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牛盘岭

  李天行带着辎重、老弱在山林中穿行,速度自然不快,走了两天,休息的时候,李天行问:“前面是什么地方?”

  蒜头说:“前面是个山窝子,不大,没听说有胡子在那一带落脚,应该安全。咱雷公寨的招牌亮,这儿还是我们的地盘,谁有胆子到虎口里拔牙?过了牛盘岭就是黑山,那边就是青龙寨的地盘了。”

  李天行心中暗自担忧二当家他们的情形。一会儿,前面探路的人回来说:“四当家的,没发现什么。”

  李天行招呼大家上路。进了山谷,这里草木丰盛,还有个浅浅的溪流,两边山峰低矮,地势相对平缓,果然不是土匪落脚的理想场所,倒是个歇脚的好地方。几个孩子还发现了野葡萄,欢呼着跑去摘葡萄吃。李天行也没有阻止他们,这些日子太压抑,难得有这样的轻松时刻。

  眼看着就要出谷了。突然一只野鸡扑楞着翅膀从草丛里飞走了,李天行立刻警觉,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山谷出口处突然冒出十几只黑洞洞的枪口,两边的山上也有十几个人端枪对着他们。这些人都穿着军服,是国军。

  为首的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出来,看着他们这群既不像是土匪,又不像是逃难的队伍,大声喝问:“你们是什么人?”

  李天行走上前,打量着他们,心中猜了个七八分,抱拳道:“这位长官,看样子,你们是驻守长春城的守军吧?我叫李天行,是雷公寨的四当家,小鬼子占了大寨,大家不甘心,要去黑龙江投奔国军,继续打鬼子!咱们都是中国人,不用刀兵相向吧!”

  “雷公寨?”那个长官仔细打量了李天行和他身后的队伍,除了老弱之人,其他人一律是黑色中山制服,手中各种枪支,竟然还有二十几挺轻机关枪,明显装备和人数都远远优于自己。他暗自猜测:应该不错,只有传说中的雷公寨才这么阔绰!可毕竟是土匪,那个长官心存芥蒂地问:“听说雷公寨有六位当家的,你们大当家的呢?”

  “实不相瞒,大当家的被奸人所害,二当家和三当家的随后赶到,在这里,我说了算!弟兄们,都是自己人,把枪都放下!”李天行知道毕竟是官匪不同道,何况自己人优势明显,必须显示诚意才能消除对方的疑虑。身后的弟兄们纷纷把端起的枪都收起来,紧张地盯着国军动静。

  “敢问这位长官贵姓?你们是被打散了?要去哪儿?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助的?”李天行继续表示友好和诚意。

  李天行的诚意让军官逐渐打消了戒心,毕竟是中国人,何况真打起来,自己这点人没有多大的胜算。于是一挥手,国军也都收了枪,大家都暗自舒了口气。

  李天行看到这些个国军官兵衣冠不整,面色萎顿,想必饥饿,于是让人拿出干粮和水给他们,军官也接受了,士兵们果然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那军官看李天行言语和善,行事稳重,不像是土匪作风,而且土匪里面还有不少戴眼镜的斯文人,倒更像是教书先生和学生,心里有些纳闷。于是对李天行说:“我叫吕良诚,原本是奉命驻守在长春城外炮兵团的连长。小日本突然袭击了我们,我们被打散了,带着这些兄弟不得已跑进了山里,没想到外面形势越来越差,小日本越来越多,我们就被困在山里了。我看四当家的人挺斯文,不像是土匪。”

  李天行说:“实不相瞒,我本来是住在长春城里的,我是长春商会元会长夫人,潘玉真的义弟。长春城破,小鬼子杀了我姐和姐夫。我就投了雷公寨,后来鬼子派兵攻打山寨,我们不得已只好弃了山寨,去黑龙江投奔国军。我这个四当家的,也是赶鸭子上架,不得已。”

  军官吃了一惊:“这么说,你原来是元会长的内弟?怎么他们也让小鬼子给……,唉,国破家亡,一夜之间,多少人无家可归!这帮可恶的小日本!”

  李天行问:“我听说国军收到了不抵抗的命令,这是为什么?既然日本人一直对我们虎视眈眈,东北军也花了那么大的心血布置防御,为什么事到临头却不抵抗?”

  军官满脸悲愤,眼中血丝密布,愤然道:“我也不明白!那天凌晨,我们还在睡梦中,突然响起了枪声,大家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好,拿着枪冲出去。很多兄弟连敌人在哪儿都没看见,就中弹倒下了!我们是炮兵,平日里辛苦操练,可是我们的炮……平时跟宝贝一样地伺候着,谁知道,还没来得及碰,就被日本人炸了!”吕良诚说到此处,痛心疾首,旁边所有官兵都停止吃东西,有人竟然呜咽了起来。

  停顿了片刻,吕连长接着说:“我们一边拼死还击,一边向上面请示,要求支援。没想到,等来的,竟然是不抵抗的命令!他妈的,什么命令!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兄弟们一个一个被打成血人,却要放下枪,任由小鬼子杀戮!”吕连长擦了擦泪,继续说:“可是,军人必须服从命令,大家只能边打边撤!到处是鬼子,我们就像是被困在中间的活靶子,身边的兄弟越来越少!算是老天爷可怜我们几个,误打误撞地逃向了山里。这些日子,我们在山里游魂一样的逛来逛去,一直找不到机会出去。我们这一身军服,太扎眼了!现在,连一些村子都进了鬼子,还有那些混账的伪军,他妈的,都是中国人,竟然帮着小鬼子杀自己的同胞!不怕让天雷劈死!”

  吕连长的话,让所有人动容,如同看到了那个晦暗的黎明,一个又一个血肉之躯喋血倒下。没有人说话,只听到压抑的哭声。

  李天行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吕长官,你们今后有什么打算?”

  “就叫我的名字吧,我没脸当什么长官!说实话,我真不想回去,当个不抵抗的军人,还不如当土匪,哪怕守住一个山头,也是我们中国人的地盘!就是战死了,也有脸去见祖宗!”

  李天行心有所动:“吕大哥,你们敢跟小鬼子拼命,是条汉子。我们虽然是土匪,也不愿意做小鬼子的顺民。如果大哥愿意,就跟我们一起去黑龙江,投奔我姐夫的大哥,元龙,元师长。我和元师长相处了一段时间,他也是条铁铮铮的汉子,国仇家恨,他一定会打鬼子!现在的东三省,只有北边还是我们的地盘,我们合在一起去黑龙江!你看如何?”

  旁边有好些雷公寨的兄弟也纷纷说:“是啊,跟我们走。今后一起打鬼子!”

  文先生也过来说:“天行说的对,攥起来的拳头比分开的五个指头力量大!大家的力量合在一处,还可以打回来!”

  吕连长打量着他说:“看你不像是土匪,倒像是个教书先生。”

  文先生笑着说:“长官好眼力,我们这儿有不少学生和先生,还有做买卖的,卖艺的,种地的,什么人都有,不管什么人,只要是打鬼子,就都是志同道合的兄弟!”

  有个士兵站起来,大声说:“说得好!长官,我们也加入吧!就是死,也要给弟兄们报仇!”

  “对,我们要报仇!”

  “不能让兄弟们白死了!老天爷给咱留了条命,就是为了索小鬼子的命!”

  “长官!我们要打鬼子!血债血偿!”

  简直是一呼百应,这些个从死人堆里逃出来的汉子,个个心里压着怒火,一个火星就能把他们变成冲天烈焰!没有比从战场上下来的人更珍惜兄弟的情义,更懂得生命的意义,更能奋不顾身、舍生忘死!

  吕良诚看着一个个激愤的面孔,抱拳对李天行说:“兄弟,弟兄们的意愿,我吕某不能违背。我们愿意加入,一起到黑龙江继续打鬼子,给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话音刚落,一片欢呼声,刚才还拔枪相向,素未谋面的人竟然像是久别的亲兄弟,互相搂着抱着,雀跃不已。而后,更加让这些个士兵惊喜的是,竟然在马驮着的辎重中发现了好几门迫机炮,这对于炮兵来说,就像是见到了亲人一般。

  吕良诚不由得感叹:“早听说雷公寨不是一般的土匪,装备不比国军差。没想到,你们还真是够全的!我这些兄弟,见了炮,比见了女人都亲!”

  有人大声说:“这算什么,我们还有两门山炮没办法带走,只好埋了。今后咱打回来,到我们寨子里让你们亲个够!”

  一个士兵立刻说:“亲一口不够!我们还得娶回家,天天亲才行!”

  于是在一片哄笑声中,土匪和国军的混合队伍继续向北行进,终于到了雷公寨的势力范围边缘,牛盘岭。牛盘岭只是个不高的小山包,长得也不像牛,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天长日久的大家也都无从得知。不过,牛的确喜欢这个地方,因为没有太高的树、太密的林,阳光充足,草就长得好,地势又不陡,还有个小小的水塘在山坡下,是个放牛的好去处。

  到了牛盘岭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接近黄昏,大家准备宿营。国军的士兵在野营方面是受过训练的,很快就挖坑烧灶,万事俱备,而土匪们都是最好的猎人,在附近稍微活动活动就弄回不少好东西,有鸟蛋、野兔、野鸡、蘑菇、野菜,满载而归,大家又是烤肉又是菜汤,就着干粮,那叫一个舒服惬意,不像是逃窜的匪兵,倒像是出来秋游的闲人。

  夜幕降临,大家找好了背风的地方安营扎寨,十几个人围着一堆篝火,小声聊着天,或者眯着眼休息。李天行心不在焉地用木棍拨弄着篝火,火光在他的脸上或明或暗地晃动着,映照着他内心的忐忑不安。顺子和元魁元英去找文先生和同学们说话去了,只剩下李天行和吕良诚。吕良诚有记日记的习惯,拿出个小本子写了些东西,收起来,看到李天行心事重重,就问:“天行老弟,看你像是有心事?是不是还在担心二当家和三当家的?”路上,李天行已经简单说了二当家和三当家的事情。

  “嗯,两位当家的和那些兄弟都是血性男儿,只怕他们脾气一上来,跟鬼子硬碰硬缠斗下去,就麻烦了!他们除了熟悉地形,其他方面都是劣势。何况小鬼子两次攻寨失利,憋着一股恶气,正在风头上!”

  吕良诚心中一直有疑问,现在找到机会了,就问:“不是说你们山寨有六位当家的吗?那五当家的和六当家的呢?”

  李天行看着火光说:“说来话长了。五当家的死了,六当家的走了。”于是,简单地把山寨的事情说了一遍。吕良诚隐约猜出了那两出空城计肯定是李天行的手笔,否则他也不会让两位当家的委以重任,一跃成为四当家的。吕良诚对李天行的身世和经历很感兴趣,可是李天行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夜幕,眼神焦虑:“吕大哥,我想去找找两位当家的,天亮回来,能不能麻烦你帮我看着营地?”

  吕良诚反问:“你就真这么相信我,不怕我看中了你们的装备,来个杀人越货?”

  “你不会,我相信你!你们是真正的军人!拜托了!”说完他到文先生那里打了声招呼,一拧身,几个飞跃就消失在夜色里。

  等顺子他们回来,吕良诚问道:“你们当家的是不是会功夫?刚才他怎么一眨眼就没影了!”

  反正李天行不在,顺子可得着机会说话了,和元魁元英先是说了雷公寨的事,在吕良诚的不断追问下,又往前倒,最后连初次碰到李天行以及如何结拜的都讲了。一提起三个人结拜的事,顺子不禁往秀儿的方向望了望,心里难过,再也没心情讲故事。原来,李天行禁不住顺子的追问,还是悄悄将实情告诉了顺子,顺子每每看着秀儿都会心痛的发狂。

  顺子沉默了,元魁和元英也想起了爹妈,兄弟俩个靠在一起,愣愣地看着篝火,回忆着从前的美好日子。吕良诚看到大家突然都不说话了,神色悲伤,也就不再打扰他们,又拿出了那个小本子,将顺子讲的事记了下来,洋洋洒洒不少字。合上本子,吕良诚不禁想着:老天有眼,不仅让我们活下来,还碰上这样的人物,将来并肩作战,虽死无憾!

  李天行一夜未归,直到第二天的中午,大家正等得发慌,爬到树上的哨兵突然大叫:“有几个人往这边来,看着像是他们。”稍稍过了一会儿,又说:“是他们,就是他们!”

  吕良诚到底有经验,追问道:“他们后边有追兵吗?”

  哨兵抻着脖子看了看说:“没有,后边没动静。”

  吕良诚让几个人前去接应,同时让哨兵仔细盯着,一旦发现追兵,马上报告。很快,几个人到了近前,果然是二当家带去的人,李天行背着二当家的,可是三当家的却没回来,跟着回来的人也就五、六个,个个身上挂彩。

  李天行放下背上的二当家的,顺子一眼看到他衣服上很多血,着急地说:“大哥,你伤着没有?”

  “没有,不是我的血。赶快拿药和干净的布过来!”

  大家看着双眼紧闭的封二当家,胸腹和头上都是血,心里就凉了大半截。

  李天行把止血的药敷在巨大的伤口上,可是血流得已经没那么多了。李天行心里清楚,二当家的肯定是救不活了,可是还是希望奇迹发生。奇迹真的发生了,二当家的睁开了眼,大家都围过来,二当家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好像是想笑一笑。

  李天行跪在旁边,轻轻扶起二当家的,喂了一点水,轻声说:“二哥,大家都在这儿。我们在半路上还遇到了几十个国军兄弟,也愿意和我们一起去黑龙江。您得撑住,咱们还要跟着您打回来,把失去的雷公寨重新夺回来!”

  二当家的看着大家,艰难地说:“老三呢?”

  李天行难过地说:“三哥还没回来,我们再去找,您放心,三哥吉人天相,不会有事!”

  封二当家闭了下眼,嘶哑地说:“不用了,老三......在黄泉路上......等着我。我们哥三个......就......就要......团聚了。老四,我信你,你一定......能......带着兄弟们......回来,重振......雷公寨!到时候,给我们......上......柱香,我们……“声音嘎然而止,抓着李天行手臂的手松开,垂落到地上。

  “二当家的……”大家痛哭起来,突然,旁边裹好了伤,正在喘息的杆子跳起来,抄起枪,大叫着:“我x你祖宗,我杀了你们!”就往来路踉跄而去。几个人慌忙上去抱住他,夺了枪。杆子疯了一样,一边挣扎一边哭喊着:“几十个兄弟,都没回来!我日你鬼子的祖宗八辈!我杀了你们,我杀了你……”

  一些兄弟们也急红了眼,抄起家伙就说:“走,拼了!就是死也要杀了鬼子,给弟兄们报仇!”

  眼看事态有些失控,李天行放下二当家的遗体,站起来冲着那些人大吼:“你们要是去送死,我不拦着。要是想报仇,就跟着我!我是当家的,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

  这时,另外几个脱险的人扑通跪下了,冲着李天行哭喊:“四当家的,我们去了八十个兄弟,就剩下我们几个了!三当家的为了拦住小鬼子,带着人去拦小鬼子的军车,十几个卡车的小鬼子!我们被小鬼子包围了,他们把我们堵在一个院子里,用火枪要烧死我们,我们眼看着冲出去的兄弟们浑身是火,嗷嗷叫着打滚,小鬼子在那儿大笑!他们把受伤的兄弟用刺刀豁开肚子,把肠子挑出来!他们不是人!是恶鬼畜生!……”几个人声嘶力竭地哭诉着,听得人是心肝寸断、怒火中烧!

  那边的杆子没了气力,也跪倒在地,放声大哭。李天行流着泪走过去,俯下身,双臂用力,将几个人拉了起来,再走过去,把杆子也拉起来,冲着大家说:“都给我站起来,腰杆子挺直了!雷公寨还没散伙!那么多兄弟战死,就是为了要让他们知道,我们雷公寨不是好惹的!大当家、二当家、三当家死了,还有我!我死了,还有你们,就是剩下最后一个人,最后一口气,也要把雷公寨夺回来!”

  大家流着泪,狂喊:“夺回雷公寨!夺回雷公寨!……”牛盘岭的风、牛盘岭的草在这一天,见证了这样一群土匪振臂高呼,即使岁月将这段痕迹抹去,也不能否认它曾经的存在,曾经是那样的激荡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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