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玉英的马才冲到城门附近,重机枪的火舌就恶狠狠地扫过来,潘玉英心爱的坐骑黑子一声嘶鸣,前蹄微扬,便轰然倒地,身上几个血窟窿涌出鲜血,它的身躯刚好挡住了疯狂的弹雨,悲壮地为主人尽最后的情义。马队顿时人仰马翻、损失惨重。幸好不少人是带着轻机枪来的,大家拼命还击,企图救出被子弹压得抬不起头的潘玉英。没想到树林中又冲出日本兵,意图两边夹击。
李天行赶到时已经一片混战,他独自绕到了东江镇的后面,翻墙而入,从房屋上迅速靠近集中在城门内的日本兵,看到一个带着日本刀的指挥官站在机枪旁边,正哇哇叫喊着,周边大概有二十多个日本兵,正打得激烈。
李天行悄悄从后面接近他们,对准机枪手甩出袖标,袖标插入后脖颈正中,机枪手一声不吭向倒下了,指挥官听到枪声停了,正转头呵斥,又一只袖标从侧面插入咽喉,也是不吭一声地瞪大眼睛向后倒下。大家一看指挥官突然死了,一时乱了,混乱中,重机枪旁边的两个副手也歪倒在地。
重机枪一停,潘玉英立刻被后面的人救走。日本鬼子有人又冲过去要用重机枪扫射,李天行一咬牙,竟然从屋顶上飞身而下,打倒了日本兵,随即端起重达十几公斤重的机枪,对着身边身后的日本兵就扣动了扳机。火舌之下,所有日本兵不是中弹倒下,就是趴在地上魂飞魄散。打完了子弹,李天行将重机枪狠狠砸向城门牌坊,木制的城门牌楼哪里禁得住这样的重击,“喀嚓”折断了一边的门柱,牌楼倾倒下来,李天行飞身而上,空中接住了落下来的两颗头颅,立刻向镇外退走,等城门的日军惊魂初定,纷纷抬头张望,只看得见一个黑影鬼魅般地飞去。
潘玉英看到李天行抱着头颅跑过来,忍不住冲上去,城门和树林中的鬼子继续疯狂进攻,李天行看到潘玉英不顾一切冲过来,奋力飞身挡在她的身前,就觉得背后猛地有两个力道一冲,顺势将潘玉英扑倒在地。弟兄们拼命还击,把随身带的手雷统统扔了出去,鬼子在爆炸的火光和硝烟中抬不起头来。李天行迅速起来,在大家的掩护下把潘玉英扶上马,自己也上马,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抱着两颗头颅,随着大家撤退。
跑了一阵,李天行松开缰绳,脱下外衣,把头颅包好,就觉得后背火辣辣的,阵阵发虚,一路到了秀儿他们几个休息的地方,李天行勒住马,大家也站住了,李天行下了马,捧着两颗头颅走到潘玉英马前,扑通跪下:“我对不起姐和姐夫。玉英姐,你把他们带回去吧。”
潘玉英下了马,抖着双手去接,旁边的宋庭章抢先接过来说:“玉英,我来吧。我们赶快回去,以防日本人追过来!”
潘玉英哭着接过去:“姐,姐夫,我们回家!”说完抱着包裹上马,看了眼李天行,说了句:“走!”打马而去。
众人离开,天行费力地站起身,牵着自己的马,回身看到大林跑过来,他看到马队刚过去,问道:“李大哥,你们救了二小姐吗?他们怎么不等咱们就走了?”
李天行直冒虚汗,勉强说:“大林,麻烦你叫他们过来,你们也快走,日本人可能会追过来。”
大林答应一声,不一会儿就背着秀儿带着曲大勇两个来了。他们看到李天行靠着一棵树坐着,先把秀儿放到马背上,然后过来叫他,李天行问:“大林,孩子们在白山吗?”
“在,两位元少爷,还有何少爷都在。”
李天行松了口气,又说:“你们走吧。我无颜去见他们!你们帮我带个话,让他们给秀儿找个大夫看看,替我好好照顾她。”尽管李天行竭力保持正常的语调,可还是让曲大勇顿起疑心。
他上前仔细盯着李天行说:“李少爷,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我们一起走。”说着就去拉他。李天行被他一拽,伤口剧痛,眼前发黑。
王峰也看出不对劲了,忙问:“李少爷,你怎么了?为什么不一起走?”说着过来借着月光看他的身上,没什么异样,忙扶着他看后背,月光下依然能清楚地看到两个幽暗的血洞,用手一摸,手上粘湿滑腻,是血。
两人这下是慌了,忙脱下衣服撕成条给他裹上。大林也明白了,急得跺脚:“唉,这李少爷也是,受了伤怎么不说,他们都跑得没影了!只有一匹马,这可怎么办!”
李天行喃喃地说:“别管我了,你们快走!”说完就昏了过去。
大林使劲挠了挠头,说:“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到前面的村子里去套个车来。”说着把秀儿又弄下马,翻身上马跑了。林子里剩下两个站着的,两个躺着的,在清冷的月色中等待着命运的未知。
还好,等来的不是日本兵,是大林赶着马车回来了,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两个人抬上车,曲大勇赶着车,几个人心急火燎地往白山赶。
好容易到了山寨,已经是第二天凌晨,大堂已成了灵堂,哭声一片。有人来报说:“李少爷回来了,可是受了重伤。李少爷的妹子也昏迷不醒,不知道是怎么了。”
潘玉英哭得眼睛都肿了,脑子也木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突然想起李天行曾经扑倒了自己。她站起来冲到外面,看到大车里躺着的天行,嘴唇发青,面色惨白,问道:“他伤在哪儿?”
曲大勇说:“李少爷后背中了两枪,得赶快找大夫治。晚了就来不及了!”
潘玉英心中又悔又恨。回到山寨后,她已经听鲍璞讲了事情的经过,原来李天行让大家从于府秘道顺利逃出长春后,走了一路都没有遇到日本兵,想着日本兵还不会到这些偏远山村,到了高庙就决定住一宿,等等李天行。谁知入夜不久,就突然遭到日本兵的袭击,元彪让潘玉真带着人突围,自己拖住敌人。潘玉真带着大家突围后,又带了些人返回去救元彪,谁知两人就此再没有赶上来。鲍璞保着孩子们躲进山里,天亮后从村子里弄了匹马,派人给山寨报信求救,于是玉英急急带着人下山营救,终究还是晚了。可是潘玉英情急之下错怪了李天行,她明白了一切,却又眼看着李天行为了救自己而命悬一线。
顺子、元魁、元英和一些逃出来的元家旧部听到信也赶过来,尤其是几个孩子,刚刚为失去双亲悲伤欲绝,现在看到亲如家人的李天行也要死了,全都哇哇嚎哭起来。顺子几近崩溃,大哥、妹子都不醒人事,真是去死的心都有。
乱局几乎失控,还是老人关键时刻稳得住。老寨主潘雷大吼一声:“都别嚎了!人还没死呢!还不快去找大夫!”
二当家的说:“子弹打入腹中,只怕要洋人大夫才能取出来!最近的是肆平,一去一回就怕来不及!”
大家面面相觑,有人突然说:“米家堡的老二不是留过洋吗,好像是当过洋大夫的。要不让他来看看。”于是赶紧派人去请。米家堡的人不敢不来,何况李天行对他家的孙少爷还有救命之恩。
米家二少爷米禄看了伤势觉得很棘手,其一是自己多年没有碰过西医了,其二是这里没有必要的医疗设备。但这里也不是说理的地方,在众人的督促下,只好硬着头皮碰运气。折腾得满头是汗之后,子弹是取出来了,米禄靠推断认为两颗子弹都没有打中重要的脏器,并且答应帮着去弄点消炎的西药来,其余的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李天行又看到了潘玉真,看得真真切切:她穿着丝绒的黑色旗袍,外面披着紫貂皮大氅,脖子上一串洁白的珍珠项链,头发漆黑,发行是时髦的大波浪,脸上带着自信而爽朗的笑意,看着自己,并不说话,可是她的意思自己竟然明白,她是来道别的。她身旁站着元彪,还是那样不拘小节、大大咧咧的样子,两个人没有动,但是却渐渐远去,李天行伸手去抓,拼命去抓,却陷入无尽的黑暗里。黑暗中,有一个镶着金边的黑色圆在转,圆中有两个孔,一个孔中发黑色的光,一个孔中透出刺目的白光。李天行好像被谁推了一把,朝那透着白光的孔飘过去,渐渐的,白光不断放大,不再那么刺眼,却变得浓雾一般模糊,浓雾慢慢稀薄,李天行看到床帐,墙、窗户,再微微转头,床边一个人枕着胳膊在睡觉,右手松松地握着自己的手。
李天行不用看他的脸,就知道是顺子。他想握着顺子的手,努力握了握,觉得手上没劲,就松了下来。门开了,元英走了进来,看到李天行醒了,赶忙过来冲着他叫了声:“舅舅。”眼泪就哗哗地淌下来。李天行眼角也流下泪,努力抬起手和元英的手握在一起。顺子醒了,抬头看到李天行和元英对视流泪,叫了声:“大哥!”就呜呜地哭开了。
他们两个这么放声大哭,很快惊动不少人进来,以为李天行出事了,进来一看,原来是醒过来了,都松了一口气,欣慰之余,也不免悲从中来,泪流满襟。一屋子人哭得悲悲切切,急坏了旁边的米禄,他赶忙劝大家说:“大家请都节哀,李少爷才醒过来,虚得很,这样哭下去,可是有生命危险的。大家还是先出去吧,让他静一静、静一静!”这么一通劝,大家都红着眼睛、啜泣着出去了。
米禄过来说:“李少爷,哪里疼吗?或者恶心想吐?……”
李天行眼睛涩涩的,不知不觉就闭上了眼,米禄的声音悠悠荡荡,若有若无,很快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李天行再次睁开眼的时候,顺子换成了鲍璞。鲍璞说:“顺子几乎不眠不休的守了三天两夜,刚才我们好说歹说让他去睡个觉。这几日真是把他给急疯了。”
李天行嘶哑地问:“姐和姐夫,今天是第几天了?”
鲍璞红着眼说:“第五天了。”
李天行闭上眼,泪水滑落下来,然后说:“我要去看看。”就挣扎着要起来。鲍璞赶忙按住他说:“少爷,你不能动。再养养,不急在这一两天。就是老板和老板娘在天之灵,也不想你这样不顾自己的身体。元魁、元彪他们刚刚没了爹娘,你要再有事,孩子们哪受得了!”说着声音也颤抖起来。
李天行不再勉强,叹口气:“秀儿怎么样了?”
鲍璞说:“秦小姐早醒了,她没受什么伤。可是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不是痴痴呆呆的,就是大喊大叫,谁都不认识,也不知道自己是谁。米家二少爷看过了,说是什么精神的病,说可能是受了很大的刺激,所以脑子出问题了。他也没法子治。少爷,小姐到底遇到什么事了?”
李天行叹息一声,不由得握紧了拳头,缓缓地说:“鲍大哥,不要跟别人说,尤其是孩子们。秀儿......让日本兵糟蹋了。她喜欢的那个同学,穆云平,一家人全被杀死了!”
鲍璞惊讶之后就是极度的愤怒,咬牙切齿地说:“这帮日本鬼子,一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两天之后,李天行独自来到了灵堂,跪在地上,看着潘玉真和元彪的灵牌,李天行竟然没有了眼泪。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棺木和牌位,想着最初的见面,潘玉真的舍身相救,姐弟真情日渐笃深,还有那地道口临别的最后一眼。往事如梦,他早已经把元公馆当成了自己的家,潘玉真、元彪、孩子们就是自己最亲的家人。而今,面对两个冰冷的牌位,四周的白幡,呜咽的哭泣,纸钱燃烧的飞烬,温情的梦碎了,碎得如此突然,如此无情,如此决绝!
身后有人的脚步声,一个声音幽幽地说:“这一切都是真的么?二姐那么聪明,人人都说她是女诸葛,她的枪打得准极了,是她教会我打枪的。我一直想成为她,处处学她,可是始终不如她。她怎么可以说走就走了,还走得这么惨!”声音变得呜咽不已。
良久,呜咽声息,李天行出奇平静地说:“姐,你能教我打枪吗?”
一张长方形的桌子上,并排放着几枚双刃菱形飞镖,桌子后面的一张椅子上坐着穿着军服的宫本完胜,手里拿着一个飞镖仔细端详,目光如鹰鹫一般阴鸷和凌厉。斜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一个日本军官,他就是曾经的武馆主人山口木。他看着宫本仔细观看那支飞镖,气鼓鼓地说:“我们的计划这么周详,竟然还是让他们跑了!还死了一个中队长!这帮可恶的土匪,一定要把他们全部剿灭,以祭奠宫本先生的在天之灵!”
看着宫本没有反应,山口木继续说:“宫本兄真是神机妙算,把潘玉真他们的每一步都算准了!虽然他们侥幸躲过了城里的暗算,可是果然在高庙落了脚,中了我们的埋伏。然后又用他们的头颅引来了了雷公寨的土匪。可惜我们兵力不足,竟然让这些土匪抢走了潘、元的头颅,还有那个李天行,肯定是他杀了中队长!我要向上面申请,亲自带队去剿灭白山的土匪!”
宫本慢慢地把手中的飞镖放到桌上,和其它的几支整整齐齐排成一行,似乎是在欣赏,低声自言自语:“看着它们,好像回到了中古时代,那是冷兵器时代,是真的刀光剑影,金戈铁甲,跃马沙场!啊,多么壮观,多么美丽的杀戮!”
山口本有些莫名其妙:“可是现在已经是二十世纪了,是枪炮、军舰、飞机的时代。中国太落后了,还用这些破铜烂铁,怪不得总是失地赔款,弱小就要挨打,怨不得别人!”
“山本君,”宫本微微一笑,指了指旁边架子上陈设的日本军刀,说:“冷兵器虽然落伍了,可是并不代表它没有价值。放眼全世界各个国家的军队,恐怕只有我们日本军人还保留着佩戴军刀的传统,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山口本严肃地说:“当然,军刀是我们大日本武士道精神的象征。我们日本军人的最高境界就是武士道精神!”
宫本站起来,走到刀架旁,伸手抽出了军刀,青冷的寒光伴着一声刀吟出鞘,他单手挥刀回身一斩,锐利的刀锋停在那排飞镖的上面,然后满意地收手,好像已经斩杀了那几枚飞镖,拿起一块白色丝绸轻轻擦拭着刀身,说:“中国人曾经把他们看不起的异族,比如蒙古人,满人,叫做蛮夷,可是自己的国家却被蛮夷占据了那么久,还不是俯首称臣,乖乖地当了几百年的顺民。他们也叫我们日本人是倭寇,但这不妨碍我们来占领他们、统治他们,再把他们驯化成一代又一代的顺民。”宫本一边说,一边把擦拭好的军刀入了鞘。走到山本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继续说:“我要消灭元彪和潘玉真的势力,不光是为了给我的父亲报仇。虽然东北军不堪一击,可是并不代表就没有敢于反抗我们的势力。我们要把那些凡是有反抗意识的群体,比如学生组织、政党组织、帮会、土匪统统收伏,这样才能把东北变成我们的乐土。潘玉真和元彪虽然死了,可是潘的父亲的雷公寨肯定要报复。我们正好拿他们下手,杀鸡给猴看,震慑一下那些个不安分的中国人。不过,直接攻打雷公寨,不是最好的方式。东北太大了,我们要北上和南下占领那些重要的城市,靠我们现在的兵力远远不够,还要等我们大本营不断增兵。雷公寨在山里,易守难攻,他们的装备也很不错,这样会牵制我们不少兵力,即使你的申请可以通过,我也不会这么做。”
山口本焦急地问:“那怎么办,难道就这么放过他们?“
宫本微微一笑:“山口君,你真应该好好读读书,尤其是《三国演义》,中国人的智慧可以帮我们制服中国人!”
山口本不以为然地说:“我不喜欢中国人的任何东西,我更喜欢读《源氏物语》,那才是我们日本人的骄傲!”
宫本笑着摇摇头:“我们不讨论这个。还是说雷公寨,要灭了雷公寨,还不牵制我们的兵力,就需要借东风,找蒋干。”
山口本翻翻白眼:“什么东风,蒋干,还望宫本君解释一下!”
“东风,就是第三方力量,蒋干,就是间谍。雷公寨之所以能猖狂一时,一个重要原因是仰赖潘玉真和元彪在长春的势力,不仅有武器弹药的支持,还有元家人在财力、政界背景的支持。潘玉真和元彪这棵大树一倒,元家老大又远在齐齐哈尔,雷公寨就独木难支了。我们要是直接攻打,把他们逼急了,即使胜了也会付出代价。倒不如先让它自己乱了,等耗得差不多了,再轻松拿下!雷公寨如果能轻松得手,其它的土匪自然就会惧怕我们大日本皇军的威严,以后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山口本忍不住追问:“宫本君,请再说得详细点,我们要怎么做?”
“表面上要先保持平静,让雷公寨戒备放松。暗中寻找内奸,让他出奇不易杀了潘雷,他一死,底下的人就会为了权力而内讧,让他们自己打起来,然后里应外合,一举剿灭。到时候,我们只需要派个小队,就能把太阳旗插在雷公寨的寨门上!”
山口本略有疑惑地说:“好是好,可就是耗时间啊!”
宫本不以为然地说:“这就好比美食,等待是值得的。况且,也未必等得太久。”
山口本恍然而悟:“难道宫本君已经动手了?”
宫本得意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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