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几声枪响惊醒了哈孝武,他睁开眼就惊慌地问:“咋了,鬼子追上来了?”但随即就看到眼前几个巨大的圆柱形永备工事,又立刻兴奋起来:“这就是国防线?我们到了?”
李健的声音平静中还带着一丝冷峻:“到了,可是进不去。”
“进不去?为啥?不让……”他的话被一阵“咣咣”的敲砸声打断。
哈孝武这才注意到,不远处一群人围着一个工事门口,用石头、枪托在拼命砸锁,企图打开工事的门。他们边尝试着,边破口大骂。
“他奶奶的!上什么锁!不让咱们进!让小鬼子进?”
“钥匙呢?谁管着?”
“说是让附近的保长收着。兵荒马乱的,人早不知道死哪儿去了!”
“不是说国防线还有我们的人守着吗?”
“谁知道!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没准早就调到前线了!”
“听说这条国防线还是德国人设计的,花了老鼻子钱了!咋就弄个这?大馒头似的,看着也不咋地!”
“好歹能用也行啊!门都进不去,这是防鬼子,还是防自己人!”
“这锁倒是真结实啊!这个打不开,要不换一个试试!”
于是一群人找了个相对小一点的碉堡工事前,砸了没几下,一个声音从后面传过来:“别砸了,进去也没用,枪口是冲西的。”大家循声回头,都看向李健,然后再看碉堡枪口的位置,果然是冲着西,立刻骂声一片。
“我日你祖宗!脑袋让驴踢了!枪口冲西开,打自己人的后脚跟啊!”
“什么破玩意儿!都是糊弄人的!”
“算了吧。等咱们搞开门,鬼子的刺刀都捅腚上了!”
“上面不是让咱们在国防线固守吗?”
“守个屁!长官都不知道在哪儿!就咱这几条枪,几颗子弹,还有这些没用的烂玩意,挡得住人家飞机大炮坦克?”
一群人愤怒、颓废、失望、谩骂……最终,大部分人默默走开,几个人一屁股坐在地上,还有几个茫然地看着周围类似的情形,完全懵圈。
李健默默地找了个地势高的地方,把哈孝武放在树下说:“小武,你在这儿等等,我去找点吃的。”
李健记得最后一顿饭还是从新兵站撤退前吃的,撤退时匆忙,带的干粮不多也都给小武了。现在只能找找能吃的野菜。好在这里是一片土丘,草木还算茂盛,李健在野地里四处搜寻,他其实不确定自己是否认识什么东西能吃,什么不能吃,寻觅间,看到某种野菜有种熟悉的直觉,就俯下身伸手去拨,突然那梦中熟悉的呼唤又在耳边响起,“天行,天行……”,那声音如此亲切,就好像是生命中最重要最亲密的人张开臂膀等待拥抱。
李健的动作僵住,期待更多的记忆碎片出现,却又不敢努力去回忆,停顿了一下,他伸手拔出野菜,强行抛开头脑中的一切,专心继续寻找野菜。
突然,天上敌机轰鸣,李健站起来就往回跑,中途就听到巨大的爆炸声,赶回到原地,见哈孝武趴在地上抱着脑袋,身上盖了一层土。李健赶紧过来晃晃他:“小武,小武!”
哈孝武抬起头说:“大哥,你回来了!鬼子……“话没说完,几颗炸弹在附近爆炸,泥土和弹片扑天盖地而来,李健迅速趴在哈孝武身上,一个弹片划过额头,一个弹片嵌入肩膀。李健迅速背起哈孝武往刚才被炸过的方向跑,一直跑到这片小树林的边缘地带,这一片已经被实施过地毯式轰炸,到处是弹坑和尸体。
李健跳入一个弹坑,周围是四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弹坑边沿还有一支血肉模糊的手臂。李健仰头观察着天上的飞机,背上的哈孝武惊慌地说:”大哥,血,你受伤了!“
李健一边盯着飞机一边说:”皮肉伤,没事!”
轰炸还没有结束,突然枪声也响起来,李健循声望去,看到大批日军步兵气势汹汹地压上来,和我军已经交上了火。身边都是纷纷逃命的官兵,李健看了一眼那些望看不到头的大大小小的碉堡工事,就像是一个个冷漠的旁观者事不关己,这就是曾经被鼓吹一时的坚不可摧的国防线的命运,危难当前充其量只是一个血色的苦笑。
李健也加入了逃亡者的行列,他觉得自己很荒唐,竟然是个出色的逃亡者,夺命狂奔的耻辱咬噬着曾经骄傲的心!突然,他听到身后的枪声猛烈起来,回身望去,看到不少国军士兵在一个军官的指挥下依据着国防线正在拼命阻击,掩护国军撤退。他明白:这些自愿留下的兄弟将不会看到明天,这些人的名字也没人知道,可是他们的选择、他们的悲壮,天地为证,山河铭记!
李健犹豫片刻,却还是继续着逃亡,听着身后激烈的枪声,他倍感耻辱,不仅仅是作为一个军人,也是作为一个人,迈开的每一步都是他人生中的耻辱!他在耻辱中行进,向着所有人的目标,南京!南京,会是耻辱的终点吗?
过了国防线后,日军步兵的追击开始停顿,只剩下轰炸机和战斗机时常把地面上的中国军队当作猎杀游戏。李健的步伐越来越快,因为背上的哈孝武开始发热,不尽快医治,就算命保得住,腿也保不住了。
这一天,终于路过一个相对大一点的镇子,镇子里的巷道已经到处是东倒西歪的溃兵,镇子里的人吓得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一派末日恐慌的景象。
李健背着昏昏沉沉的哈孝武急于找到医院或者药铺,一路上到处是饥饿的士兵砸门讨要吃喝的喧闹声。这些士兵们连日苦战、溃逃,干粮早已耗尽,一路上吃草根喝雨水,个个衣衫褴褛、饥肠辘辘,如果不是身上的军装,无异于一帮濒死绝望的乞丐。可他们不是普通的乞丐,他们有枪,枪口本来是对着日本人,逼急了就可以对准任何人。
李健不想盲目地找遍整个镇子,他想找个当地人问路,不远处就是一个院落,院子的门已经被砸开,李健径直走进去,院子里十几个士兵正在忙活着做饭,看他进来,不免紧张地停下手里的活,立正敬礼。
一个士兵忙走过来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说:“长官,我们没做什么,就是买了些粮食,借老乡的灶用用,兄弟们几天没吃没喝的,实在走不动了,还请长官行个方便。看您也累了,要不也在这儿歇歇脚,填填肚子?”
李健暗自同情可怜这些死里逃生的兄弟们,只好睁只眼闭只眼,平淡地说:“不用,我就是来找人问路的。你们别亏待老乡,尽快离开。”
士兵赶紧说:“是!长官!我们绝不扰民,吃完就走!”
李健进了屋子,里面老老小小六口人拥在一起,看他进来,女人孩子们神色慌张,一个老者神色愁苦,中年男子则满脸厌憎。
李健只好开口:“对不住,老人家,我想问个路。请问这里哪里有医院,或者药铺,我兄弟受了枪伤,需要医治。”
没人回答。
李健继续说:“我兄弟是让日本鬼子打的,他还年轻,再不医治就会死。麻烦你们给指个路,我们感激不尽!”
老太太露出同情之色,看了眼旁边的老头子说:“有家药铺,叫回春堂,往右三个路口,再往左就能看到。”
李健忙道谢:“谢谢!谢谢!”
转身走出来,身后的中年人嘟囔着:“兵匪一家,跟鬼子没啥区别!”
女人的声音:“小点声!当心听见了,带枪的,惹不起!”
李健看着院子里饥饿的士兵们围着灶台急不可耐的神情,什么也不想说,只是快步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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