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跟着詹俊辉上了船,这是一艘四层客舱的大客轮,两人进入二等舱的客房。客房里两侧是上下层铺位,中间一个小写字台,靠门的斜对面是一个单人沙发,沙发的对面是个储物柜。李健把两个行李箱放进柜子里,詹俊辉坐在一个下铺上说:“我们两个都是下铺。”
李健会意,便在对面的下铺坐下来,透过铉窗望着外面。不多时,又有两个人进来,却是一男一女,两人顺手关上门,轻声打招呼:“郑老板,都到了,他们在下面。”然后又快速看了一眼李健。
詹俊辉说:“好,告诉他们,等下船再碰头。我给你们介绍一下,他叫阿健,我的伙计。这是严老板,这是他的夫人,孟太太。”
李健明白这些都是假身份,微笑打着招呼:“严老板,孟太太。”心里却怪怪的,觉得像是在戏台上演戏。
对方也打了招呼:“你好,阿健。”
“你好!”
那两人也把行李放到柜子里,李健主动坐到了詹俊辉的身边,把那边让给了两人,孟太太笑着道了谢,也都坐下了。
严老板把手里的一份报纸放在桌上,神色悲愤地说:“这是我早上刚买的,日本人在南京屠城的消息登出来了!令人发指!”
詹俊辉赶紧拿起报纸看,李健也凑过去看,头版头条就是一个醒目的标题“日军两军官百人斩杀人竞赛,南京城血流成河!”旁边一张照片,两个日本军官拄着军刀,一派骄横的神态。
报纸主要版面的大大小小文章几乎都是关于日军大肆屠杀南京平民和战俘的报道,或百人、或千人、或万人被集体屠杀,甚至一个消息说18日在草鞋岭日军机枪扫射,一次就杀了五万余人,而后用煤油焚烧、沉入江中毁尸灭迹。南京城内更有抢劫、强奸不计其数。
突然报纸在极度紧绷的拉张力下“刺啦”一声被扯了一个大裂缝,詹俊辉把报纸随便一合拍在桌上,恨恨地说:“早就风闻南京那边被日军屠城,我还期望消息不实。没想到,这帮日本鬼子简直就不是人!不可想象,一次就屠杀几万人……”詹俊辉说不下去了,铁青着脸,双拳紧握。
李健觉得自己的脑子发木,刚才那些文字被生吞活剥塞进脑子里却怎么也难以消化,图片、文字、数字混在一起,勾勒出一幅幅恐怖的地狱景象,南京,屠城?竟然被屠城!不久前自己带着哈孝武在南京城门下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雄伟的城门,军威凛然的教导总队,到处整装备战的紧张气氛,有谁能想到血战之后竟然会惨遭屠城?
长时间的沉默让客舱内的空气压力陡增,所有人都觉得胸口憋闷。直到一声尖利的汽笛声鸣响,才让凝滞的空气流动起来,孟太太轻声说:“快开船了,我到外面看看。”说罢起身出门。
詹俊辉阴沉着脸:“这个屋子不能没人,我们四个轮流守着。一会儿船开了,我和阿健先出去走走。”
“好,我留下。”严老板低声答道。
再次响起两声汽笛之后,孟太太回来了:“开船了。”
詹俊辉起身说:“阿健,我们走。”
李健跟着他起身出去。
等门被关上,屋里的严老板小声说:“生面孔。”
孟太太从行李箱中拿出一本画报,心不在焉地说:“有什么奇怪。”
“听说咱局刚从国军弄过来不少人,估计他也是吧。”
“我不关心。反正以后就知道了。”
“你呀,就关心胭脂、高跟鞋,你说你打扮得那么漂亮,给谁看?”严老板的话里带点酸味。
孟太太连头也不抬:“咱可是要回大上海,我要是不打扮,门都出不去!这是工作需要!”
“话说回来,你真不好奇?为什么带个新人?这个主儿从来眼高于顶看得上谁?我看不那么简单!”
“哼!少点好奇心吧!背地里闲话太多,小心传到人家耳朵里面,有你好看!别忘了前车之鉴。”
严老板脸色微微一变,眼神里闪过一丝恐惧,随后讪笑着说:“我就是闲聊两句,也没说谁的坏话。你怎么又提起他了?”
孟太太瞥了他一眼,心不在焉地说:“我是好心提醒你。咱这几位门神都不好惹。这位还算好的,万一得罪了那位鬼都难缠的主儿,你就……”
严老板赶紧打断她:“行行行,咱说点别的!再说下去,我要做噩梦了!”
孟太太略有得意地撇撇嘴,接着看画报。
詹俊辉带着李健走在甲板过道上,身边不断有人穿行,趁身边没人的时候,詹俊辉低声问李健:“刚才有几个人路过?”
李健想了想:“大概六个人,两个女的,四个男的。”
“不对,是九个,咱们一开门的时候就有一家三口刚刚走过去。不过,你完全没准备,这样已经不错啦!以后,你必须养成习惯,随时随地对周围的环境,包括物、人、方位都要敏感,立刻过滤出可能的危险或者可疑之处。从现在开始,你就要有意识地锻炼自己。别小看这些琐事,将来可能性命攸关!”
李健应付了一声:“知道了。”
两人走到船舷边,冷风冽冽,衣角翻飞,碧空无云,昨日大雾已被吹得全无踪影,放眼望去,长江浩渺,顿时让李健又想起了上官琴所吟诵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詹俊辉忽然小声对李健说:“你看那下面的三个人,一个长衫,两个中山装的,挨着船舷在聊天,左边有个穿青色旗袍的中年女人。”
“看到了,咱们的人?”
“对。”
詹俊辉继续带着李健四处熟悉环境,最后往回走,但过门不入,继续往前走,走到尽头在一个大厅门口站住,专门有服务生守在门口查票,两人进去,里面竟是赌场、舞厅、酒吧合为一体的寻欢场所,怪不得门口要查票。
詹俊辉说:“这里只有头等舱和二等舱的人能进。你会赌博吗?”
“不会。”
“跳舞呢?”
“不会。”
“酒量怎么样。”
“不记得了。”
“那就跟我来学学赌博吧。”边说边走向赌桌。
李健无精打采地跟着,偶尔心不在焉地看看那边的舞池,不由得勾起了往事,心情更加糟糕。詹俊辉发现他的情绪不佳,玩了几把就退出来:“不玩了。”
詹俊辉能感觉到李健心中的抗拒情绪,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他看看手表说:“中午了,我们吃饭去。”
两人在餐厅里随便点了菜,詹俊辉趁机想多了解他,问道:“阿健,你这里面的东西取不出来,你就没感觉吗?”说着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头示意。
李健觉得没必要隐瞒,照实回答:“有时候会头疼,医生说,可能随时会死。”
这令詹俊辉大为意外:“怎么会?那不行,还是要找个好医生给取出来。上海里的租界有洋人的医院,我帮你找个好大夫。”
李健淡淡地说:“谢谢郑老板,还是不用了。医生说最多五成的成功率,我还不想拿命去赌。”
詹俊辉遗憾地说:“是这样!要是我,也会这么想。不管怎样,你要是改主意,告诉我,我还是有些关系的。”
“谢谢!生死由命,我早看开了!”
詹俊辉停顿片刻,接着试探:“你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听说,那个叫失忆症的病。就没什么办法?要不我帮你找好医生看看,有没有什么好药能帮你想起一些。”
“想不起来也没什么,我都习惯了。凡事都有两面,想不起快乐的事,也想不起痛苦的事,不好不坏,无牵无挂,挺好!”
“你的心态满好!人都要有你这样的豁达,就没那么多烦恼!‘人生得意需尽欢’,我看,不管得意不得意,都要及时行乐,碰上这样的世道,不知道下一刻还能不能活着,看开些好!没准,你活得比我们都长!“
李健微微一笑:”多谢郑老板宽慰我!咱们都要活着,该死的不是我们!“
詹俊辉会意,笑着说:”对,你说得好!为了你这句话,得多吃碗饭!“
两人的谈话渐渐轻松起来,最初的不和谐似乎悄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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