了,忍不住在外面听课。是不是影响您上课了?”
“是这样。你识得字?上过学?”
“我认得字,但没有上过学。”李天行实话实说。
老师微笑道:“请问如何称呼?”
“我叫李天行,天地的天,行路的行。”
老师微微颔首:“天行,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好名字。你跟我来。”
李天行虽有些疑惑,跟在后面到了老师的办公区。李天行才有些迟疑,老师又示意跟他进去。来到一张桌子跟前,老师拉开抽屉,拿出两本线装书,上面毛笔字写着“古文鉴赏讲义”,递给他说:“这是讲义,你拿去读吧。以后,如果我的课上有空位子,你可以进来听课,如果有任何问题,或者喜欢什么书,都可以跟我讲。你看可好?”
李天行大为感动,忙又鞠了一躬,感谢道:“谢谢老师!我还不知道老师的名讳?”
老师说:“我姓文,名敏厚。每周除了周二,我都在。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李天行感激地说:“谢谢文先生!谢谢!”
自此,李天行按时去听课,有问题就向文先生请教。文先生对李天行的认真好学很是高兴,自是知无不言,倾囊以授。
一来二往,李天行视文先生为恩师,也时常会登门造访,两人脾气相投,常常秉烛夜谈直到深夜。不过,文先生并不知道江湖事,一直以为李天行只是元家的一个保镖。
潘玉真看到李天行经常外出,不是去于府,就是去文家,醉心于武艺文章,倒是很欣慰。因为她知道,土匪也好,黑道也罢,都是刀尖上舔血的行当,现在虽然是元家风头正盛的时候,也是该居安思危的时候,至少身为人母的她,不想让两个儿子继续一条道走到黑。可惜这个道理懂得晚了,否则当年也不会逼着性格柔弱的弟弟勉强作为,造成无可挽回的悲剧。她希望李天行能活得清白自在,一个算是对弟弟的间接补偿,一个也是为了将来能给两个儿子留下一个保护伞。于是,李天行得到了潘玉真的支持,享受着十几年来最为轻松愉悦的日子。
然而,有些人命中注定与宁静缘分浅薄。一天晚上,李天行从文家出来,此时已经立秋,白天虽然仍有热力,晚上的风已经颇有些凉意了。李天行头脑里还沉浸在那些优美的韵律之中,以至于身心完全放松,对于身后尾随着的两个影影绰绰的影子没有丝毫察觉。过了一会儿,身后的黑影只剩下一个,此时李天行走到了一个宽敞之处,前面是一个高高的牌坊,路灯很是昏黄晦暗。突然,一个黑影从牌坊上俯冲而下,一把略弯的长刀带着冰冷的月色向李天行头顶劈下来。
李天行猝不及防,将将侧身躲过刀锋,就觉得后面有人和利器呼啸之声,凭多年练出来的敏锐感,向侧前方一个侧扑滚翻,等他迅速站起来,两个黑影挥着长刀夹击而来。李天行没有兵器,只好连连躲闪,很快觉察到两人的功夫不像是中原武术,那武器倒很像是日本刀。
李天行一个飞身跳到屋顶上,冲下面问道:“你们是日本人?为什么要杀我?”
两个黑衣蒙面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猛跑几步,脚蹬墙壁,快到顶时一只手攀住墙头,轻松一跃也站到了墙上,依然是一前一后夹攻的态势,并不回答李天行的问话。
就在两人冲过来之际,李天行飞身而下,两个黑衣人紧追不舍。边打边退,跑到一个狭窄的小巷里,黑衣人从背后杀过来,李天行借助旁边的墙壁一个空翻到了那黑衣人的身后,空中一个连环脚把那人踢得撞向围墙,再让过另一个斜劈过来的刀锋,以手为剑砍在他的手腕上,当啷一声刀掉在地上。不等他反应过来,挥拳打过去,那人勉强招架几下就被击中胸腹向后倒飞,重重摔在了地上。另一个黑衣人举着刀,但已经心生怯意,贴着墙根蹭过去,和狼狈爬起来的黑衣人掉头逃去。
李天行也不追赶,捡起了地上的刀,回到了元公馆。其实已经深夜,大家对他的晚归都习以为常,所以除了看守大门的保镖,其他人都睡了。李天行没有惊动任何人,径自回屋去了。
第二天下午,李天行刚刚接了孩子们回来,潘玉真就叫他到书房里,递给他一封信,封面写着自己的名字。李天行打开一看,上面用工整的楷书写着:“明日十一时,在大和武馆,恭候李君,以武会友。山口木。”
李天行喃喃自语:“山口木。日本人?”
潘玉真说:“我已经叫人去查这个人的来历了。来者不善!你先不必理会,等我和你姐夫商量商量再说。”
李天行说:“既然是冲着我来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越躲,他们就越嚣张!”于是就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潘玉真勃然大怒,一拍桌子,厉声道:“一群疯子!尽是些下三滥的招子!什么以武会友,简直是司马昭之心!”
“姐,你先消消气,等查清了这些人的来历再说。至于比武,他们还敢明目张胆的杀人?不妨去看看,正好探探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李天行没意识到自己有了争强好胜之心。
潘玉真说:“哼!日本人肯定没安好心!真想切磋武艺的话,何必还要用下三滥的手段暗杀你?要我看,比武会友是幌子,用你的血甚至命来耀武扬威才是真的!不去,他们还能来硬的?来了更好,不要他的命,也让他脱层皮!“
李天行不在乎地说:”无论他们有什么打算,我的功夫也不是假的。姐,你还不信我么?“
潘玉真说:”要论功夫,我自然对你有信心。可是,这些人是规矩人吗?暗箭难防啊!你心眼实,不是这种小人的对手!还是别上当!让我们去对付!“
李天行昨晚和日本武士交过手,认定他们的功夫不难对付,觉得潘玉真过于小心谨慎了,虽不再争,心里却不以为然。
第二天一早,潘玉真就让鲍璞带着人去送孩子们上学,嘱咐李天行在家里等消息,实际上是哄他待在家里。李天行看看比武时间已经临近,可是潘玉真并没有任何动静,于是悄悄从围墙翻出去,坐着黄包车到了大和武馆。才到门口,守候在武馆附近的潘玉真的手下就过来劝阻他。这时,武馆门开了,两个身穿和服的武士很有礼貌地请他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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