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行立刻带人打马到了事发地,唐绍坤和魏远峰忐忑不安地迎接。一开始,李天行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先查看弹药库,然后看了看周围地形,再问问看守弹药库的士兵,心里就有数了。
回到魏远峰的团部,因为李天行来得突然,团指挥部也没来得及收拾,竟然还残留着头天晚上的饭菜、酒罐、赌具,李天行本来还克制着不想发火,看到这些,脸色阴沉下来。
魏远峰昨天吃喝赌俱全,没睡醒就被卫兵晃醒,说是师长来了,当时就吓出一身冷汗,哪还来得及把自己的那些猫屎盖起来。这时候,看着这些斑斑劣迹,不仅是他,连唐绍坤的脸都绿了。
李天行用马鞭碰了碰装着骰子的碗,看看桌上啃剩的羊骨,冷着脸说:“魏团长,弹药库什么时候失窃的?”
“是......三、四天前!”
“三天还是四天?”
“大概,是三天,不对,是四天,四天!”
“为什么隐瞒不报?”
“这个,这个,我是想,先查出点眉目来,再上报。”
“查出什么了?”
“还......还没查出线索。我一定认真查!尽快抓住窃贼。”
“到目前为止你都查到什么了,怎么查的?”
“我......我让手下人去办了。师长要知道详细的,我让他们过来,向您汇报。”
“啪”地一声脆响,马鞭子抽向装骰子的碗,碗应声裂成整整齐齐的两半,里面的骰子滚落在桌子上。李天行厉声质问:“好!原来,你就是这么查的!骰子的点数你知道得清清楚楚,弹药库哪天失窃,你不清楚!这么重要的事隐瞒不报,后果是什么,你不清楚!事后,不采取有效防范措施和追查线索,还违反军纪在这里吃酒赌博,这是什么罪,你是不是也不清楚!”
魏远峰汗出如雨,腿肚子有些哆嗦,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低着头,不敢看李天行,屋子里静寂无声。
“唐旅长,他是你的部下,这事也没向你汇报吗?”李天行质问唐绍坤。
唐绍坤的确也是一天前刚知道的,但也没办法,只能督促魏远峰赶紧追查盗贼和枪支下落,正犹豫是不是要告诉李天行,谁想到今天就事发了。他见李天行暴怒,只能抵死不承认:“师长,我也是刚刚知道的,正要过来确认,您就来了。是卑职失职,甘愿受罚!”
李天行心里明白,唐绍坤和恽辉的两个旅都跟着自己的时间不长,手下的人都是马将军和朱将军的旧部,本来就因为整军的事有些不满,他不想加深这种危险的情绪,但是这个魏远峰不能姑息,否则何以服众、何以治军?
“魏团长,弹药库失窃,有什么后果?你说说看!”李天行想最后给他一个机会。
“后果,后果,很严重!”魏远峰脑子里一片空白,模棱两可地对付着。
“怎么严重?”李天行失望,努力克制。
“丢了枪和弹药。就是,丢了我们义勇军的脸面,丢了师长的脸面!”魏远峰只能想到这些了。
“面子?你认为就是个面子的后果?”李天行气得都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魏团长,你是一团之长,是一千多个兄弟的当家人!就算你只是个士兵,你也该知道你手中的枪,不是一个面子的招牌吧!你也该知道,弹药库对一支军队意味着什么吧?窃贼偷了枪,就说明这个弹药库的保卫措施有漏洞!这个漏洞找不出来,同样的事情还会发生,更严重的是,这个漏洞会致命!窃贼明显是从悬崖上下来的,你不采取措施立即封锁整个悬崖山丘,就还会失窃,更有甚者,如果不是普通窃贼,而是土匪,他们从上面扔炸药,整个弹药库就完了!你竟然只想到了脸面!”
魏远峰心里哆嗦,他知道自己的麻烦大了。
“本来,我想给你个补过的机会。可是你在心里就没把自己当个团长,没把兄弟们的命当回事!如果是一时疏漏,并且能及时弥补,还有情可原,现在你不仅隐瞒不报,更是玩忽职守,触犯军规!军法无情,怨不得别人!既然你是唐旅长的部下,具体处置就交给唐旅长吧。”李天行定下基调,却让唐绍坤处置,这也算是给他留点颜面。
唐绍坤赶紧立正:”是,师长,卑职一定严办,以正军纪!“
李天行继续说:”弹药库必须搬。我尽快选址,在这期间,把整座山封锁,尤其是山顶和山脚,必须密不透风!再出事,你负责!”
回到指挥部,李天行向林秀川讨教:“先生,虽然我让唐旅长严密封锁弹药库附近地区,但是,这无疑于把弹药库的位置昭告天下,土匪本来不知道的,恐怕这回反而要冲着它来了。是不是我处置的有问题?”
“你的措施是对的,既然找到了漏洞,就要赶快堵上。但是仅仅靠堵还不够!你的担心也是对的!”
李天行沉吟片刻说:“这里也有我的错,当初弹药库选址,也只是想到了那个悬崖可以做个天然屏障,况且山的周围都是军营,没想到竟会是个致命的隐患。既然位置已经暴露了,搬,马上搬!哪怕临时搬到帐篷里,也比在那儿安全。当初我怎么想的!怎么能在那儿建弹药库呢?”
“你应该感谢那些贼,用很小的代价给你提了个醒!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太危险了!”
“先生是说,就是搬,也要分开存放?”
“对,不光是防着外人,还有自己人!
“先生不放心唐旅长?”
“天行,虽然我没当过兵,但是,我多少还是知道一些。弹药库应当是总部直属的,放在任何一个下属兵团都是不恰当的。你想,你一个师的弹药储备,让一个旅攥着,它要一反,你只能干瞪眼。当然,我也知道,咱们那时候的建制混乱,弹药库的建立非常仓促,唐绍坤部移到那儿后,也没有及时把弹药库挪出来。现在,刚好是个契机和由头。应该立刻把弹药移到辎重团的营地,这是理所应当的,就算没这个意外发生,也是时候动动了!”
“对,虽然义勇军的架子搭起来了,可好多细节还乱着呢!这次真是万幸!怪我,老往外跑,耽误了正事!“
“都是正事!是事情太多,忙不过来。我也疏忽了。好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而且,也不全是坏处,如果利用得好,也算是意外收获!“林秀川开始下饵。
李天行立刻咬钩:”什么收获?“
“堂堂义勇军的弹药库失窃,这事瞒得住吗?这个消息的影响你想过吗?你怎么善后?不仅善后,有没有顺藤摸瓜,借鸡生蛋的能耐?”林秀川启发着。
李天行拧巴着眉头使劲想,喃喃地说:“这事传出去,当然不是脸上有光的事。至于善后,当然是抓住盗贼,追回枪支弹药。顺藤摸瓜?摸什么瓜?贼要是抓住了,事情就了结了!还能怎么样?”
“你有把握抓住那些贼?你觉得是什么样的贼,有没有点线索?”
“现场没什么有用的线索,现场让他们都给破坏了,但根据守卫所说的情况,我断定贼是从悬崖上下来的,而且我上去看了,可以确定。”
“大概多少人?”
“应该不会太多,从丢失的数量和残存的痕迹看,可能二、三十人吧。”
“会是什么人?”
“难说,既然是偷枪,很可能是土匪。竟然偷到军队来,胆子够大的!”
“就算不是土匪,大多数人也会认为是土匪干的!你觉得大家会怎么想?”林秀川的眼神闪烁着贼光。
“原来,先生说的瓜,是土匪!您的意思是,借着这个事件,剿匪!”
林秀川抚掌而笑:“这叫顺势而为。你想想,你要是真的为了抓那几个小贼大动干戈,岂不是大海捞针,很可能动静不小,却不好收场。倒不如锁定一个大目标,堂而皇之地剿匪,到时候,谁还想着那几十条枪的下落?再说了,义勇军领了南京的军饷也不少日子了,总得闹点动静去交差。南京让你剿匪,其实是让你借机生事,搅乱新疆各方势力的平衡。而你就可以趁机多要粮饷弹药,壮大自己。既然剿匪势在必行,择日不如撞日,出师有名,还能打土匪一个措手不及。”
“先生认为谁会是这个出头鸟?”
“谁离咱们近,就是谁!你不是担心弹药库被土匪惦记上吗,先把窝边的垃圾清了,一劳永逸!”
李天行缓缓点头,却独自出神。
林秀川看着他若有所思,开口道:“天行,有句话我想问你,你可要说实话。”
“先生请讲。”
“你觉得义勇军的士气如何?”
李天行的眼神有些黯淡:“先生真是洞察秋毫!剿匪是应该,可是现在军队的士气不容乐观。”
“我也注意到了。虽然逃兵的势头被你及时控制了,可思乡厌战的情绪还是很普遍,这次弹药库失窃,也暴露出一些将领的不满和怠慢。我在想,是不是也正需要一场胜仗来提振士气。”
“先生,我也希望用一场胜仗来提振士气。只怕思乡厌战的情绪不是胜仗能彻底消除的。我理解兄弟们,从战败丢掉家乡,到被迫成了战俘,过了一道道鬼门关,好容易回到国内,可却滞留在大西北,他们不理解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心心念念的就是打回老家去!我相信,只要说是去打鬼子,一定能激起大家的斗志!剿匪,就算打了胜仗,兄弟们打心眼里不愿意客死异乡。”
“你呢?”林秀川继续追问。
李天行避开他的眼神,苦笑了一下说:“剿匪也是报答新疆百姓,我心甘情愿!可是战争是有消耗的,枪支弹药的消耗我可以管南京要,可是兄弟们的命消耗不起!就剩这两万东北子弟,死一个少一个!我同意先生的意见,先把迪化和塔城周围的土匪肃清。然后呢?新疆境内大大小小的土匪数不清,可新疆不止我们义勇军一支军队,难道让那些人隔岸观火,用我们兄弟的命替他们流血拼命?真要这么剿下去,军心必散,我有何面目面对兄弟!”
“剿匪就是个招牌!打着招牌要好处、挣脸面、抢地盘!有好处就剿匪,没好处就不做!你还没明白吗?”
”先生,道理我明白!我李天行从穿上军装以来,每一场仗都打得理直气壮、心安理得!义勇军的兄弟们跟着我也就只有一个念头,保家卫国!可是以后再打仗,我要跟兄弟们嘴上说一套,肚子里却在权衡要好处、挣脸面、争权夺利,我诓骗兄弟们糊里糊涂地战死,我这心里......“
“什么叫诓骗?你只要记住,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全他们!天行,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肮脏!到处都是谎言、无耻、阴谋杀戮!你不可能独善其身!除非你不问世事!你不想做违心的事,不想哄骗兄弟们去流血送命,那就解散义勇军!对你、对他们都是解脱,各安天命!”声音戛然而止,屋内一片沉寂。
片刻后,林秀川继续说:”我跟你说过了,那两万人保你一人都不容易,你想凭借一己之力保全那两万人,那是痴人说梦!就因为义勇军是一支军队才有利用价值,才成为众矢之的,就像是一块美玉,就因为它有价值,所以才引人争抢,命运多舛!如果仅仅是块顽石,远离人间丑恶,才能自由自在,长保平安!义勇军不解散,南京就要利用它、新疆各部就要消灭它,有野心的人就会觊觎它!只要义勇军存在,就只能被迫东征西讨,剿匪、抢地盘、打内战,总之是打不完的仗,两万人能活多少靠运气!天行,你选了一条最难走的路!如果解散义勇军,南京的算计彻底落空,对手失去目标,你们远离战场和阴谋,大家自谋生路。就像是一块宝玉摔碎了,虽不值钱,可碎片化成了顽石,回归自然,更自在长久!“
李天行脸色铁青,青筋暴露,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解散义勇军,我做不到!我答应兄弟们要带着他们打回去!东北已经沦陷,解散义勇军,难道让他们变成散兵游勇回东北任人杀戮吗?大不了我带着兄弟们打下一块地盘,割据一方,直到南京抗日,我们就离开新疆!“
林秀川慨叹:“天行,你这是在难为自己!我知道,义勇军经历了战败、饥饿、严寒、屈辱,已经被磨光了棱角,如今更是思乡厌战,士气低迷,只怕很难回到从前了。你带着这样一支军队,在虎狼窝里挣扎求生,你又是一个把兄弟情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我不是吓唬你,最好的情况,也是保得住他们,保不住自己!你若看得透,放得下,就趁早散了吧,各回各家、各安天命!你去找心爱的女人成个家,还能终老一生!”
”不能散!我答应过师长,给他们找个归宿!我答应过兄弟们,带着他们打回去!除非我死,也不能对不起师长,对不起兄弟!“
林秀川长叹一声:”好吧,无论你怎么决定,我都尽我的全力帮你!剿匪的事,我们回头再议。“
屋子里安静极了,李天行独自发呆,他的思绪顺着那条死亡之路往回走,从前的一切历历在目,那些事,那些场面,那些远去但依然清晰的面孔,他们都还在,从没有从自己的心里、脑海里离开!
林先生什么时候走的,他也不知道,直到几个参谋官来找他问事,他才硬是把那记忆之门重重地关闭!
当天晚上,李天行做了个噩梦,梦中,葛钺死了,他的身上遍布弹孔,像曾经的元师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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