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走的留不下,要来的挡不住,带着刺耳的汽笛声,火车缓缓进站,月台上已经戒严状态,在荷枪实弹的军警护卫下,穿中山装的官员,穿军装的将军,笔挺地站着,眼睛都是翘首以盼,心里怎么想就管不到了。
火车停了,那节上等车厢的门打开,先出现的是一个年轻秘书样的小伙子,人非常漂亮,之所以用漂亮这个词,源于那是一种更近乎女性的美,阴柔的美。随后,一个白面书生样的人不紧不慢走了下来,“白面”很恰当,那人真的是很白,好像涂了粉一样,“书生”有点牵强,他没有书卷气,也不是学究气,就是那股在人堆里混久了,油滑精明的政客气质,李天行一见,心里就开始腻歪,脸上怎么也挤不出笑容。
还是黄继仁一马当先地迎上去:“诶呀呀,可是盼来了,早就听到了信,黄埔军校的英才,行政院长面前的红人,南宫总参谋长,黄某人仰慕已久啦!”这样的热情,真是似曾相识,李天行想起了类似的场面,不止一处。
“你是黄主席?真是相见恨晚啊!怪我,那边交接事情一拖再拖,好不容易才放开手,让大家久等啦!”
林秀川也走上前,笑着说:“太好了,正牌大员到了,我这个冒牌的可就一身轻了!南宫总参谋长,你来了,大家的心都安稳了!”
“哎呀,你是林总参谋长?早就听说你的大名,真是如雷贯耳!今日一见,就觉得投缘,投缘!说什么正牌冒牌,你是开拓者,我就是个坐地守财的,还要请你多多指教呐!”
“这位就是义勇军的李师长,是我们的顶头上司!”林秀川很快就托出了李天行。
李天行可算是挤出些笑意,伸手过去:“欢迎南宫总参谋长,一路辛苦了!”他实在没那些人的本事,说热情就能装得跟亲兄弟似的,那些场面话就是说不出口。
南宫术赶紧伸过手来,紧紧握着,恭敬地说:“师座,还劳驾你亲自来接,可怎么敢当!师座率领义勇军杀鬼子、杀土匪的传奇在我们那边都传遍了,都说英雄出少年,在我们的大西北,真的出现了一个不世出的大英雄啊!”
“过奖了,南宫参谋长旅途劳顿,我们回去稍作休息,慢慢再谈。”李天行淡淡地说。
南宫术对李天行的冷淡略有不快,但军人多不善言辞,也没深究,大家各自上车,前往下榻之处。当晚,是黄继仁准备的欢迎酒会,所以,李天行和林秀川也就住在了迪化政府招待所里。
晚上回到招待所,林秀川来找李天行,看他蔫蔫的,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就安慰说:“行啦!你就别甩你的臭脸子啦!合着好脸都给人看了,就留下这张臭脸给我!我可不想将来一想起你来,就是这张脸出现在眼前!”
李天行赶紧用手使劲搓了搓脸,摆出个傻傻的笑脸:“先生,这样子怎么样?能不能让你多想我几回?”
林秀川看着像个大男孩一样的李天行,心里突然一阵酸楚,掩饰性地笑笑:“差强人意!还算可爱吧!可顶多是个傻学生,不像个将军。”
“我就是您的学生,一辈子的学生。您运气差点,只能有我这么一个学生,您的课也只能讲给我一个人听,这是您的命,也是我的命。咱就都认命吧!”李天行半开玩笑地感慨着。
“你今天是怎么了,酒会上状态不佳,一回来就是满腹牢骚。说说吧。”
“这个南宫术,一副油嘴滑舌的势力样,看不顺眼,和我肯定合不来!一想起以后要天天见面,我就心烦!我可没您的定力,说不定哪天就得闹崩!”
“天行,这样可不行啊!这世上,真正合得来的能有多少?都说知音难觅,一辈子碰上一个知音就是天大的福份了!不是知音就打不得交道了?那你可就要寸步难行!就算是敌人,也还有打打和和的时候,甚至化敌为友。你是先入为主,先存了偏见,就看人哪儿都别扭。只要原则上不冲突,不就是互相利用的事吗?俗话说,你好我好大家好,和和气气的,过得去就行了!再说了,我当初来的时候,你也未必看我顺眼吧?处时间长了就好了!”
“和您见第一面的时候,记不大清了,可至少不讨厌!这个人怎么看都别扭,他的言谈举止,透着虚伪、势力和说不清的......腻歪!我不是看他的长相,是他的为人,虽然只是两面,也可见一斑,和您绝不是一路人!”李天行眉头紧锁,心里很烦。
林秀川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是对的,自己的观察也差不多,为了以后的安全,也不能一味宽慰李天行,拿捏着分寸说:“你的感觉和我差不多,此人的确是个势力之人,既然是追求名利,就免不了薄情寡义,和你,和你的好兄弟们,的确不是一路人。但学会了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也就学会了和大多数人打交道,势力之人毕竟是多数,说实在的,你我也未必就一点势力之心也没有。别心急,慢慢探探他的底线,把他控制在能容忍的程度。比如说,他贪财,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贪色,让他花天酒地,贪名,你们动动嘴,捧捧他,给他撑足了场面,只要不触动你们的底线,换来南京的支持和平衡的局面,就算是公平的买卖。我最担心的就是一点,有人利用此人的弱点,掣你的肘,甚至买通他通过南京压制你,甚至转而支持他人。那时候,如果你还没有立稳脚跟,那就是四面树敌,生死危机了!所以这个人要稳住,还要看住,要密切关注他接触什么人,什么人对他感兴趣!最好的情况,就是让他陷在温柔乡里,变成废人!色,是这个人的命门!你明白我说的吗?”
“先生的意思是纵容、甚至帮着他去寻欢作乐?南京是给我们派了个参谋长,还是一个嫖客?我这儿是军营,不是妓院!”
“如果只是个嫖客,你就烧高香吧!此人要能控制,就留着,不好控制就搞臭。阴谋手段,对这种人是对症良方。比你只会摆一张臭脸管用!我跟你说过,他怕老婆,这次没带老婆来,就很有意思了。让他陷在花丛里醉生梦死,必要的时候暗中通知他老婆,母老虎肯定就会大闹,把他搞臭,弄得好,没准就得灰溜溜回去!或者贿赂他老婆,女人多半爱财,投其所好,掌握了她老婆就控制他的半条命。对付这样有明显弱点的人不难。”
李天行一脸的厌烦:“先生,要不想个办法让他立刻走!我没工夫弄这些乌七八糟的破事!”
林秀川叹了口气说:”唉,天行啊,你还是忍忍吧,你得多接触些人和事!你记住,你今后的战场不是枪炮厮杀,就是这些让你恶心的破事!“
”先生,我是个笨学生,有些东西真的学不会!“
”或许真的是为难你,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谁让你选了一条难走的路!“
“我尽力吧!看看我能走多远。“
“好吧,我还要特别提醒你,有一个人,你必须严密监视,永远不要掉以轻心,尤其关注他和南宫术的往来关系。”
“谁?”
“郑治才。”
“为什么是他?”
“在新疆的这些势力当中,什么人需要南京的支持?或者说,南京的支持在某一个阶段是至关重要的?”
“除了我们,就是郑治才?”
“对。如果有一天南京要放弃义勇军,转而支持别人,你想想,南京最想找什么人?谁能替代义勇军,值得南京出本钱?”
“黄继仁没有兵,不是他,陈万成兵力比我们多,应该是备选,扬凤举是骑墙派,不可靠,不会是首选,再就是郑治才,力量虽不够强,但带兵打仗比陈万成强,是个扶植对象。义勇军,陈万成,郑治才,就是新疆最重要的力量,南京会在我们三个中间摇摆。如果要抛弃我们,陈万成首当其冲,可以制衡我们,其次就是郑治才。”
“对,分析得不错,但你还漏了一些重要因素。新疆的财政、行政、军政大权都在黄继仁和陈万成手里。陈万成不需要南京的那点施舍,只要时机成熟,踢走黄继仁,他就是新疆的王,你觉得南京能放心他吗?陈万成在乎南京的支持吗?”
“所以,最需要南京的,是郑治才?”
“对,郑治才是个城府很深的人,不会轻易露出自己的野心和意图。自从我们那次吃饭遇刺,你的一句‘先生’暴露了我们之间的关系,郑治才再也没有试图要拉拢我。可是,南宫术就难说了。南宫术也是要来建功立业的,和郑治才很有合作的基础,一旦他看准了郑治才,你跟南京的关系就岌岌可危了。自从义勇军剿匪声名大振,南京满意,同时也警惕,猜忌是最脆弱的缝隙。如果你不够听话,南京随时找机会削弱你,让你和陈万成两虎相争,再扶植第三势力和你们分庭抗礼。所以,掌控南宫术是关键,可以为你争取尽可能多的时间,直到你当上霸主。”
李天行皱眉:“两虎相争?分庭抗礼?看来我们的仗是打不完了!”
“现在的局势,看着是升平盛世,实际危机四伏。黄继仁一味贪钱,岂止是义勇军深受其害,手都伸到陈万成的腰包里了,这迟早是个导火索。只要黄出事,就是新疆政局重新洗牌的时候。现在,大家最看好的就是你和陈,你们之间必然有场大战,胜者为王。可是,绝不代表就此一派祥和,郑治才能甘心?陈万成的部属和其他地方势力能甘心?扬凤举能不借机兴风作浪捞好处?还有那些恨你入骨的土匪躲在暗处,伺机而动!苏联人也是不可轻视的力量!你可要步步谨慎,不可有一丝一毫的掉以轻心!”
李天行沉默片刻,说道:“南京的险恶阴损不能公之于众,兄弟们也不会理解为什么要跟新疆子弟兵反目成仇。义勇军本来就思乡厌战,打土匪还能出师有名,打内战,不得人心!就算我狠得下心大杀四方,总不能用枪逼着兄弟们去流血拼命吧!当初面对日本鬼子的飞机大炮、大军围城我都不惧,就因为兄弟一心、众志成城!先生,说心里话,我没有信心还能恢复义勇军曾经的雄风!”
“天行,我说过了,你选择的是最难走的路!内战在中国打了多少年了,死的都是同宗同种的炎黄子孙!那些将军总统都自诩爱民如子、自诩革命先驱,谁真正在乎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样的乱世,一员悍将带着一支百战雄师,无论到哪儿都招惹血腥!岂不闻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除非化作遍地野草,或可躲过狂风!”
李天行眉头紧锁:“家园沦落敌手,国仇家恨未报,昔日誓言言犹在耳!若要背弃誓言、苟且偷安,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冤魂?要解散义勇军,也要等到踏上东北,收复家园的那一天!我和我的兄弟们活着就是为了这一天!”
林秀川慨然长叹:”天行,你背负了太多!义勇军是南京放在新疆的一枚棋子,南京是那只下棋的手,棋子如何可以自行其事?只要在棋盘上,你就逃脱不了被人左右的命运。恕秀川无能,找不出良策可以让你们游刃于南京和新疆的死结之间!“
李天行忽然一声冷笑:”棋子?棋手?谁是棋子,谁是棋手?南京是棋手?在中国这个盘棋上,它也不过是枚棋子!天下大势,中国不过是其中一角!谁才是真正的棋手?我李天行虽然棋艺不精,却知道棋局变数,如浩瀚群星!落一子而全盘皆变!南京下了这手棋自以为算无遗策,焉知日后不会自食恶果?心术不正,格局狭小!害人者必害己!“
林秀川闻言惊异,更有敬意:”天行,你是有大心胸、大智慧的人。不错,南京自以为是棋手,其实它也不过是更大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天地一盘棋,唯识大势、有大胸襟者才能走出大格局!我相信,不论你将来遇到什么,都会走出一个俯仰天地、无愧日月的棋局。“
李天行苦笑:”先生高看我了。我如今是坐困局中,后退无门,前进无路。只剩下一颗痴心,拼我的全力要保住义勇军,不成功,则成仁!“
林秀川凝视着他,不再提解散义勇军的话,平静地说:“君意已决,秀川愿助一臂之力!不论成败,你和义勇军在我心里都是不可战胜的东北雄师!”
【在阅读模式下不能自动加载下一页,请<退出阅读模式>后点击下一页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