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玉真说走就走,叫上了李天行,几个人纵马上山,山路崎岖,看来这个寨子必定是在个易守难攻的所在。也就半个时辰的路,远远望见半山腰的一个隘口后面,隐隐旌旗招展,人影绰绰,到了寨门下,李天行有些吃惊,因为这个寨门可不一般。如果说用石头砌成城门洞也还没什么,那么厚实的大铁门可不是小手笔。
进了寨子,李天行觉得不像是山寨,更像是军营。虽然因为地势所限,山寨依山而建,前低后高,规模比黑山上的青龙寨小了至少三分之一,可是里面的屋子有一半是石头垒的,整整齐齐排列着,四周的岗楼也是井然有序。最令人惊讶的是,所有土匪们都是统一的藏蓝色中山装制服,很像是元彪手下人的制服,颜色略有差异而已,他们手中的枪械都是上档次的货,长枪、短枪、机关枪、城门楼上还架着三门小钢炮。不用说,这一切都归功于元彪和潘玉真的贡献。也就是因为山林的局限,要不八成连汽车、摩托也不缺!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这么一装备,这个土匪寨子多少有了点正规军的味道!
然而,土匪就是土匪,行事做派可是烙在了骨子里的。大门一开,里面的人就扯开了大嗓门:“二小姐回来了!”
“二小姐好!您可是有日子没回来了,当家的可是惦记着呢!我这就给您通报去!”
“二小姐,您上回带回来的那个外国酒,就是那个用葡萄做的,甜滋滋的,还能弄点不?怪好喝的。”一个年轻小伙子说。
潘玉真说:“你倒是识货,那都是城里那些小姐太太们追时髦的玩意儿,你一个爷们也要往女人堆里钻?”
潘玉英接口说:“他知道什么时髦!他是承受不起烧刀子的烈性,拿甜水来充大头的!”
一行人说着话,到了寨子的正堂,这是个纯木制的旧式大屋,匾额上刻着“啸聚山林”四个字。迈入高高地门槛,正对面是一个披着虎皮的大椅,下首两排各四张木椅。潘玉真冲着坐在上首的当家人“射三雕”潘雷叫了声:“爹!我回来了!”,然后抱拳对下首坐着的五个人中的两位说:“齐叔叔,封叔叔,你们还好?玉真今天来得匆忙,没带什么孝敬,改日一定补上!”
一个胖胖的满脸红光的人笑着说:“玉真啊,你回来了,我看着就高兴!回来看我就是孝敬了!”
另一个看似严肃的人说:“我没你虚伪,玉真回来是好,要是能带一筐天福斋的酱肘子,那就更好了!那酱肘子下酒可是真没说的,想想,我这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潘玉真笑了:“封叔叔,下回我一定带,而且保证用最大的筐!”
这时,另外三个较为年轻的人站起来对潘玉真抱拳说:“二小姐好!”
潘玉真笑着应道:“各位兄弟辛苦了!”
其中一个二十来岁的人,身材魁梧,相貌堂堂,他的目光随即转到旁边的潘玉英脸上,玉英如春风拂面,面含羞涩,似乎是有意避嫌,转身坐到了对面空着的椅子上。
上面的潘老爷子开口了:“玉真啊,你那煤矿怎么样了?听说是有人故意破坏,是什么人,抓到了没有?”
“爹,这事您还得帮我留心着点。煤矿暂时恢复运营了,可是埋地雷的人还没有线索。您派人盯着点山下,看有没有可疑的生人在矿区附近转悠。”
“哦?埋的是地雷?你肯定?”
“是,我找人仔细研究了炸弹的碎片,他们说是地雷,但可能还有炸药,光凭着地雷没有那么大的威力,也许是用地雷引爆炸药。”
封二当家一拍桌子:“他娘的,真够歹毒的!敢动二丫头,就是打我们雷公寨的脸。抓住他,活剥了他的皮!”
齐三当家问:“有什么头绪了吗?你认为会是什么人干的?”
“不像是江湖人的做派,和我们矿山过不去的是叫宫本的日本人。我怀疑是他们干的。”
齐三当家皱眉道:“这日本人越来越猖狂了!管他是谁,天王老子也不怕!玉真,你说要咋办?你齐叔叔给你出气!”
“谢谢齐叔叔!这事还没查清楚。等有了眉目,不用您动手,我玉真可不是只会绣花的大姑娘!您就瞧好吧!”
封二当家一竖大拇指:“好!我就欣赏玉真的这股子霸气,有种!你们几个小子,都学着点!”
下面的三个年轻人纷纷称是。
潘玉真回身对后面的李天行示意,李天行上前两步,潘玉真对潘雷说:“爹,这就是我结拜的义弟,李天行。“
李天行抱拳道:“见过潘当家的!见过各位当家的。”
潘雷打量着李天行:“嗯,早听玉真说过你,你镇三关的名号也是江湖上的传奇了!年纪轻轻,就打败洪帮三个高手,独闯三关,前途不可限量啊!而且你还救过玉真和元彪的命!既然你认了玉真做姐,你就是我雷公寨的座上宾,今天晚上,我们摆酒,给玉真压惊,为你洗尘!”
李天行说:“当家的这么说,天行不敢当,姐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又是晚辈,还望当家的和众位兄弟多多提点!”
潘玉真插话说:“爹,我也才知道,原来一年多前,天行路过白山,玉英的马受惊了,还是天行替她拦住了惊马!你说巧不巧?”
潘老爷子略有意外:“哦,玉英,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大家都看潘玉英,玉英似乎一直心猿意马,听老爷子问话,忙答道:“我是下山见到他,才知道原来他就是当年拦住黑子的人。天下重名重姓的多了,以前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就没提。”
潘玉真笑着接口道:”所以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天行注定和我们潘家有缘。“
潘玉真立刻显得不自然,六当家的眼光扫了一眼李天行,李天行也觉得有些莫名的尴尬。
晚上的酒宴自然是热闹非常,看着满桌的大碟大碗,李天行不禁暗自慨叹,要说东北真是块福地,山林里山珍野味应有尽有,做土匪都做得脑满肠肥!酒宴酒宴,无酒不成宴!酒桌上推杯换盏才有气氛。自从李天行跟随元龙打猎时第一次酒醉,酒胆就放开了。他知道如果在酒桌上婆婆妈妈,会让大家都很扫兴,于是也就来者不拒,一醉了事。
第二天李天行揉着仍然一跳一跳的太阳穴出了门,昨晚自己是怎们回屋的已经不记得了。迎面碰上的人都很热情地打招呼,看来昨天的酒喝出了交情。忽然一阵马蹄轻脆,李天行循声望去,从寨门外飞奔进来一匹黑马,直冲自己而来。李天行侧身闪在一旁,那黑马扬蹄嘶鸣,马上一人,正是潘玉英,笑着对他说:“李天行,你还记得它么?”
李天行看了看马,问道:“就是那天受惊的马?”
“看来你记性还没那么差!它叫黑子!”潘玉英说着利落地下了马,旁边有人牵走黑子。潘玉英又说:“看不出来,你酒量还不小呢!你要是还站得稳,跟我去靶场怎么样?”
“靶场?是什么地方?”
潘玉英瞪了他一眼:“酒还没醒呢吧?跟我走就是了!”说完转身就走。
李天行心想:姐的这个妹子,可比姐还霸道啊!只好跟在后面,转到寨子的西北角,是一个空地,尽头是突兀的石壁,石壁前是一排架子,架子上缀着一些小瓦罐,小坚果子之类的东西。潘玉英从腰间拔出手枪,对李天行说:“咱们比比枪法怎么样?你先来!”说着把枪递过来。
李天行没伸手,推辞道:“我不会打枪。”
潘玉英吃惊,满脸的不信:“别骗人了,你跟我姐那么久,居然不会用枪?怕就认输!我不会说出去!”
李天行无奈地笑笑:“不会就是不会,我为什么要骗你。要不你去问问你姐就知道了。”
潘玉英有些不解,算是信了,不再说什么,举枪对准前方目标,几乎是连发,枪响处,瓦罐应声而碎,只有一个小坚果没被击碎,子弹擦过,兀自晃荡不已。潘玉英露出满意而自信的笑意,转头对李天行说:“怎么样,够不够资格当你的师父?我教你打枪如何?”
“抱歉,我不想学枪。”
潘玉英很是不解,追问:“为什么?你害怕?”
李天行苦笑着说:“算是吧?”
潘玉英又好笑又好奇:“怎么会?你不是敢独挑洪帮,还敢站在悬崖上射箭?你怎么怕枪?”
李天行被她步步紧逼,只好实说:“枪的杀伤力太大,我不想用它伤人。”
潘玉英还是不明白:“刀、剑杀人和子弹杀人,不都是杀人,有什么不同?如果有人要用枪杀你,你还用刀去反击?你不会这么傻吧?”
李天行好像是被逼到了角落里,反问道:“你为什么用枪?”
潘玉英脱口而出:“这个世道,有枪就有地盘,不会打枪,就只有被欺负的份儿!我们雷公寨所有人都有枪,我们的装备,别说县里的警备队比不上,就是张大帅的正规军也是不相上下!所以,哪个山寨不羡慕我们,哪儿都得卖我们几分面子。我从小就会打枪,我的枪法还是我姐教的呢。我爹人称‘射三雕’,那枪法都神了,一箭双雕算什么?你本事再大,我就这么一甩手,手指一动,你就没了,一身功夫也白搭!真不明白你怎么这么笨,改朝换代了,你醒醒吧!”说着,把子弹又填满枪膛,递给李天行:“拿着,我可不是什么人都愿意教的!算是谢你拦住了黑子!”
李天行还是不伸手,却说:“如果有一个地方,大家都没有枪,只是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不需要打打杀杀的,你还会喜欢枪吗?”
潘玉英有些怔住了,这是她从没有想过的问题,自己打小就闻着硝烟味长大的,根本没有想过还有不一样的活法,略过过脑子,她没耐心了,将枪插入腰间,气哼哼地说:“爱学不学!我还懒得教呢!”说完径自走了。
李天行有些黯然,看看四周,有一个蜿蜒小路好像通向山顶。他想独自走走,就顺着小路往山上走,一路林木稠密,偶尔飞鸟啾啾,极为静谧。李天行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脚步徐徐,信步而行,眼看就到山顶,隐约听到极细微的啜泣声。他循着声音来到接近山顶的一处小小平坡,一个女人的背影跪坐在一个孤坟的墓碑旁,已经烧尽的纸钱早已经被风吹散,草地上只留下一些灰色的印迹。李天行很快认出那人正是潘玉真,而墓碑上的人名赫然是“潘玉栋”。既然中间也是“玉”字,想必此人很可能就是潘玉真曾经提到的那个早夭的弟弟。
李天行默默地站在旁边,不想惊动潘玉真,他从潘玉真偶尔提到弟弟的言辞中可以体会出她对弟弟的感情很深,或许她把对弟弟的亲情转移了到自己身上。李天行没有亲兄弟姐妹,可是和顺子、秀儿患难与共至今,和潘玉真夫妇也亲人般共同生活了一年多的时光,他完全能够理解失去亲人的悲哀。
斑驳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洒落下来,一声轻叹随着微风悠悠荡荡。潘玉真站了起来,再一次轻轻抚摸墓碑上的名字,缓缓转身,走了几步,一抬头,看见了不远处的李天行。
潘玉真迎着他走了过去,略有诧异地问:“天行,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什么时候来的?”
“我到的时间不长,本来只是想上山看看,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你。”
潘玉真好像还没从哀伤中走出来,眼神有些空洞,幽幽地说:“我好久没回来了,也好久没来看他了。”
“他是你的弟弟?”
潘玉真黯然道:“是。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姐弟,我还有个大姐。我母亲过世后,我爹娶了后娘,有了三妹玉英和小弟玉堂。”
李天行静静听着,他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做个倾听者。他和潘玉真缓缓走在回去的小路上,潘玉真停了一会儿,接着说:“天行,当初一见到你,我就想起了弟弟,不是说你们长得像,玉栋和你一样,都很善良。可是当年的我,却不能理解和接受他的善良,总以为那是懦弱。我们从小就跟着父亲打打杀杀的,根本不把流血杀人当回事。可是不知为什么,玉栋却总是躲在我们的身后,从不主动冲杀在前。他是长男,将来是要接替我爹的,我恨他的懦弱,所以总是逼着他去做他不愿意的事,一心要把他培养成一个强悍的男人。有一次,寨子里出了叛徒,我逼着他枪毙那个叛徒,他杀了叛徒,叛徒的妻子怀着七个月的身孕,拿刀要杀玉栋,被乱枪打死,鲜血溅了他一身。可是那个女人居然使出最后一丝力气还是用刀划伤了他。刀上有毒,本来还有的救,可是玉栋却独自躲了起来,找到他时,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他说,他对不起我们,他做不到我们希望的那样,他......他应该去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都是我,是我......害了他!”说到最后,潘玉真哽咽难言,忍不住用手捂住嘴呜呜哭了起来。
呜咽的哭声在静寂的树林里悠悠荡荡,旁边一棵树上的鸟儿似乎也感受到这种悲哀的压抑,扑楞楞扇着翅膀躲开了,风也黯然消散,连散落的阳光都有些憋闷的气息。李天行的心里也酸酸的,他轻轻按着潘玉真的肩头,安慰道:“姐,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就让他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得到宁静吧。你还有玉英、玉堂、姐夫、孩子、还有我。在这样的乱世,我们还要抱着团走下去!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吧,哭出来,一切就都过去了。”
哭声断断续续,逐渐停息,平日里英气逼人、一身霸气的潘玉真,此时红肿着双眼,神情黯然,憔悴不堪。李天行只是静静地站在她的身旁,望着树林深处,像是在等,也像是陷入了沉思。
潘玉真擦拭了泪水,整理了一下凌乱的鬓发,稍稍恢复了常态:“天行,对不起!我没早对你说这些,希望你别介意,我并没有想把你当作玉栋的影子的意思。只是,我觉得你的到来,好像是冥冥中上天给我的一个机会,希望用我的真心能弥补从前的过错。你能原谅我的自私吗?”
李天行温和地说:“姐,我怎么会怪你?你是我出山以来,第一个迎接我的家。我们是家人了,别再说对不起的话。姐,这里有溪水吗,我看你得洗洗脸,要不大家见了可就炸了窝了!”
潘玉真略有尴尬之色:“这附近没有溪水,要不我们在这儿歇会儿再下山?”于是两人在一棵大树下坐下来,潘玉真讲了不少雷公寨的往事给李天行听,等潘玉真的面色渐渐恢复,两人赶紧下山。
才进入山寨就碰到了潘玉英,玉英一眼就看出问题,但她很快就猜出缘由,怕再惹二姐伤心,故意找些话茬给叉过去了。
下午,潘玉真和李天行告辞众人回到了矿区,才一下马,鲍璞就急急地说:“刚才老板来了电话,说让您一回来就打回去,有急事!”
潘玉真赶忙给元公馆拨了电话,不在,又往商会打电话,算是找到了元彪,等放下电话,旁边的李天行忙问:“姐,姐夫那边出了什么事?”
潘玉真并不慌乱:“是我们的一些供货商出了问题,我要马上回去。”
李天行忙问:“那煤矿这边怎么办?”
潘玉真想了想说:“天行,本来想着让你姐夫过来,可是现在他走不开了,你可以留下来再辛苦一阵子吗?”
“当然可以,我不懂行商的事,回去也帮不上忙,留在这儿没问题,可是煤矿的事我也不懂,怕也帮不上大忙!”
潘玉真微笑:“这次煤矿出这么大事,要不是你冒死救出那么多人,我们会有大麻烦。挖掘坑道的事有那些工程师去做,矿区的具体经营事务也有一帮子人管,这些你都不用担心。你就是坐镇的主帅,决定用谁不用谁,谁的意见可行谁的不可行,就成了。如果决断不来,就打电话给我!我相信你,你自己觉得对,就去做,不用问我。”
李天行对潘玉真如此信任自己很是感动:“既然姐这么信我,那天行还有什么可说的。你放心,我一定尽心尽力去做,不明白的就给你打电话。”
潘玉真点点头,又补充说:“注意安全,炸矿的凶手还没有抓住,他们未必肯善罢甘休。除了我们自己的自卫队,我会跟县里的警备队打好招呼,随叫随到,还有我爹那里,也会派人帮我们暗中戒备,任何事情,都可以让他们去做。你自己也要小心。”叮嘱了一番之后,潘玉真交代给下面的人,又和重要人物打好招呼,便带着鲍璞的原班人马回长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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