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代晕晕沉沉地睡了过去,再醒过来已经晚霞满天,他隔着窗户望了望天,觉得那晚霞红的刺眼,看着让人揪心。
“来人,抬我去看马。”菊代的心里期待着奇迹发生。
然而,他看到的只能是残酷的现实:不知是不是压抑心态的影响,马厩里的灯光似乎也黯淡了许多,黑子依旧站在远处,灯光照在它身上却没有了反射的油光,反而带着一股惨淡的昏黄光晕,那些被缝合过的伤痕触目惊心。
黑子的头无力的垂着,浑身看着死气沉沉,身上的那副马鞍看起来显得大了许多。这还是驰骋在疆场上的那匹神骏吗?菊代的心有些不忍,却还带着一厢情愿的侥幸之心,好像奇迹终究会降临到黑子和自己的头上。
当黑夜好容易捱过去,太阳再次升起,奇迹依旧没来。菊代看着黑子身上的光彩消失殆尽,身体开始有些打晃,咬咬牙,叫来兽医:“麻醉剂,再灌点东西进去。”
兽医遵命照办,菊代却已不忍心去看,返回营房,愁得吃不下饭,头痛心烦,不得已吃了安眠片强制自己睡了过去。
终于熬到了太阳又一次升起,菊代已经没有勇气去看黑子,他心里向上帝祈祷了无数遍,向佛祖郑重许愿,希望奇迹赶快降临。可是天色擦黑的时候,马夫慌张地进来报告:“报告亲王殿下,那匹马站不起来了!”
菊代痛苦地用手捏了捏酸胀的眉骨中心,无力地说:“叫兽医,想尽一切办法!”
过了很久,兽医进来报告:“亲王殿下,黑马的内脏严重衰竭,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打了麻醉剂,灌了些营养液,可是恐怕过不了明、后天。”
菊代闭上了双眼,满脸疲惫和痛楚,无力的挥挥手,兽医出去了。这一夜,菊代几乎失眠,但他不想吃安眠药,脑子里不断想着曾经见过的黑子的种种英姿。终于,他下了决心,他不希望这样一匹宝马死在自己的手上。
挨到清晨,菊代才迷迷糊糊地合上眼,没想到一睡就过了中午,军医过来换药,刚刚忙完,本庄丸照例来看,无非是些不痛不痒的关心。他前脚走,后脚就是一些日本政商界的官员来访,也不得不应酬着。等终于安静下来,竟然是日已西斜,残阳如血。
菊代赶忙让人抬着来看黑子:马厩里静悄悄的,黑子依然在那个遥远的角落,跪卧在地上,若不是半倚靠着墙,恐怕连头都抬不起来。菊代怔怔地看着,不知不觉,热泪滑落脸颊,他彻底绝望了,奇迹不属于他,这批宝马不属于他。
菊代低沉地命令:“打开围栏,放它走。”
马夫愣了一下,小心地说:“亲王殿下的意思是,放了它?”
菊代木然重复着:“放它走。”
马夫犹疑着,看看其他人,没动。
菊代突然怒了:“你还不动!要我亲自动手吗?”
马夫只好过去打开围栏。黑子的头往这边偏了偏,却没动。
菊代吩咐:“打开我们进出的门,所有人退出去。”
于是所有人从马厩里退出来,将门敞开,这扇门没有连着甬道。菊代又命令:“打开院门。”
士兵领会,将供人进出的院门打开,这样一来,黑子就可以离开这个禁锢了它七天的院落。
大家站在院子里静静地等,每个人心里都很复杂,但无论如何,这是一匹他们终生难忘的马。
终于,黑子的身影出现在马厩的门口,它抬头望了望敞开的院门,慢慢地走下台阶。它曾经踢碎过多少个日军战马头颅的铁蹄竟然颤巍巍如病弱老马,歪斜着,颤抖着,每一小步都显得很是艰辛,虽然艰辛,却不停止。
它完全无视周围的人,看到的只有眼前的路,前方的门,门外,会有回家的路。它想着李天行,想着孙保柱,想着那些自己熟悉的面孔,熟悉的马棚,熟悉的风,熟悉的金戈铁马,熟悉的茫茫草原,还有那属于自己的群落……
门已经很近,在它的眼中却变得飘渺,飘渺得如草原上的云,好像很近,却永远触不到,那道低入尘埃的门槛成为无法逾越的高山,黑子轰然倒下了,倒在了尘埃里,倒在了所有人的眼眸中。
随着它倒下的,还有菊代心中曾经奉若神明的塔,刹那间分崩离析,轰然倒塌,让菊代的心里瞬间空荡荡的,如眼前那道敞开的大门,门外的世界到底是什么,以前很清楚,现在却如镜花水月,什么都不确定了。
翌日,在军营附近的一个土丘上,有了一座新坟,墓碑上镌刻着四个大字“黑子之墓”,没有立碑人的落款,大字字体遒劲,有魏碑的风骨,用黑漆漆得熠熠发亮,阳光下光线流动,好像是有了生命。
菊代一男坐在担架上,身前有个铁盆,里面是燃成灰烬的香灰,一股风旋转着刮过,将灰烬卷成飞烟飘散开去。他的思绪有些乱,一时想着在邑郊坡第一次见到的黑子,一时想着望远镜中战场上的黑子,还有,就是在这座新坟下,被一锹锹黑土掩埋的黑子。他的目光越过新坟,望向不远的城墙,他想起了被砖石封闭的城门,遍地血肉模糊的尸骨,广场上一个一个慷慨赴死的战俘,那个满身枪眼的敌军师长。他的目光收回来,落到了石碑上的四个大字,耳边响起了李天行的话:“它要的你给不了。……尊严!……你以为尊严是可以施舍的吗!”
菊代的目光逐渐变得冰冷,他的热血变冷了,他曾经狂热的心冷了,他头脑中征服的热望冷了,他痛苦地承认:我错了。征服要建立在摧毁尊严的前提下,人可以没有尊严地活着吗?这片土地上世代繁衍生息的民族,可以没有尊严地活着吗?即使是一匹马也有不可强夺的意志和尊严,何况是人,何况是一个民族!
几天后,菊代向总部提出辞呈,理由是伤重难愈,不再适合作军人。一个多月后,菊代黯然离开东北登上回日本的船,退出现役,从此在山林中隐居终老,再不过问军政之事。由此,“皇军之星”在日军中成为了一个笑谈,可历史的走向最终证实了他的判断,而这个过程却是用难以计数的累累白骨堆出来的。历史就是这样残酷,对与错、是与非往往要用生命的代价才能让被偏执和疯狂蒙蔽双眼的人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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