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行最关心的事就是药,有了药,大家就有了生的希望。
当天黄昏,李天行接到了潘玉真的电话:“天行,你还好吧?”
“姐,放心,我没事。我要的药什么时候到?”
“我把城里和县里的中药店都买断了,县里的药应该马上就到,这边的药明天上午到。我已经跟药店打了招呼,让他们有多少进多少,我全要了。只要药一到货,我立刻给你送过去。还有,奉天的那位张神医,一年前就离开奉天了,有人说去了北平,也有人说他现在在天津。我已经托人去打听。你那边怎么样?被染上病的人有多少?”
“矿山和临近的两个村有三十多个人染上了,其它的村子已经被隔离开了,我也不知道情况。你问问县长吧,他一定清楚。只要有了药,就有可能控制住瘟疫的蔓延。对了,不知道洋人有没有什么办法,都可以试一试!”
“我已经去问过了,他们叫这个病是黑死病,那些个洋大夫吓得要死,说他们那里也闹过这个瘟疫,根本没有办法。指望不上这些洋人了,还是用我们的土法子吧。我找了所有的中医诊所,高价悬赏治病药方,但是需要你提供一些详细的信息,比如脉象、症状。你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好让他们开方子。”
李天行把知道的细节说了,潘玉真突然声调发抖:“天行,你怎么知道得这么细,你接触过那些病人了?”
“姐,你放心,我好着呢,没事!那我就到外面看看药送到了没有。”挂了电话,李天行来到村口,对着站岗的警察大声喊:“待会有人送药过来,麻烦大哥喊一声,你们把药送过来。”
一个警察去向长官请示,回来说:“送药的已经到了,长官正在跟上面请示,你再等等!”
李天行等了好半天,催了好几次,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大声问:“你们长官在哪儿?叫他过来,我是矿山经理李天行,有话要说!”
过了一会儿,一个矮胖警官走过来,远远就站住了,拿着个喇叭喊道:“李经理,对不住了,上面命令我们不能越过隔离带。你有什么话,请讲吧!”
李天行大喊:“费警长,我们的药到了,麻烦你放行,这可是救命的,耽误不得!”
“我们正为这事儿犯愁呐,隔离带距离太远,我们不能进去,你们不能出来,挺沉的麻袋,这么远也扔不过去,可怎么办?”
李天行不禁哑然,很是气愤,就因为这五、六十米的隔离带,难道就把三百多条命弃之不顾么?却又发作不得,低头想了想,喊道:“费警长,你们把大包拆成小包,系上长绳子,抡起绳子就能扔得远了!”
“好主意,还是李经理有办法!我就照办!”费警长转身而去。
李天行让村里人准备好药锅,又做了个绳爪,终于等到那些警察开始行动了。果然一个个小药包从天而降,差不多一半扔进村口,另一半落在隔离带里,李天行把绳爪扔出去,把药都钩进来。
县城里的药铺子存药不多,也不全,好歹有胜于无,李天行配了不同的方子,让人去熬药,又让人熬了预防的汤药给大家喝。可是药材太少,自己这边的三百多人都不够用,别说还有另外两个村子了。李天行盼着明天有更多的药材送到。
第二天上午,潘玉真亲自押送着大批中药到了封锁线外,看着荷枪实弹的士兵和警察封锁了矿山区域,封锁线内除了隐隐的哭声,却是死一般的沉寂,好像那里是另外一个世界,死亡的世界,潘玉真的心揪了起来。
等李天行闻讯赶到,潘玉真拿着喇叭喊话,才喊了声:“天行,”眼泪就下来了,声音哽咽,赶紧捂着嘴泣不成声。
李天行看她如此难过,赶忙大声喊道:“姐,你看,我没事!我天天练功,百毒不侵,你放心吧!我天天给你打电话报平安,你回去吧!”
潘玉真忍着泪说:“我会每天给你打电话。这些药,你打算怎么用?”
李天行看到这次的药不少,大声道:“分成三份,拿两份给寒水村和黑水村,你看看他们是怎么把药扔进来的,你也告诉那边的人照做。我告诉你药方,你写下来,也和药一起扔进去!”
潘玉真依言而行,又把城里那些中医大夫开的方子供他参考。虽然如此,可是瘟疫的势头却没有被挡住,陆续病死和发病的人猛然间爆发了。屋漏偏逢连夜雨,所有长春城和附近县镇的药店,几乎在一夜间被一些身份不明的人抢先买断了那些关键的药材,有几家药店因为拒绝卖药,竟然遭到蒙面人的杀害,药铺也被焚毁。
潘玉真接到消息,猛然警惕:这绝不是巧合,是有人故意捣乱!难道瘟疫也是预谋的?她越想越觉得可怕。
潘玉真马上打电话把这些事告诉了李天行,李天行很是吃惊,但解决眼前的困境是当务之急:“姐,还能弄到药么?最快什么时候?”
“我就不信他们能一手遮天!你放心,我把人都撒出去买药,争取明后天把第二批药送过去。”
然而,焦急等待中的李天行没有等到药的到来,等到的却是药品被中途拦截烧毁的噩耗。正在他愤怒又绝望的时候,却意外接到了张神医的电话:“李天行吗?我是张一淳,我现在在元公馆。潘玉真跟我说了你们那儿的情况。你把瘟疫的起因,病人的症状和脉象告诉我。”
李天行拿着电话筒,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马上讲了瘟疫的细节,和自己治疗的方法和效果。
话筒那边沉默片刻,随即传来回音:“这场瘟疫来得奇怪啊?从气运的推算和当地的特点来看,应该不会导致这么严重的瘟疫啊?或许真像是潘太太说的,这是人为的,简直丧尽天良!先不管这个了,你治疗的思路是对的,我给你做个加减,你试试,马上告诉我效果,我再斟酌。”
李天行记下了张神医的药方,感激道:“有您在,我们就有救了!可是,我们已经断药两天了。您能不能帮我们想想办法?”
张神医说:“潘太太已经跟我说了,真是伤天害理!你放心,我已经联系了朋友,在天津那边给你筹集药品,东北军派兵专车押送,争取三天内就到!”
李天行感动不已,挂了电话,噩耗却接踵而至,到今天为止,死亡人数已经五十多个人了,整个矿山加上村民,已经有三分之二的人感染上了瘟疫,三天,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人丧命。
被瘟疫肆虐的矿区,死亡开始爆发,李天行每日忙着处理焚烧尸体,因为抬过尸体的人全被传染,谁都不愿意接近尸体,于是,李天行把这个最危险的活儿留给了自己。一天结束,他都会接到县长电话,询问死亡人数和疫情,但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实际帮助。李天行看着村口隔离带那边的军警,似乎疫区成为洪水猛兽,心中升起莫名的隐忧。
这天,刚处理完一批尸体,有人慌慌张张地过来说:“李经理,他们在外面堆了柴,看样子是要活活烧死咱们!”
李天行赶忙来到村口,果然,看到大兵们都在忙着堆柴火。他怒火中烧,大声喊道:“叫你们长官来,我有话说!”
不一会儿,一个军官拿着喇叭说:“你有什么事,说吧?”
李天行大声质问:“你们为什堆柴火?”
那人答道:“这是上峰的命令,我只是执行命令!”
“瘟疫害我们还不够,你们还要把幸存的人都杀光吗?”李天行愤怒不已。
长官略带同情地说:“这我可做不了主,我们是军人,只能执行命令。有什么话,你找我们上峰说吧!”
李天行愤然回到矿山,给潘玉真打电话,潘玉真大吃一惊,忙说:“天行,你别急。我马上找关系去疏通。要是......万一事情紧急,你听我的,你一定有本事逃出来。他们挡得住别人,挡不住你,我让我爹派人在那边接应你。你听姐一回,一定要逃出来!”
李天行暗自叹息,只好说:“姐,不用担心我,我要挂电话了,这边还有很多事要做。”李天行坐在椅子上想了想,突然电光一闪,想起了几年前那次矿坑中的逃生经历,看来,唯一的生路就在那个山间裂缝了!
他叫来童路和几个管事的,说了自己的想法:”如果他们真要放火烧村,我们只能让没染病的人进矿,从山中的裂缝逃生,躲进山里,听天由命。“
大家心中充满了悲愤,于是分头去准备粮食和水,召集没被传染的人集中到矿山待命。
李天行看着外面明媚的阳光,心里却已然是阴霾一片。两天过去了,整个矿区只剩下三十多个人没有染病,李天行感到彻骨的绝望。这时有人过来报信:“李经理,他们说村里人都染上了,没救了!他们......他们要点火了!”
李天行一声长叹,吩咐道:“知道了,让他们在5号坑洞等着我。”他看了看桌上的电话,犹豫了片刻,起身出了房间,缓缓走在通道上,突然,电话声响了,第一声,李天行苦笑了一下,依旧往前走,第二声,李天行脚步未停,第三声、第四声......电话声急促而不断,李天行停下来转身回去,才拿起话筒,潘玉真急促的声音传来:“天行,毁村的命令撤销了,是夫人的意思,少帅刚刚下达的命令!我马上去你那儿,你还好吧!”
李天行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高兴,心里没有一丝轻松的感觉,平静地说:“姐,多亏了你了。我没事。你不用来了,我有什么需要的就给你打电话,你在城里置办也方便些。”
挂了电话,李天行突然觉得胸口剧痛,浑身发冷,咳嗽了一阵,觉得喉咙腥甜,他的心沉了下去,跌坐在椅子上,脑子一片空白。过了片刻,他苦笑一下,拿出张神医的药方,找到了村长和童路,先把药方给了童路:“烧村的命令已经取消。这是药方,如果药到了,你就按照这个方子熬药。我也染上了病,马上就去隔离区,那里面的事情我来负责,你们把药放到入口,我去拿。我会告诉你服药的效果,你转告在元公馆的张神医,他会告诉你需要怎么做!这里的事情就拜托你们了。”
童路瞪大了眼睛,接过药方,含着泪却说不出话。
李天行笑笑:“放心,我命大,死不了。这事不要告诉我姐。”说完就往隔离区走。身后的童路老泪纵横地说:“我们这些老不死的怎么就没事!李经理,大好人啊!好人好报,老天爷保佑你啊!”
李天行进入隔离区,看到的就是绝望等死的一张张灰色惨淡的面孔,他坐在一个半大的孩子旁边,孩子无神的眼睛看了看他,半晌忽然小声问:”大哥,我想我娘,不知道能不能在下面找到她。你说我会不会迷路?黄泉路倒底是啥样?“
李天行竟然不知该如何回答,却咳嗽了一阵,吐出一口血痰,孩子也咳嗽着,李天行等他缓过来,拍拍他的肩说:”别怕!跟着我,我跟你作伴!“
沉寂中,李天行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被一阵喊声惊醒,凝神一听:“李经理,药到了,药到了。”
李天行站起来,笑着对身边的人说:“那是神仙给的药,我们一定能活下去了!”大家眼含泪水,泪水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潘玉真接到了童路的电话,瞬间浑身冰凉,电话掉在桌子上,跑出大门,匆匆上车就往矿山赶。到了封锁线边界,她不顾一切往里冲,身边的几个人死死拦住她。
潘玉真大声喊:“天行,我来了!是我对不住你,我害了你!至少要让我见你一面啊,天行!”
有人立刻跑去喊话给李天行,李天行正烧得昏昏沉沉,听到有人喊自己,挣扎着出来,那人把情形描述了一番,李天行很是难过,吩咐说:“你去告诉我姐,张神医的药有作用,我死不了。你告诉她,回去在家等着,我让人给他打电话报平安。”才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喘不过气来,胸口剧痛难忍,其实,药虽然有些作用,但效果不很显著。
好在张神医根据他的描述及时做了调整,童路他们按照新的方子熬药。等药送来了,李天行勉强起身拿药,药桶的重量让他摇摇晃晃、走走歇歇。给所有的人送了药,李天行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不断地咳嗽和呼吸困难让他难以睡踏实,不知何时,胸中的疼痛不那么剧烈了,咳嗽也略微平缓,李天行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再一睁眼,李天行马上意识到是药的作用,他赶紧对外面的人说:“让老童赶快熬药,这个药完全对症!告诉那两个村子,这个药能活命!打电话给张神医,还有,我姐,说药对症,村子有救了!”
外面的人飞奔而去。
十几天之后,除了部份已经病危的人还是不治而亡,大多数隔离区的人症状大有好转。十日后,隔离区终于取消了,李天行领着二十几个劫后余生的人走出来,外面是不足三十个人的幸存者,三百多个人,如今只剩下这区区不到六十人,多少个院落人去屋空,剩下的大多是孤影伶仃,没娘的孤儿,失去孩子的老人,原本的一切都回不来了。没有人为侥幸活下来而展露笑颜,村外的封锁依旧如故。
又是十多天后,政府派来了医务队,穿着白大褂,带着防毒面具,到村子里到处撒药消毒,对所有幸存者又是抽血,又是检查,反反复复折腾了好些天。最后,又等着上面长达一个多月的反复“慎重”考虑,军队和警察终于撤走了,封锁终告结束。可是大家日日听着阴风呼啸,好像是亲人们的魂魄不忍离去,这里,已经成了死地。同样成为死地的还有另外两个村庄,其中一个村庄一百多人,竟然只剩下七个人了。
潘玉真来接李天行回去,看着他消瘦憔悴的面容,实在心痛。李天行木然地看着矿山和送行的人说:“他们怎么办?矿山怎么办?”
潘玉真安慰着:“矿山先停一阵子再说。至于这些幸存者,你有什么想法,我都支持!”
李天行说:“这里暂时不能呆了。能不能跟米家堡商量一下,辟出些未开垦的土地给他们,我们出钱帮他们安置下来?我也有些积蓄,全都给他们吧。”
“好,我让童路去办,一定把他们安置好!看看你瘦成什么样了,我们回去吧。”
车开出不久,李天行说:“姐,这次瘟疫来得奇怪。连张神医也觉得蹊跷。还有,什么人阻挠我们买药?下手又快又狠,看来有人对咱们的事很关注,想致我们于死地,也许瘟疫的事和他们有关!”
“我查过了,有人到药店打听过我买药的药方,说是为了给患瘟病的亲戚抓药,之后就发生了买断这些药的事。可惜没有找到那个人。我怀疑,是不是和宫本完胜有关联?他送给我礼物之后就发生了瘟疫的事,也许就是在炫耀和警告!”
“用这种手段,也太卑鄙了!不过,这个人竟然能制造瘟疫,他有这个能耐吗?”
“不好说,我们查了,宫本完胜现在是关东军的军官,但是部队番号查不出来,只是见过他穿着军装出入日本领事馆。制造瘟疫?如果借助军方或者政府的力量,不是没有可能!只是,一想起来就觉得可怕,如果是日本军方制造了这场瘟疫,日本人到底要干什么?他们连老帅都敢炸,这么多年不断侵蚀东北的方方面面,我越想越觉得可怕。如果中日真的打起来,这些小日本用这种卑鄙的手段屠村、屠城,不费一枪一弹,就能占了我们的家园,我们该怎么办?”
“姐,也别那么悲观。我们几十万大军驻守在这儿,还能坐视日本人占了自己的老家?东北军也有飞机、大炮、军舰,有的一拼,胜负也难说。关东军不也就两万人吗?咱还有上千万东北人,能让几万日本人就轻易占了东北?”
“但愿吧!咱们平头百姓,说了也不算。我爹说,张大帅到底是道上混出来的,还有点血性,这位少帅从小养尊处优的,难说啊!我们还是好好查查这次瘟疫的事,你先养好身体,别操那么多心了!”
李天行看着车窗外向后不断消失的树木、村落,闭上眼睛,心里默念:噩梦总算结束了!
然而,李天行不知道的是,噩梦才刚刚开始,而且不仅是针对他个人,也是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的噩梦。
而此时,在日军的一个秘密基地里,穿着白大褂的宫本完胜手里拿着一份报纸,正在看一个标题为“恐怖瘟疫终于退却,受难村庄十室九空”的文章,旁边站着一个军官,说:“可惜那个潘玉真的义弟李天行没有死,否则此次试验堪称完美!”
宫本完胜把手上的报纸啪地扔到桌上,冷哼一声:“中国话说,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他可是最理想的小白鼠。看着这样一个强壮的身体,是如何血肉模糊地慢慢死去,岂不是一件快乐而且有意义的事情?”
两个人相视而笑,好像看着一个猎物正在走向布好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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