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漂亮的突袭和打援,让51师官兵在胜利的那一刻欢腾雀跃,可是接下来打扫战场和布置防御,目之所及的惨像让所有人都懵了!
王师长带着一众高级军官来到我方外围阵地的战壕边,尽管听过李健的描述,可亲眼看到也是瞠目结舌!看着那泡在水中的层叠尸体几乎将战壕填平,腐烂的臭气令人作呕,就算来得及将尸体一一清除,士兵们也要泡在充满尸臭的水里坚守阵地,几小时后,天亮的曙光带来的会是暴雨般的炮弹和子弹,将他们的躯体撕碎,继续泡在这臭水沟里慢慢腐烂。
作为师长,他不必为这些“琐事”伤脑筋,可他看到了、闻到了,那样的战壕,对于任何一个正常人,都是永远的噩梦!
踩在罗店的废墟上,每个人心中有着难以言语的愤怒和苍凉。在晦暗的夜色中,一个三平方公里的繁华市镇,如今没有一栋房屋,放眼望去,只有残垣断壁零零星星,在瓦砾堆上投下恐怖悲凉的影子。没有房屋、没有路、没有地面,只有弹坑、碎砖瓦砾和残肢碎肉,到处都弥漫着硝烟、血腥、腐尸的臭气,罗店,已是鬼域。但这一切还没有结束,明天天一亮,成百上千的炸弹还要继续如雨般砸落,落在那惨不忍睹的战壕里,落在这惊悚恐怖的废墟上!罗店怎么守!
没有人说话,王师长终于开口:“各作战单位长官来开会。还有李健。”
很快,大家到了指挥部,还是上次作战会议的那几个人加上作战参谋,李健站在大家的后面,脸色沉郁,一言不发。
会议主题自然就是守罗店,其实没有什么值得商讨的地方,日军的招式显而易见,飞机轰炸和炮击是没办法,只能任他们炸,能活几个是几个。而后的坦克和步兵的冲锋,也只能组织敢死队贴身炸坦克,和鬼子近身肉搏。最多讨论一下留守是一个营还是一个团,谁作预备队。
当大家散去,和上次作战会议有着截然不同表现的李健,被王师长留下来:“李健,你有什么话要私下说吗?”
李健不得不佩服王师长的精明,坦然道:”是,师长。为什么一定要守罗店?”这一问,立刻让几个参谋用惊异的眼神看着他。
“罗店是战略要地,其重要性我早就说过了?怎么,你认为不该守?”
“不是不该守,而是守不住。既然守不住,再重要的土地也不如人重要!放进去一个营也好,一个团也好,白白让鬼子的炮弹炸死!炮弹可以无穷无尽,人没了,什么都没了!与其拼全力去守一块地,不如避其锋芒,采用灵活战术有效地消灭鬼子的有生力量,敌人没了,阵地自然就是我们的。”
王师长盯着李健,平静地问:“如果不守罗店,你认为要怎么消灭日军?”
李健想了想说:“敌人的弱点就是我们制定战术的出发点。他们的飞机大炮怕黑怕阴天下雨,也怕我们太分散,找不到目标。他们的坦克怕地势陡和狭窄,怕火怕炸。所以,利用夜战,多挖沟堑,制造路障,消弱飞机大炮坦克的杀伤力,也可以趁夜主动进攻日军营地。我们可以利用一切有利的条件,或者制造有利条件,避开无畏的伤亡,同时不断消耗他们。总之,不论是一个营还是一个团固守一地,任由他们炸,实在是让人痛心!”
王师长微微叹了一口气:“可是,我们是军人,军人就要服从命令。我们接到的命令就是守住罗店,不论何种代价!”
李健理解,他也没有解决困境的办法,立正道:“是!离天亮不远了,我要赶紧去训练炸坦克的敢死队,师长要是没别的事,那我就去了。”
“去吧。不过,没我的命令,你不能去前沿阵地参战。”王师长严肃地说。
“是!”李健无可奈何。
看着李健离去的背影,王师长心情沉重。张参谋走过来说:“师座,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死守阵地不是办法,以灵活战术消耗其兵力也是釜底抽薪的招数。当然罗店不能不守,不设防肯定不行,但也没必要在罗店放那么多人,留一个连守在一线,把更多的生力军放在外围侧翼,敌人突破防线是必然的,但不等他立稳阵脚,预备队就冲上去近身肉搏,就算几个人拼死一个鬼子,也比白白炸死强,毕竟还能消耗对方兵力,就算还是失守,那就等到晚上,我们再把罗店夺回来。这样,我们谁也不能完全占领罗店,而是把日军拖在这儿,对上面、对全局也有个交代。”
王师长回身看着地图思索片刻说:“灵辅,去通知邱旅长,阵地上留一个连,撤出来的人都布防在这两个地方,一旦敌人攻入罗店,快速从侧翼包抄,近身肉搏,以杀敌为目的。告诉他们,要隐蔽好,就算被炸弹炸,都不能暴露!”
“是!”张参谋转身而去。
当太阳刚刚透出一缕光亮,敌机就成群结队地飞到了罗店上空。站在战壕齐膝深的臭水中的一个我军士兵无处躲藏,眼睁睁看着天上一串串黑乎乎的炸弹从天而降,只能下意识抱着脑袋蹲在污水中,身体贴着战壕一侧,听天由命!转瞬间,爆炸的气浪将泥土泼洒在士兵头上身上,大地发生地震一般,士兵被震得倒在污水中,又有炸弹在不远处的战壕里炸响,一截血肉躯体落下来砸在那个士兵的身上。士兵从涌动的污水中抬起头,嘴里和鼻腔里都是腥臭的水,一眼看到压在自己身上的那截残躯,吓得爬起来就吐。
身边接连不断的巨大爆炸震得他东倒西歪,泥土弹片四处乱飞。突然,后背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咬了一口,他意识到自己应该是被弹片击中了。天上的嗡嗡声远了,又近了,那个士兵抬头看去,又是一串串炸弹砸下来,他上半身趴在壕沟边的凹陷处,双手抱住头,接连不断的震荡,耳朵被巨响震得生疼,有个人好像狠狠撞到自己的身上,等这阵轰炸过去,他几乎被土埋了起来,好容易抖掉了土,脸上也都是土,睁了几次眼才睁开,看是什么撞了自己,身边几个人枕叠着泡在污水里,有的是放在战壕外的早就腐烂的尸体,有的是昨天还一起说笑的兄弟!悲哀都来不及,嗡嗡的声音再次放大,他也不往天上看了,继续伏在战壕边上抱着脑袋听天由命,还是天摇地动,震耳欲聋,土再次把自己埋起来,不知道什么撞击自己的身体,等震动停止,他从土里抬起头,睁开眼,不得不看自己身边,残肢、尸体,旧的、新的泡在污水里,昨天清理尸体的兄弟和被清理出去的尸体混杂在了一起!
飞机终于飞走去轰炸身后的罗店,士兵突然想起自己的武器,不知道被震到哪里去了,他只好拔出腿踩在尸体上,最上面的尸体仰面朝上,他认得那张脸,很熟悉,几十分钟前还在互相取笑的好兄弟,一起走过三年的兄弟,他受过伤,自己背着他逃,救了他一命。他心里哆嗦着,不敢再去看那张泡在污水中的脸,抬起的脚终于踩在了他的身上,觉得脚下发软,不知道是自己的脚软,还是脚下的躯体软,他扶着战壕边缘完全站在了尸体上,另一只脚迈向了另一具尸体。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脚下是什么,只想着枪在哪儿?刚刚找到了一支无主的枪,耳边的嗡嗡声再次开始放大,心头突然升起一股怒火,完全不躲,仰头冲着飞过来的飞机高声怒骂:“我x你奶奶!小鬼子!x你祖宗!我x你祖宗!”飞机没有投弹,却俯冲过来,突然一个人将他扑倒在战壕里,一梭子子弹打在阵地前的土里,飞机回到队形中飞走了。
两个人从尸体身上爬起来,士兵才发现扑倒自己的是排长,排长只说了句:“隐蔽!要打炮了!”话音刚落,尖利的呼啸声简直要刺破耳膜。他抬头一看,还没散尽的硝烟中,就像是老天爷用天大的筐洒下了无边无数的黑豆,密密麻麻砸下来!两个人几乎不知道该怎么躲,只是本能地紧贴战壕一侧、抱头卷缩在尸体上。瞬间,大地剧烈颤栗,黑烟四起、遮天蔽日,爆炸声震得耳朵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清,泥土夹杂着不知道什么东西铺天盖地不断砸在他的身上,突然,身后一股巨大的气浪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猛地将他推了出去,他撞向战壕的另一侧,然后眼睛一黑,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好像一只眼黏糊糊的睁不开,用手一抹,手里是血和土的糊糊,赶紧又抹了几下,使劲睁开了眼,原来眼睛还在。他猛然间意识到,怎么这么安静,随即觉得耳朵刺痛,头上也刺痛,伸手抹了一下耳边,手中是鲜红的血。他刚要站起来,大地一抖,一个人影飞过来砸到自己身上,再次倒在战壕里。他艰难地把身上的人推向一边,坐起来,发现身边一个侧身坐着的人,伸手晃了一下,没动静,他刚想喊,猛然发现他的后脑插着一块半个巴掌大的弹片。他惊恐地躲开,却看清了他的脸,是排长,刚不久还救了自己的排长。
士兵不知道自己置身于何处,这个世界没有声音,身边都是死人,大地在不断震动,不断有泥土和或完整或残缺的人被抛向半空,脚下、身边都是或腐烂或鲜红的尸体。他绝望地坐在尸体上,周围的污水泛着一汪一汪的猩红,我还活着吗?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使劲晃着他的肩膀,一抬头,一个人正弯着腰冲他张嘴大喊,可他听不到声音,但他认出了这个人,是自己的班长。他大声问:“你说什么?我听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对面的班长愣了一下,终于注意到了他流血的双耳,回身抄起一支泡在水里的枪递给他,一把把他拽起来站在战壕边上,指着前方,比划了个射击的动作。士兵明白了,定神往前方望去,打了个激灵,只见几十辆坦克装甲浩浩荡荡杀来,后面跟着密密麻麻端着枪的鬼子。他看了看左右,大概十几米远处才有个兄弟,一百多兄弟,只怕多数已经没了!他继续盯着越来越近的庞然大物和望不到边的鬼子兵,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看到鬼子开始上刺刀,自己也赶紧上了刺刀,突然看到鬼子倒了几个,他听不到,但判断一定是兄弟在开枪阻击。同时,鬼子的坦克也在行进中开炮。
他赶紧拉开枪栓扣动扳机,可是子弹却没射出,赶紧检查子弹,子弹没问题,再次拉栓扣扳机,还是没反应,一定是卡壳了!他x的,什么破枪!他心里咒骂着!想起身上的手榴弹,拿出来拧开保险,挥臂扔了出去。一阵黑烟,几个鬼子倒了,可是随即又站了起来。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身上所有手榴弹一个接着一个地扔出去,同时,子弹和炮弹也向自己打来。
他躲进战壕里,翻找着尸体上的手榴弹,换了个位置,疯狂地一个接着一个地扔,几乎不看目标,因为战壕外已经全是目标。当他再次低头找了几个手榴弹,刚回身要把抱着的手榴弹放在战壕边上,头上一个两侧是履带的铁家伙迎头压下来!他魂飞魄散地卧倒在尸体上,等着被压成肉饼,但并没有,壕沟对面坍塌,尸体堆积得很高,坦克轧在那些尸体堆上,而自己被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他本能地迅速在污水和尸体间拼命爬行,刚爬出去,身后的坦克掉落在刚才的位置,接着碾压着尸体上到了对面。
士兵来不及喘口气,赶紧坐起来,手榴弹已经散落,他一眼看到了一支枪,伸手拿过来刚安上刺刀,拉开枪栓,还没站起来,一支明晃晃的刺刀出现在脑袋顶上。一个鬼子兵刚到战壕边,正往战壕里张望,人就暴露在他的枪口下,他的双臂略微摆动了一下,手就扣动了扳机,一枪打在鬼子的胸腹间,鬼子倒了下去,摔进战壕里,离他不远。他赶紧再次拉栓,几个日军身影在附近晃动,士兵慌忙扣动扳机却卡壳了,赶紧站起来,一个日军已经跳下战壕,举起刺刀狠狠刺来,他挥枪去挡,谁知鬼子速度极快,刺刀猛然一拨再往前一送,士兵腹部一凉同时剧痛钻心,他看到了对面狰狞的面孔,看到刺入身体的利刃,突然背后又是剧痛,一把刺刀的刀尖血淋淋地从胸肺间穿出,两把刀几乎同时猛地在体内旋转,士兵的喉头喷涌出腥甜的液体,随即陷入了黑暗,死寂的黑暗,没有尽头的黑暗。两个日本兵各自抽出了刺刀,士兵倒在了堆叠的尸体间,泡在浊臭的水里,污水立刻从几个血窟窿灌入他的身体,无情地宣告一个生命的结束,腐烂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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