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行喝完了土豆面疙瘩汤,看到苏珊娜在看书,就要自己下来把碗放回去。苏珊娜却看到了,赶忙起来接过碗:“我来吧。你还哪里不舒服?不好的话,明天我们去找医生来看看。”
李天行有些歉意:“麻烦你了,苏珊娜。我没事,明天就能去伐木。”他看到苏珊娜似乎是要睡在躺椅上,男女共处一室,让他有些尴尬,却又不好开口。
苏珊娜坐回躺椅,才拿起书,却又放下了,问李天行:“李同志,你知道运城吗?山西的运城。”
李天行被问得有些懵了:“山西?你是说中国的山西?”
苏珊娜点点头:“山西有个地方,叫运城。你去过吗?”
李天行的确到过山西,那还是当年刚刚下山去东北的事,现在想起来好像是上辈子的事,遥远模糊,况且那时候都是孩子心性,哪里会去刻意记住路过的地名。仔细搜寻了一下记忆,李天行歉意地说:“对不起,我应该是没去过。十几岁的时候路过山西,那时候小,不大留心,也可能去过但却不记得了。你怎么会问这个地方?有亲人朋友在那里?”李天行不禁好奇。
苏珊娜的眼神有些哀伤,也有些迷茫,片刻后才缓缓地说:“我的母亲的家乡就在运城,她说那里很美,很温暖。还说那里有个很大很大的湖,人在里面可以漂起来。我母亲的家曾经很大,房间多得数不清。她说,她最喜欢养在很多大水缸里面的睡莲,睡莲下面还有金色的小鱼游来游去。所以,她给我取名苏珊娜,就是睡莲的意思。我很想有机会去看看我母亲的故乡。”苏珊娜似乎是在对李天行说,也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李天行有些明白了:怪不得她懂中国话,虽然语调带着浓重的俄国话打嘟噜的腔调,可是用词却很准确,原来她的母亲是中国人,是山西运城人,而且好像还是个大户的小姐。但怎么会千里迢迢嫁到这里,嫁给了洋人?想必应该是有着很不寻常的经历吧。
他觉得如果不回应,有些不礼貌,试探着说:“那你的父母呢?他们和你一起生活?如果中国没有战乱,你们可以去山西看看。你母亲应该还有很多亲人在运城吧。”
苏珊娜垂目望着那盆篝火,声音好像穿透时空:“我的家,在贝加尔湖不远的地方。我们曾经有一个很大的农场。我的母亲从中国带来很多值钱的嫁妆,那个农场一眼望不到边。母亲教我说中国话,她说有一天带我回她的家乡,吃那里最好吃的面,带我去看盛开的睡莲。后来,突然有一天,我们的农场被没收了,他们说我们破坏国家的经济,我们一下子变成了穷光蛋。父亲总是喝酒,喝醉了就打我们,母亲想要带我走。那是个很冷很冷的早晨,我们坐上火车,母亲在火车上晕倒了。我们就在这个小镇住下来,给母亲看病。可是我们很穷,母亲没多久就病死了。我不知道去哪儿,中国很远,也很陌生。这里本来没有中国人,你们来了,听着你们的中国话,我觉得......很亲切……”苏珊娜平静的语音变得有点发颤,话尤未尽,却戛然而止。
火盆里的柴火烧得很旺,温暖的火光映照着苏珊娜冰雕般的脸庞,似乎再高的热度也不能融化那郁结已久的寒冰。
李天行终于明白了那天抖机灵的话为什么让她伤心哭泣,也明白了她冷如冰霜的初衷,她也失去了土地,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几乎失去了生活全部的热忱和希望!
李天行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打破这凝结的沉默,看着那盆温暖的篝火,对于整个寒冷的夜晚来说,这一点点篝火,虽不能照亮外面的黑暗,却不断地把热力传递给两个沉默的人。
“否极泰来。”李天行喃喃地说。
“什么?”苏珊娜抬眼看着李天行。
“你的母亲有没有教过你这样一句话‘否极泰来’?”李天行回望着她的双眸。
“没有。”苏珊娜垂下眼睛,依旧看着篝火。
“否,就是坏事,泰,就是好事。就是说,坏到了最坏的时候,坏事就开始向好的方面转化。中国人认为,事情是变化的,就像是冬天,冰雪最厚的时候,就要开始融化,太阳升到最高的时候,就开始往下落。所以,苦难也一样,痛苦到了极致,就会出现转机。”李天行看着苏珊娜,希望这些她能听懂。
“会吗?你信吗?”苏珊娜有些疑惑地看着李天行。
“我信!”李天行希望传递给她一个活下去的信念。
“可是,我的母亲为什么会等不到你说的那个‘泰’?”苏珊娜的聪明和敏锐让李天行感到难以招架,此时,他是多么想念容大有,这样的辩论性话题实在不是李天行的长项。
李天行想不出什么精彩的道理自圆其说,面对苏珊娜带着质疑、甚至咄咄逼人的眼神,他只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你的母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选择要带你走。她想让你走出困境,因为,你就是她生命的意义。很多人,牺牲自己,是为了成全别人。你的母亲,我的兄弟,他们宁可让苦难吞噬自己,也要让他们爱的人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希望看到转机。我们都一样,失去土地,失去家园,失去亲人,失去兄弟,可是为了他们的付出,我们必须继续和苦难抗争,即使我们选择死亡,也是为了让我们爱的人活下去,继续抗争,最终能够否极泰来,活在我们希望的日子里。我想,你的母亲一定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生命的意义,能够坚强地活下去,能够等到否极泰来的一天。”
苏珊娜的眼睛湿润了,如同冰冻的湖水融化,她用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但却不是那种声嘶力竭的绝望。
火苗在静静地跳跃着,红色的光闪耀在两个人的脸上。苏珊娜的眼睛红红肿肿的,鼻子尖也有些发红,黑色的头发有一点松散,几缕散发被泪水沾湿贴在鬓边。痛哭之后的苏珊娜心里轻松了很多,擦干了泪,整理了鬓边的乱发,有些不好意思地抬头看李天行。
李天行靠着毯子,微微低头沉思,侧面的脸被火光映照着,有些发红。在阴影和火光的交互中,苏珊娜觉得这个人的存在,不熟悉,不陌生,却有种可以让人完全不设戒心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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