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行回到了元公馆,正好也是孩子们放假的时候,除了监督他们习武,就是要不断消灭名目繁多的补品。不过一个月的功夫,不仅脸色好多了,人也吃胖了。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着,平静得出奇。夏日的暖阳似乎已经驱散了一切阴霾之气,树上的知了在热气蒸腾中不知疲倦地“知了、知了”个没完没了,直至人昏昏睡去才能暂时躲开这种枯燥的声音。
百无聊赖的李天行,半躺在凉亭里的藤竹躺椅上看着书,被知了的催眠曲弄得眼皮发沉,干脆把书扣在脸上,闭目小憩。迷迷糊糊中看见一个穿着日本军装,手提日本刀的人影向他走过来,突然长刀一挥,一个圆球似的东西向他飞过来,定睛一看,竟然是自己的头,七窍流血,圆睁双目,不禁一阵浑身发乍,猛然醒来,翻身坐起,脸上的书“啪”地掉在地上。头上渗着细细的汗珠,李天行定了定神,弯腰捡起地上的书,心里还有些余悸未消,虽然知道那不过是个噩梦,但是不知为什么,心中散去的阴霾又无声无息地重新汇聚起来。
晚上总是一家人开开心心聚餐的时刻,餐桌旁总是很热闹,孩子们一边大快朵颐,一边七嘴八舌、天花乱坠地侃天,大人们往往说些世面上的新闻实事。
“日本人向政府提出严重抗议,说是他们的那个什么土壤研究专家被中国士兵图财害命,还说有个东北军士兵在黑市上卖了一块手表,就是那个叫什么中村的。这事可玄了,日本人是肯吃亏的?无理还要狡三分的主儿,一旦抓住了把柄,肯定要狠狠咬一口才罢休!”元彪微微皱着眉头。
李天行因为白天那个噩梦的缘故,对日本人的事儿不由得更敏感,追问道:“那政府怎么说?”
元彪冷笑一声:“还能怎么着,软塌塌地说不知情,要进行调查。不过,我从军方内部得到的消息,说这个中村根本就是个间谍,竟然闯到军事禁区,偷偷画了军事地图。他娘的,这就是找死,枪毙他是活该!”
潘玉真说:“日本人到处搞间谍活动也不是新鲜事了,什么日本商人、考古专家、学生、甚至和尚都可能是他们的间谍。看来小日本是粘上我们了,光占了个青岛还不够,就是占了东北也未必能满足!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些疯子就要向我们中国人举起大刀了!”
李天行一听到“大刀”两个字,心里“咯噔”一下,暗想:难道自己的梦是一种预兆吗?
孩子们也支楞着耳朵听,元魁大着嗓门接口道:“要是真打起来,我就找大伯去,打这帮倭寇小矮子,那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顺子马上说:“我也去!他们敢暗算我大哥,这个仇还没报呢!”
“好,你们在地上打,我开轰炸机在天上炸,保证让他们焦头烂额、屁滚尿流地滚回小日本去!”元英也不落人后。
秀儿严肃地说:“那......那我就去当护士,也出一份力!”
顺子瞥了她一眼,坏坏地说:“我看你行!上次你给穆云平补的衣服,针脚挺好,挺适合当护士的!”
秀儿一下子红了脸,嘟囔着:“他是因为我弄破了衣服,我应该补好的!我吃饱了,上楼去了!”说完就红着脸逃开了。
顺子、元魁几个人抿嘴偷偷乐,潘玉真看了一眼几个人,笑着嗔斥:“你们几个,就知道欺负秀儿!回头功课不行了,看她还会帮你们不?”
元魁趁机告状:“妈,你可不知道,她现在才没时间理我们几个呢!她的那个穆学长天天来找她,俩人跟年糕似的,大家还背地里叫他们‘天仙配’呢!”
潘玉真瞪了一眼元魁:“不许瞎说!秀儿可是你的小姨,没大没小的!你们说的那个穆云平是什么人?”
元英忙说:“他是我们学校的风云人物,比我们高一级,家世一般,爹妈开着一个小药铺子,从河北到这闯关东的,没别的亲戚。他可是我们学校出了名的大才子,是诗社和觉醒社的双料主席,人倒是一表人才,可惜是个六指。”
元彪笑着说:“你小子倒是个搞间谍的料,把人家家底知道得那么清楚!”
“那是,想打我小姨主意的人,总得摸清底细吧!”
等吃过了晚饭,孩子们都上楼了,佣人摆上了水果,李天行突然问道:“姐夫,姐,要是哪天真的打起来,你们有什么打算?”
元彪表情少有的严肃:“要真打起来,还真难办!咱们的根在长春,家大业大,这么多生意,这么多兄弟,哪能听风就是雨,说走就能走的!我觉得,咱们东北军三十万人,日本关东军虽说也就两万人,可日本国力很强,有后劲,恐怕也不是那么快屈服罢兵的!唉,只能走一步是一步,实在是不行了,我们只能往关内迁了!”
“三十万?东北军大部分都跟着少帅在关内呢。这要是让日本人钻了空子,还真危险了!”潘玉真面有忧色。
元彪用手摸了摸头顶,又说:“再怎么着,咱十万人是有的吧?他关东军也就两万人,好歹也能顶到少帅回援吧?少帅可是咱民国的副总司令,老蒋怎么也得派兵助个阵吧?无论如何咱人多,又是自己的地盘,怎么也能撑一阵子。咱们看看形势再说,要不就往北投奔大哥,要不就南下去关内避避风头。目前来看,日本人虽然猖狂,也未必有胆子开战!”
李天行听了,觉得也有道理,独自出神。潘玉真看着李天行好像有心事,就问:“天行,你怎么这么关心中日开战的局势?看你像是有心事?”
李天行笑笑说:“没事,随口问问。我现在天天闲着,可能想多了!”
潘玉真一笑:“哦,这是变着法跟我抱怨呢!你要是嫌闷得慌,就到学校走走,顺便看看那个穆云平。秀儿可是大姑娘了,才貌双全,哪个小伙子不眼馋!你这个做大哥的也该关心一下,看看她身边的人可靠不!啊!”
李天行忙答应着:”好,明天我就去学校看看。“
元彪起身上楼,故意大声说:“得,咱家成了间谍窝了!我得小心点!”
潘玉真立刻眼眉一竖,怼了一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你心虚啦?“
李天行一旁偷着乐,潘玉真转脸对他说:”天行,别只顾别人。学校里的姑娘也多上点心,有中意的告诉我,我......“话没说完,李天行就赶紧也上楼去了,只听元彪一阵狂放地大笑。
第二天,李天行果然到了学校,倒不是只为了秀儿的事,而是想起来好久未见文先生了。李天行先是到教室外面,隔着窗户看了看里面上课的孩子们,元魁和顺子依旧不专心听课,挤眉弄眼地搞小动作,元英和秀儿也仍然不改努力认真的好学态度,看来,骡子就是骡子,马就是马,那是定了性了!
李天行信步往文先生的办公室走,正值下课,学生们三三两两充斥在校园各处。李天行看到文先生的办公室开着门,里面有几个学生,正和先生说着话,于是静静站在门外等候,直到上课铃声响起,几个学生才匆匆往外走,最后出来的一位学生文质彬彬的书卷气极浓,手里拿着一摞册子,不小心掉了几本,于是弯腰捡起来,李天行注意到他的右手小指旁还有一个手指,两个指头皮肉相连,不仅心中一动。那人出来看到李天行站在旁边,礼貌性地点头示意,李天行也微笑相对,猜测着他或许就是那个穆云平。
文先生拿着几本书出来,一眼看到他,忙招呼道:“哎呀!是天行老弟啊!你看看,我忙得都没看到你!你在这里多久了?”
李天行忙说:“文先生,打扰了!我刚刚到,先生有课,那我改日再来!”
文先生关切地说:“前些日子听说矿山那边闹瘟疫,我可真是惦记得很。后来听元魁说你没事,就放心了!这样,我上了这节课就结束了,你要没别的事,在我这里坐坐,等我回来我们好好聊聊。”
李天行忙应了,就在办公室里坐下来等,随手拿了本书看起来。
下课不久文先生回来,两人闲聊了一阵,说着说着就说到了中日问题上。李天行问:“先生对当前的中日关系怎么看?”
文先生严肃地说:“就我看来,中日必将一战!不是我们要打,而是日本人要打!我的一些刚从日本回来的朋友说,现在日本国内很乱,一些低级别军官不断闹事,想建立一个以天皇为中心的军政府。世界经济危机对日本冲击很大,很多日本人失业,他们不思自省,反而认为占领资源丰富的东北是日本恢复经济、跻身大国的最佳途径。而接连不断的中国内战又让日本人觉得有机可乘。你想想,就好比两家人做邻居,一家人的几个儿子都是强盗,而且家里快揭不开锅了,看到邻居家有大片良田和金银珠宝,偏偏一家子不团结,手足相残。你说说,那些强盗能呆着啥也不做?他们不过是在等待时机而已!”
李天行听了很是心惊,问道:“那先生以为这个时机会是什么时候?”
文先生长叹一声:“不远了!老当家的在的时候,他们是开口要,有的给,有的不给,他们急了,就杀了老当家的;本来还指望着少当家的听话,可是这个少当家的突然和大哥握手言和,不能再予取予求!要是要不来了,那自然就要明刀明枪地抢了!”
李天行疑惑地说:“既然哥几个不再内讧了,强盗不是应该有所顾忌了吗?”
文先生笑着摇摇头说:“要是真的兄弟一心,他就是敢来,咱也不怕了!你想想,如果没有日本人步步紧逼,少帅能向蒋介石服软吗?就怕将来开战,老蒋还想坐收渔翁之利呢!他们这么你防着我,我防着你的,只能便宜了日本人来做取利的渔翁!”
李天行又问:“可是日本军队比东北军少多了,他们胜算也不大吧?”
“战争,拼的是实力!当初日俄之战,日本人不被看好,可是打赢了。如今的日本已经不是从前的倭寇了!为什么我们有那么多留学生到日本上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还不是因为人家的军事实力强!日本人的海军是世界第三,陆军打败过强悍的俄国军队。日本人自己能造大炮、飞机、军舰,而我们只有汉阳造和中正式,现实残酷!人再多,心不齐,经济军事又都落后于人,胜负难料啊!”
李天行动容,问道:“先生打过仗吗?”
“我的朋友在东北军当营长,他参加过不少大战,唉,可惜都是中国人打中国人!听他说,日本人的装备要比我们可先进多了!冷兵器时代,人多还算是优势,如今面对飞机大炮,人多恐怕已经算不得优势了!”
李天行又问:“那先生以为,我们经济军事都落后于中日,如果中日一战,我们必败无疑?”
文先生沉默片刻,神色悲愤:“我才疏学浅,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不过,还是回到我最初说的那个比喻,虽然一家子兄弟不合,身体也不够强壮,可是真正到了生死存亡关头,必然会同仇敌忾,拼死一搏!我个人认为,我中华民族延续几千年不断,若四万万同胞能够万众一心,我们一定不会亡。我们华夏民族一定不能在我们手中亡国灭种!”
李天行觉得胸中一股热流激荡,看着满脸激愤的文先生,拱手道:“先生的话,天行牢记在心。若战事一起,天行愿为国家民族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文先生慨然而叹:“有你这样的壮士,实乃国之大幸!中日之战必定艰苦异常,但我也坚信,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凡事违背天理、背离人心、逆水行舟,纵然一时得逞,必不长久。我华夏民族昌盛数千年,所谓盛极而衰,天理循环也是必然。如今遇到大劫,只要我们众志成城、励精图治,终有一日,还会否极泰来、东山再起!”
李天行深以为然,沮丧沉痛的情绪又被鼓舞起来。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有人找文先生有事,李天行告辞出来,在校园里缓步而行,思考着将来可能发生的事,走近一个大操场,不少学生在上体育课。因为这所学校是权贵富家子弟聚集的学校,学校每年都得到不少的捐助,在学习西洋或者东洋方面自然不会落后。学校不仅有网球场,篮球场,田径场,甚至还有室内游泳池和柔道馆。
李天行只顾低头想事,走到篮球场边,冷不防一个篮球冲着他飞过来,球场上的几个人看到他只顾走路,有人赶紧大叫:“小心!”
眼看篮球就要砸到他的头了,李天行猛然警觉,左手一抬,手掌将球牢牢吸在掌中。然后看到几个人朝他这边看,马上明白了,想也没想,左臂一伸,球准确地飞向其中一个人,那人双手接住,忙说:“先生,对不住!谢了!”然后看看其他人,各自很是诧异。李天行笑笑,仍旧满脑子心思继续走他的路,后面有人追过来:“先生,请留步!”
李天行站住,回身看到一个小伙子跑过来,眼熟,原来就是在文先生办公室碰上的那个学生。他先站住鞠了个躬说:“先生,对不起,球差点打到您!”
李天行微笑着说:“没事,是我离你们太近了。没关系,你们继续玩吧!”
那人又说:“先生会打篮球吧!刚才看先生接球和传球都很准,我们都很羡慕!能不能请您指教指教!”
李天行忙说:“对不住,我真的不会,只看别人玩过,实在是帮不上忙。抱歉!”
那人有些意外:“是这样。那打扰您了。再见!”微微一笑,跑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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