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向东行驶的火车在茫茫戈壁中孤独地奔跑,暮色降临,车厢内的人们已经没心思看外面的景致,要么吃了晚饭聊天,要么发呆犯困,谁也不曾注意,一个人影从地上跃起,蹿上车尾,然后利索地攀上车顶,在车顶上迅速行走,如履平地一般,直到一个封闭的货厢上,一手攀住车沿边,一手推开车门,迅捷地跳入车厢内,他侧身借助微明的天光看清了里面的情形,微明的天光也同时勾勒着他冷峻瘦削的脸,李天行。
车门从里面关上了,货车厢内黑漆漆的,他摸索着,在一堆杂物间找了个地方坐下来,轻轻咳了几声,然后不再有任何声音。黑暗与沉寂围绕着李天行,他实在困倦不堪,闭着眼睛,却又不自觉地想起了在塔城的经历。
那日在迪化行刺失败,他易容化妆继续寻找机会刺杀郑治才却无处下手,于是潜回塔城想看看义勇军的境遇。
义勇军表面上看似很平静,传闻军队在迪化政变后失踪了不少官兵,上至谭仲凯、葛钺、常心宽等大批李天行的心腹将领,下至不少普通士兵,似乎一夜之间都悄然不见。政变后,郑治才出面安抚全体官兵,承诺要把义勇军打造成新疆最强大的军队,并且标榜义勇军是自己的东北子弟兵,用三个月的额外饷银犒赏三军以示同乡慰问之意。留下的多数中高级军官都晋升一级,尤其是恽辉、辛岳等主要将领还兼任边防督办处的要职。同时,以防备大兵压境的马匪为由,在塔城周围集结了两个旅,作为威慑。
这样的局势虽然令人感伤,却也让李天行庆幸。义勇军官兵走出孤军苦战的危局,闻风而至的马匪虽然重兵列阵在塔塔尔边境虎视眈眈,却看到郑治才已经迅速用铁腕控制了新疆局势,只能望洋兴叹、继续观望事态发展。
然而李天行不甘心也不放心:义勇军现在的臣服只是形势所迫,郑治才不会真心善待他们。现在形势逆转,我在暗处,郑治才在明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趁他立足未稳还有翻盘的机会!只要杀了他,新疆政局依然会免去战火、平稳过渡。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找到郑治才,务必要一击而中!他考虑再三,决定找恽辉商量一下,想办法把真正的郑治才引出来。
李天行发现自从迪化事变之后不到一个月,恽辉在塔城已经有了一栋洋楼,还有了女人,猜测这一定是郑治才的美意要拉拢他。这一天晚上,李天行潜伏在恽辉家附近,等整栋洋楼都已经熄了灯,直到夜深人静,悄悄来到恽辉卧室的窗口,可没想到恽辉并没有睡,还在屋里和他的女人说着闲话。李天行正犹豫着是不是后半夜再来,却听到屋里的人提到自己。
“……女人见识浅怎么了?我就是不想你有雄心野心!差不多就行了,我知足!李天行倒是有本事,当了总督办,那可是新疆的土皇上,结果怎么样,还不是不得好死!”
“你错了,他就是死在没野心这上头!他带着一支虎狼之师,身处新疆政府高位,却没野心,不懂权谋手腕,我就知道他迟早要栽跟头!”
“你早就知道啊!那你怎么不提醒他?你不是他的心腹爱将吗?”
“心腹?那些跑了的才是他的心腹!我没那么傻,为什么要跑?这年头,手里有兵有枪才能混出头!我可不想去过落草为寇的日子!”
“你就不怕郑治才忌惮你,将来给你玩阴的,害了你?”
“我不是李天行,只知道情义当头!这世道,我什么也不信!说句良心话,李天行也算是个重情义的,我相信他不会害我,可跟着他干,没前途!想有前途,就要当官,有权才有钱有钱就有一切!可李天行不会抓权,又不爱财,甚至不近女色!简直就是当和尚道士的料,连带着我们这些人也念佛吃斋!他不贪不拿,我们都穷的叮当响!你说跟着他我们能捞到什么好?”
“所以你想跟着郑治才?”
“跟着他,我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权力、钱财、女人!人生在世能风风光光,也不枉辛苦走这一遭!”
“可也有人说李天行就是他害的!你不怕?”
“这世道,只有不想害人的才会被害!我知道李天行的死一定是郑治才贼喊捉贼,谁心里不明白?可谁又怎么样了?还不是该低头的时候就低头?怕?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可不是李天行,心慈手软,可惜了那一身的本事!他死了也好,义勇军在我手里只能更好!郑治才现在还得靠着我们,不敢怎么着。至于将来,只要义勇军在我手里,谁输谁赢天知道!”
“唉,你们男人啊就知道打打杀杀!明着真刀真枪,暗地里阴损狠辣!还说什么最毒妇人心!真是冤枉!”
“有这心思的又不是我一个!李天行不在,多少人蠢蠢欲动,可算是要熬出头了!没死在苏联是命大,谁不想醉生梦死地享受下半辈子!再说,男人不打打杀杀,不毒不狠,怎么能有黄金屋、美娇娘呢?……”
李天行默默离开,在荒郊野外坐了一个晚上,清冷的夜风把他的心彻底吹冷了。既然一切已经无可挽回,只能放下,让所有人,包括自己,去自生自灭!
去哪儿,李天行四顾茫然,可是这个问题竟然并不纠结,很快就有了答案:崆峒山。因为,他厌倦了,厌倦了红尘的一切,他想过叶枫,想过孟根,甚至想过旗云山,可是他没脸去见他们!唯一让他有些纠结的就是遥远的苏珊娜,可是他很累,伤病缠身,肺部的创伤得不到治疗甚至休养,内外交困的境遇雪上加霜,这个样子去找苏珊娜,能带给她什么?是希望还是负担?现在,他只想回家,一个能够接纳心灰意冷、身心俱疲的游子的家,崆峒山不远,那个平静的小院,慈爱的太师父,养育了他十六年的道观,是他内心最温暖的期盼!此时的李天行,真的好想回去,好想太师父!
车厢在黑暗中摇晃着,李天行不断咳嗽气喘,还阵阵发冷,他自己知道如果不尽快治疗复发的枪伤,也许自己就会这么窝囊地自生自灭了!难道,自己会像师父那样,也是伤在肺,也治不好,即便是回去了,终将让太师父伤心?命运真的就是不断轮回?师父的命运,会在我身上重演?越想,李天行的咳嗽越止不住,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终于昏昏睡去。
当他从噩梦中惊醒,睁开眼,还是漆黑一片,身体随着车厢晃动着,单调而孤寂。李天行用手揉了揉眼睛,想尽快把那个噩梦从脑子和心中抹去,他记不清从何时开始,只要睡着就有噩梦不断!抑或是不论醒着还是睡着,自己都像是活在噩梦里!
他在估算着,列车应该已经出了新疆吧。曾经,自己和几万个兄弟奇迹般挣脱白色地狱的吞噬,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一点一点地站起来,活过来,活出了尊严,活出了霸气!自己曾经是那里的主宰,是新疆王,周围是两万个好兄弟,带着回家的梦,互相扶持互相依存!如今,新疆成为自己的禁地,孑然一身,怀着愧疚和伤痛,凄然如枯枝孤鸦,惶然如丧家之犬。先生,你的预言都应验了!学生愧对先生的教诲,愧对师长的嘱托,愧对兄弟的情义!
火车的铁轮飞速旋转,早把新疆抛在后面,承载着车厢里那些不一样的期待,一站又一站地停靠、离开、离开、停靠……
在一个叫天水的地方,李天行下了车,他知道,火车不通平凉,天水是最近的车站,剩下的路只能靠双腿了。
李天行走在街道上,陌生的面孔,陌生的街市,自己如游魂一般麻木茫然,想着十几年前自己初出茅庐,一个人下山也没觉得孤独无助,而今一个人回来却倍感孤苦伶仃。他看到一个卖面的小摊,过来坐下歇脚,虽没胃口却觉得应该吃点东西,上一顿都不记得是何时吃的了。
“老板,要一碗面。”李天行咳了几下,觉得口渴,接着问:“有水吗?”
摊主是中年夫妻两个,没有铺面,在街头打个灶,摆两三张小桌子,女的忙活着下面,男的很快就端上一碗清水:“对不住,实在简陋,没有茶水,您多担待。”
“有水就好。谢谢!”李天行端起碗喝了几口。
不多会儿,面上来了,不过是清汤加上些菜叶和少的可怜的牛肉片,倒正和李天行的胃口,此时的他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心中的事都是过去时,没有需要立刻解决的危机和困境,所以,他吃得慢条斯理、一心一意。
小摊生意清淡,就他一个客人,老板看他吃得差不多了,前来搭讪:“小伙子,看你不像是本地人,从哪儿来啊?”
“新疆。”李天行含糊地说。
“新疆?新疆哪儿啊?”
“塔塔尔。”他随便说了个地名。
“去哪儿啊?”
“平凉。”
“投亲戚?”
“是。”李天行本不想多言,突然想起来正好打听一下路线,趁机问:“大叔,你知道去平凉怎么走吗?”
“我也没去过,倒是知道那儿,崆峒山下,对吧?你往北,打听清水县的方向,到了那儿,就再问问。”
“好!多谢你!这是面钱。”李天行结了帐,刚要走,又想起什么,返身问道:“大叔,麻烦你再打听一下,这里哪儿有便宜的住处?”
老板看李天行的打扮就心里有数,说:“顺着路往东走,走到顶头往北拐,那边有个大车店,你一问都知道。”
道了谢,李天行按照那人说的往东走,他的身后,两个短衣打扮的男人远远跟着也往同一方向走,另有两个男人到面摊坐下,老板立刻热情地上来招呼:“两位,您是要面、要混沌?”
一个人掏出钱放在桌上,冷着脸说:“老实回答我的问题,这些钱都是你的。否则,你的面摊就可以关张了!”
老板知道遇上黑道的了,赶紧陪着小心说:“我懂,我懂!您问,我一定说实话!”
“你和刚才那个人都说什么了?”
老板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刚才的那个小伙子惹上麻烦了,虽不忍心却不敢赔上身家性命,只好说:“就是唠唠琐碎的事。我问他哪儿来的、去哪儿。他说从新疆塔塔尔来,要去平凉。后来又问我哪家旅馆便宜,我就指给他东边的那个大车店。他就往那头去了。就说了这些,我绝不敢有任何隐瞒。我们小买卖小百姓,求几位爷高抬贵手,给我们一条活路吧!”说着连连作揖。
那两个人对视一眼,一人说:“去平凉,应该不会错!”两人起身也往东边而去。又有一个人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跑到两人身边,耳语几句,又走开了。
等他们都没了影子,老板看着桌上的钱,皱着眉苦着脸,他老婆也是满脸慌张地过来,张望了一下,小声说:“不会出啥事儿吧?”
老板终于还是伸手把钱拿了,心怀愧疚地叹口气:“唉,这世道,人命还不如那石头缝里的野草,造孽喽!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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