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杠头进来的时候,大家都睡了。他悄悄躺下来,看了看身边的李天行,觉得他喘气粗重急促,像是做噩梦,就凑过来看看,轻轻推了他两下,李天行似醒非醒睁开眼,喃喃说了句:”锅子,把门关上,冷。”
老杠头以为他说梦话,暗自可笑:这孩子,做梦都梦见锅,难不成还是个当厨子的料?便倒头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刺耳的哨声把熟睡的士兵惊醒,大家赶紧起来穿好衣服出操。一个兵看李天行还在睡,过来踹了几脚:“新来的,赶紧的,晚了可得挨罚!”然后不再管他,兀自跑了。
老杠头不慌不忙地起来,他年纪大了,是被旅长特许不需要出操的。李天行头重脚轻地挣扎着起来,老杠头看他精神萎靡,也觉出不对了:“小李呀,你是不是不舒服?”
李天行想着自己是来帮忙的,总不能给人添麻烦,站起来说:“没什么。我出操去了。”
“你等等!”老杠头叫住他,“你已经晚了!晚了要被罚!可我看你的样子不太对。别撑着,命要紧!”
李天行的确很难受,只好说:“可能是旧伤复发了,就怕给您添麻烦。”
老杠头走近伸手试试他的额头,吓了一跳:“这孩子,咋不说呢?你躺着,我给你叫杜军医去。”
军医检查完,把老杠头叫到外面,小声说:“他是肺部感染,挺重的,也不是没的救。不过,得用特效药,贵得很!只有付医官那儿有,他一个小兵,够不上资格!我没办法!”
老杠头想想,断然说:“那成,就豁出去我这张老脸,我去求求旅长,你说那药是个啥名字?”
……
李天行在里面听到他们的对话,又听着脚步声急促地远去,心中既感激又不安。
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似乎给自己注射了药物,耳边听到:“有这几支,命是保住了。不过,他的肺伤得太重,必须静养至少三个月。咱们保不齐什么时候开拔,看这小子的造化了。”
不知过了多久,李天行被说话声吵醒,竟然已经是黄昏了,老杠头看他醒了,端了水过来,李天行坐起来喝了水,老杠头说:“你等着,我给你端碗粥!”说完就出去了。
旁边的士兵说:“新来的,你可走运了!你要是在新兵营,就等着挺尸吧!摊上老杠头,还能在旅长跟前说上话!还有小灶吃!”
“可不,你看他把豆芽菜宝贝的!现在又来了你一个病殃子!老头子咋老是自找苦吃!”
“我看他是想儿子了,要不你去叫声爹,以后旅长吃啥你吃啥!”
“你叫我声爹,我吃啥你就吃啥!叫,快叫!”士兵们只要有个话头就能找到乐子。
老杠头把白粥端来,李天行喝了第一口就吃到了被捣碎的淮山药颗粒,他惊诧而感激地望着老杠头,他会意地笑笑:“喝吧,喝了就接着睡。你这病就得养。”
“我是来给您当帮手的,这不是给您添麻烦吗?”李天行感激又惭愧。
“等你好了,一样能帮我。干脆,我跟他们说说,就把你留在这儿,跟我学做菜。我也老了,快干不动了。”
“老杠头,这就收徒弟啦!你咋就看上这个病殃子了,我们这么多,你都瞧不上?”
“咋啦,我教你们的还少啦?别得着好在这儿卖乖!徒弟要靠天份和缘份,你们差点!”
“那他有啥天份?哪天让他露一手给我们看看?”
“你们还别不服气,回头点拨他几天,让你们心服口服!”
李天行愣愣地听着,他本来不想再沾上活人的气息,也不想和任何人靠得太近,自己抛弃兄弟无情无义,再也不想跟情义有任何瓜葛。如今,老杠头救了自己,还有心要收自己为徒,如果是以前的李天行,此时就会跪在他面前磕头拜师。但此刻,李天行不再是从前的李天行,如今他叫李健,是一个心如死灰的人,何必再沾染恩怨是非?离得远一点,将来分开,各自都好过。
李天行默默地喝着粥,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大家都很诧异,一个兵不满地说:”看看,这也叫缘份?人家八成还不稀罕呢!“
老杠头也对李天行的冷漠感到意外,但并不在意:“你们别眼馋!眼馋也吃不到!啥时候了?睡觉!”
第二天,李天行一早就被刺耳的哨声吵醒,没多久,帐篷里就只剩下老杠头和自己了。
老杠头说:“小李,你躺着吧。我出去了。”
一会儿又回来,拿着一个水杯,一碗粥放在离他不远的地上:“待会儿,把粥喝了,杜军医一会儿来,哪儿不舒服就说,我去买菜去。”
李天行答应着,看他的身影远去,发着呆,直到军医来了又走了,他实在躺不住,起身出来,不远处就是那个棚子,空无一人。来到棚子里等了不多时,远远地就看到老杠头挑着担子回来了,他赶紧迎上去:“我来吧。”说着要接担子。
老杠头挥着手也不停步,说:“差几步就到了!你咋出来了?”
李天行只好跟着:“我没事了,闷得慌,找点事做。”
老杠头把担子放下,李天行抢过来把筐搬到合适的地方,老杠头一边擦着汗,一边说:“你病着还找事做?看你就是个操心的命,不会享福!要不,你给我摘菜。”
李天行从小就到山里挖野菜,回来洗菜做饭,尽管很久没动手了,依旧驾轻就熟,做得又快又干净,老杠头心头暗喜,忍不住叫他试着切菜。别说切菜自小就会,刀就是李天行延长的手臂,老杠头稍微指点一二,上手就来,一点即通,又快又好,哪里是生手,简直就是有多年功底的老学徒。搞得老杠头忍不住再三问:“你真的没学过?还是你家里人有干这行的?”
李天行表面上不想拜师,只因怕将来连累了他,也怕感情深了不舍得离开,但实际上并不想冷了老人的心,所以用心干用心学,见老杠头惊喜交加,便低调地说:“家穷,从小什么都干,凡事只要用心肯干,没什么难的。”
“好!好!我没看错你!用心学,我把手艺都教给你,将来回家开个馆子,靠手艺吃饭,日子不发愁!”老杠头看着李天行的眼神充满了慈爱。
晚上,身边早已经鼾声四起,李天行睁着眼,想着白天老杠头的话:也许,我将来就像他说的那样,找个小地方,开个小馆子,再把苏珊娜接来,两个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就这样过一辈子。然而另一个声音冥冥中传来,李天行!难道你忘了被你抛弃的兄弟,忘了那些死在鬼子手里、死在异国他乡的兄弟,竟然打算自己躲起来过安稳苟且的日子!你不配!你知不知道你舒心快乐的时候,新疆的那些个兄弟们是怎么过的!你真能安心吗?
李天行坐起来,轻轻起身出去,捂着嘴轻声咳嗽,外面夜幕低垂,疏星朗月,他呆呆地看着月亮:不知道义勇军的兄弟们怎么样了?颜平还好吗?谭仲恺、葛钺、常心宽、独孤峰、锅子、廖文轩、彭建中、吴迪、田秘书、吕良诚、陶富海、鲍璞,你们还好吗?苏珊娜、元夫人、顺子、元魁、元英、元智、元义,一切可好?阿依丽古娜、维克托莉娅、邝域、林先生、文先生、元师长、姐姐、姐夫、玉英、二当家、三当家、铁匠、刀把子、容大有、庞五、抖机灵、曹团长、杆子、黑子……死去的兄弟们,你们在天上看着我吗?我很想你们!
清冷的月光下,一个孤独的人,拖着一个孤独的影子,陷入痛苦的回忆和难以自控的思念。一个人,拥有了二十六年记忆的人,即使改了名字,也无法清除他心中的岁月烙印!他现在开始明白,当阿依丽古娜用古丽亚的名字,想改变自己的人生有多么难!她的挣扎、反复、期待、愧疚,自己再一次重复地经历着。或许,这就是对自己的惩罚,一个沾满血腥的人,终于得到了报应!李天行,一个没了灵魂的躯壳,即使换了个名字,依旧是个躯壳!
老杠头一向睡觉很轻,李天行起身出去的时候他就醒了,听着外面刻意压抑的咳嗽声却越来越厉害,心中明了:从第一面见到他,看他的眼神,听他的言谈,见他的行事,就断定,这个人尽管年轻,可是一定不简单,有着不寻常的经历,也可能有着不寻常的身份。但他不想刨根问底,每个人都有不愿触及的伤痛,自己不也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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