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李天行和林秀川驱车来到城外的军营。军营里的官兵已经在空场上列队相迎。
下了车,林秀川抬眼望去,终于看到了这支传说中的义勇军。眼前的他们,军容不整,虽大部分有军装,但都已经破烂不堪,能打上补丁就算是好的了,很多人连补丁都打不了,就那么咧着口子,露着破洞的凑合着。而相当一部分人连军装都没有。所有人手中空空的,没有枪,身上也没有子弹袋、武装带,更显得衣服松松垮垮,褶皱肮脏,比街上的乞丐强不到哪儿去。
他们的身体状况也明显很糟,无论官兵,个个面黄肌瘦,营养不良。很显然,经过了苏俄几个月的饥饿折磨,两百公里的死亡挣扎,没有人还能维持正常,即便如李天行和其他军官,也一样的伤病缠身!
他们的精神状态也处于委顿之中。虽然刚刚回归的那几日,大家处于被打了鸡血似的兴奋状态,但几天之后,积累的伤痛爆发出来,长期紧绷的意志一松懈,内外交困,所有人都觉得很累,很伤心,很委屈,很不公,也很迷茫!他们曾经是那么盼望着回家,可是如今回了家,却依旧发现自己是没人要的孤儿!空有个抗日英雄的名号,但无名无份、无枪无饷,失望迷茫写在每个人的脸上。
林秀川亲眼看到了,这样一支不像军队的军队,一群不像军人的军人,原来想好的那些场面话、官话,竟然一字说不出来!他很想哭,但多年练出来的控制力还算是让他忍住了,他发着颤音说道:“对不起,我们来晚了!让你们大家受苦了!兄弟们,我代表南京政府来看望大家,你们是我们的英雄,民族的英雄!我们没能照顾好你们,是我们的失职!我在这里给大家道歉!”说完,一个九十度的深深鞠躬。
李天行听到林秀川这样的话,看着他深深鞠躬,也颇为感动,高声说:“兄弟们,南京政府,全国人民,是想着我们的!现在,政府派林专员专程来看望我们!让我们用军人的礼节表达我们对政府,对林专员的敬意!”
说罢,转身面向林秀川,一个标准的立正敬礼,身后的弟兄们也立刻敬礼致敬。
此刻,林秀川终于看到了一支军队,那是一支曾经令狂妄的日寇也胆寒的军队,那是一支饥饿酷寒也不能征服的军队,那是一支西伯利亚白色地狱也无法吞噬的军队,那是一支没有枪炮却依旧锋利刚强的军队,而这支军队的灵魂,就是眼前的这个人,李天行。
林秀川自己也没想到,才仅仅两三天的接触,自己就被这个李天行和这些义勇军官兵动摇了。他已经被磨平的棱角,已经麻木的心,似乎嗅到了一丝复活的气息。在视察军营之后,他找了个堂皇的理由,留在塔城,要继续观察李天行,摸清这支军队的底细。
就在林秀川要急于摸底的同时,塔城如同一个吸铁石,新疆各个势力的细作们都渐渐汇聚于此,他们更急,趁这只巨兽还被封印爪牙,必须马上做出判断,是杀,还是收为己有?
在这些人中间,有一个浑身被严严实实裹在面纱里的女人,就住在一个普通人的院落里,这里离义勇军的临时指挥部很近,用肉眼就可以看到中学校园里进进出出的人。女人被面纱遮住了几乎整张脸,仅仅露出了一条缝。她常常躲在房顶上,用望远镜观察指挥部里的动静,而镜头内锁定的目标就是李天行。
这些天,李天行日日陪着林秀川到各处军营里去看望兄弟们,林秀川和这些不会打官腔的士兵们说话,也就省去了很多脑神经,说起话来平和,热情,甚至诙谐,颇得官兵的好感,也让李天行更加敬重和亲近。
林秀川关于李天行的画像越来越有血有肉了,不光是自己和他日日见面,李天行的一举一动,为人处世,自己看得真切、通透,还有就是有赖于林木秀的工作成绩斐然。由于他年纪轻,很快就和下层官兵打成一片,尤其是那些学生兵,一见面,立刻气味相投。林木秀以学长的态度给大家讲了当今国家的形势,甚至国际形势,学生兵们见了他,都亲热无比,“林学长”的称谓立刻就叫开了。而林木秀在获得了喜欢和信任的同时,当然就轻易地收集了大量情报,一方面是关于李天行本人,一方面就是义勇军的各级官兵底细。
这天晚上,林秀川和李天行聊天回来,看到林木秀眼睛红红肿肿的,诧异地问:“小林,眼睛怎么了?进沙子了?还是,哭了?”
林木秀一脸悲戚,撇撇嘴,似乎又要哭,发着颤音地说:“主任,太惨了!他们太惨了!两万人,活活冻死在两百公里的雪地上!南京怎么能这么做!就算不是抗日英雄,至少,那是两万个人啊!还有很多孩子、老人!太惨了!简直惨无人道!”林木秀悲愤不已。
林秀川默然,这些天,和任何一个官兵谈及那两百公里的回归之路,都会泣不成声,即便是和李天行谈起此事,他也是泪如雨下,几乎难以自控。这是林秀川接触他这么多天,看到他唯一一次的失态。
林木秀看到林秀川不说话,以为他无动于衷,拿着个本子递过来说:“主任,你看看吧。我都写下来了,将来,我一定要把义勇军退到苏俄后的经历和真相写出来,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怎么挣扎着活过来的!而我们的政府又在做什么!真是杀人不见血!还要继续拿他们当棋子,简直就是一群畜生,该下无间地狱!”林木秀有些疯狂地叫出来。
“你干什么?住口!再多说一字,我他吗立马让你滚蛋!”不知为何,林秀川竟然当着小林爆了粗口,这还是第一次。
小林愣住了,怯怯地看了一眼林秀川,乖乖地闭了嘴,闷闷地坐在床沿发着呆。
林秀川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似乎心里也郁积着一腔怒火,一个火星就给点爆了。他平复了一下情绪,拿起那个本子看起来,渐渐的,眼睛模糊了,心头哽咽着,手也在抖。他掏出手帕擦了泪,继续看,一个名字赫然出现在视线里,文敦敏。他急速地看完关于文敦敏的文字,抬起头急迫地问:“小林,这个文敦敏,还有别的情况没有,他老家是哪儿?他有没有在北平呆过,是不是北平师范大学毕业的?哪一年去的东北?”
小林想了想说:“这个文先生是学生兵的领队,他的情况应该都写进去了,主任要是想知道更多,明天我再去问问。嗯,老家?他们没说。对了,有人好像提到过,说文先生是北平师范大学政治经济系毕业的,哪年去东北的也不知道。明天我去问问再告诉您。主任,咋了,这个文先生,您认识?哎,对了,您也是北平师范大学毕业的,你们是同学?”
林秀川的脑子嗡地一下,他知道,即便不问,他也知道,北平师范大学政治经济系毕业,姓文,叫敦敏的,还能有很多么?只有他,是的,只有他了!他的脑海里现出了尘封已久的记忆。
【在阅读模式下不能自动加载下一页,请<退出阅读模式>后点击下一页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