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漆黑,且阴沉。
如果鹅毛般大雪能停止纷落,积雪还不至于淹没膝盖。
简妍感觉刺骨的冷,像有冰锥在狠狠绞着骨髓。
她吃力的撑开眼皮,周围漆黑一片。
这里安静得如同地狱,一片衣角的摩挲、一只鸟儿的鸣叫都未曾听见,像是被所有人遗忘的角落,除了无孔不入的凛冽寒风。
但她在心里微微点头,有些满意这样的死静。
她记得自己已经在ICU里面躺了整整一个月了,闭上眼全是火光,她隐约看着自己让火舌肆意吞没全身,疯狂地享受着那种痛苦的快乐。而那一个月里浑身插/满管子不能动弹,像一只丑陋的垂死的刺猬,让自己都觉得恶心。
只有耳朵时常被迫塞/入一些叽叽喳喳讨厌的议论声音,这些声音她不想听见,心里烦躁得想杀人。
所以,没多久,她就让自己心想事成了。
也许,还有其他原因。不过,简妍坚持这么认为。
也就稍许时间,简妍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依稀能看见简陋的床架和破旧的帐幔,那帐幔上的纹路开线的破洞,仿佛是一个个在暗夜中张开的黑色巨口,随时等待着吞噬生命与灵魂,诡异又阴森。
简妍毫不在意,她仔细感受了一下,身上的被子和身下的床褥潮湿且散发霉味。
身体传来一阵阵发寒而导致的战栗,头还很晕,她抬手抚了抚额头,不出意料,灼热滚烫。
这是寒邪入侵的症状,且缺医少药病情在加重,她不用把脉就马上能诊断出来。
可这一切却让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自己还活着。
摸摸胸口,还有些微热气。
简妍有些疑惑,连续两次都没有完成的事情,是否还要继续第三次?
她不确定。
但可以确定的是,刚才梦里的事情都是真实的。
梦里有一个容颜清丽但孱弱苍白的女孩对着她无声流泪,那模样,凄楚但相当动人。
简妍在一旁只差没有暴走兼狂吼,她捏紧拳头,你他妈的哭个毛线!
要么死,要么活出个人样!
那个女孩长相和她一模一样,只是衣饰不同,依稀能够辨别她们生活的年代不一样。
女孩名叫林若菡,和自己在父亲那里的名字一模一样。
女孩小名研姐儿,她的母亲姓简,和自己在母亲那里的名字也一模一样。
她一生的遭遇,随着她的眼泪,冰冷地流淌到简妍的心里。
这里是萧国。
林若菡是太医院最年轻的院判林清江的嫡长女。
她的一生平淡无奇,用几十个字就能说完。
出生丧母,十五岁嫁入忠勇伯府,十七岁第二个孩子也流产时死去。
可就她短暂光阴的一世生平,经不起一丁点地推敲。
简妍顺着林若菡给予她的记忆,慢慢地回忆她所有的往事。
良久,简妍咧了咧嘴角,冲着漆黑的帐顶露出一个凌冽又散漫的笑容,她决定先留下。
她在心里轻轻地对林若菡说了句,“你放心走吧,所有的恩怨,交由我来解决。”
简妍听见脑海中传来一声轻微叹息,一个纤细又柔弱的身影渐渐边变淡,最终消弭。
稍作休息,攒了些许力气,简妍微微侧身转头,吃力地举起一只纤细的手腕,探手到脑后,大拇指准确找到左边风池xue的位置,指肚轻轻地按压,由轻到重。
酸胀的感觉传来,简妍让这种感觉持续了大约五分钟,侧身换右手按压右边风池xue。
连续轮换了三次,风池xue渐渐没有刚开始这么酸胀,简妍已累得手臂都太不起来,头晕症状减轻,全身也随即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她歇了一会,双手撑着,艰难坐起。
黑暗中,勉强能看见床榻前有一张方桌,上面有一个茶壶,边上一个盘子中似乎是几个馒头。她记起来,似乎是有个叫冬雨的小丫头偷偷送来的。
她摸索着来到桌边,哆哆嗦嗦伸出冰冷僵硬的手指掀开壶盖闻了闻,又拿起一个馒头掰开嗅了嗅。
应该超过两天了,不过正值严冬,勉强还能下肚。
就着一壶冷水和几个冷馒头,简妍勉强填饱了肚子,只是浑身已经如坠冰窟,除了心口的一丝丝热气,似乎已然冷透。
简妍僵硬的扯了扯嘴角,可她依旧觉得似乎还不错,物质上的匮乏总是很好对付的。
只是,黑暗中没有人看到,她嘴角的那抹暂时被称作笑容的表情,有些诡异。
她又摸索回到床沿坐下,双手拼命搓热从衣摆下面伸进去,覆盖胃脘部,连续数次。然后,中指熟练地在腿膝盖骨外侧找到足三里,慢慢揉压,让自己的消化系统尽可能地吸收刚才的食物,又在太阳、大椎、尺泽等xue位按压揉捏。
三十分钟后,简妍觉得自己稍微舒服了一点,心口的热气面积似乎大了些。
她对自己很满意,躺回床上,慢慢思索这一切。
这一世,忠勇伯府不知怎的提前透露出要与林府结亲的意思,而林若菡三天前无法拒绝自己继妹林若莹再三的热情邀请,在漫天飘雪的花园里散步时,严冬时节不慎落入水中,下人慌乱无序的打捞,林若菡被救起时已经奄奄一息。
继母小简氏担心她住在原来的松涛苑人多烦心不能安心养病,无微不至地把她移到了花园偏僻处一个小跨院的后罩房里。可林若莹没有福气消受继母的好意,在僻静到人迹罕至的小屋中,发高烧死去了。
上一世十七岁的林若菡刚刚结束自己短暂的一生,却又回到了十四岁。她轻盈地站在那简陋的床榻前,看着躺在上面年轻几岁但同样苍白的自己,踟蹰不已久久不愿上前。
所以,她才等来了简妍。
身体还在一阵阵发寒颤抖,很不友好的一次次打断了简妍心潮澎湃激情满满的回忆。
躺了一会,简妍又起身。
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她记起刚才吞馒头的时候似乎看见角落处有个柜子,于是慢慢走过去,摸索着打开柜子。
手探进去,似乎是层空格,往下,手触到了软绵绵的东西。
简妍摸索了一会,感觉是一床薄被和一件过冬的大襟夹袄。
这应该是一间下人住过的屋子,看来继母十分忧心她的病情,来不及收拾完就匆匆用来给她养病了,正好给留给了她。
看来,继母还真是一只极为好心的继母,虽然比不上野外舐犊情深的飞禽走兽,比起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强/盗还是好多了。
这不,留了这些也许能让她逃过一劫的好东西。
嗯,给你点赞!
把薄被铺好,躺下,又把夹袄盖在了发霉发潮的被子上,简妍觉得自己慢慢全身都有了些热气,脑子也开始活络起来,细细回想起了林若菡的前世。
好吧,怯懦的性格,孱弱的身体,哪怕重来一次也不愿再面对这样的遭遇。
能够理解。
萧国成立百年,国富民强,太医院人才济济。
左院判作为太医院的第二把交椅,林清江能让自己的嫡长女在安静的后院中,尽情地锻炼自身抵抗力而没有出手相助,哪怕给予简单的一剂草药也未曾,甚至连基本的探望慰问也省略过去,以此来锻炼女儿独自战胜病魔的坚韧心性和坚定意志,林清江应该是一个十分称职的大夫和父亲。
而且,简妍认为,林清江还是一个心性豁达之人。
原配简氏去世不到一年,尸骨未寒守孝时间未到,简氏的庶妹小简氏已经登堂入室,明里照顾侄女暗里慰藉姐夫。林清江晚上钻研药理时,顺便也钻研一下红袖添香的乐趣。所以,一年后前脚除孝后脚续弦,继妹说是八个月的早产儿,却身子骨比简妍这个足月儿还硬朗。
林若菡和继妹林若莹一起长大,一年后又添了弟弟林若峻。
可这三个差不多年纪的孩子,让林清江一眼就分出了高下。
林若菡三天两头生病,身体孱弱病病歪歪,除了一手还能看看的女红刺绣,到八岁时连基本的汤头歌也背不全。依稀记得林清江似乎在最早生病时看过她几次,后来就没了踪迹。林若菡似乎很早就过上了生病靠躺,发烧靠扛的简单又有挑战的有趣日子。
而林若莹和林若峻却长得健康活泼,林若莹七岁能辨认所有xue位,林若峻五岁能分清三百多种草药。两人无论是膝下承欢还是考校功课,林清江总是欣慰且满意。
也许,上一世她早早离开,在林清江眼里,不过是没有向疾病挑战得当死有余辜而已。
再看小简氏,林若菡的继母,是她母亲的庶妹,血脉相连,肯定也是关怀有加,照顾精心。
最显著的表现就是,小简氏因为林若菡从小身体不好,从来也不让她接触那些枯燥又深奥的医学药理,简简单单学些女孩子家女红针织就行。至于看账本管庶务之类的繁重活计,对养病不利,更是从来都是明令禁止的。
更加能肯定小简氏一片慈母心肠的,要数林若菡出嫁时的嫁妆规模。
当年贩药起家富得流油却没有一官半职的简家,嫡女能高攀当时的太医院右判嫡子林清江是一件大喜事,林若菡的外祖母王氏将自己一半的嫁妆给了林若菡的母亲简嫣然。
王氏是当年江南首富“王百万”的掌珠,王氏一半的嫁妆已经让林若菡母亲当年出嫁时,延绵十里的红妆至今还让人津津乐道。
小简氏在林若菡出嫁清点嫁妆时,告诉她林清江做主留了大半给妹妹和弟弟,这样既免去林若菡管理偌大嫁妆的心烦,又能有个照顾妹妹和弟弟的好名声。
如此,既能在再接下来的时间安心养好身子争取为夫家开枝散叶,也能博个好名声,以此在高嫁的忠勇伯府得到另眼相看。
简妍认为,如此殚精竭虑为女儿打算的继母,也委实算照顾周全计谋长远了。
后来,林若莹带着大笔的嫁妆嫁给了百年医药世家李氏二房嫡长子。
林若峻继承父亲衣钵,成了一代名医,林家家财雄厚,悬壶济世,林氏医馆名扬天下。
皆大欢喜。
说起夫家,忠勇伯章瀚志年轻有为,不到弱冠之年便立下赫赫战功,更是在林清江陷入后宫纷争险些落入牢狱之灾时,曾经伸出那双大手轻轻拉扯了一把。
所以林府上下打心底里感谢这个矜贵的姑爷。
所以,林若菡在伯府的日子肯定是美好又舒心的。
不是,也得是。
忠勇伯章瀚志父亲早亡,由寡母马氏拉扯大,他对母亲的敬意和爱戴如同浩瀚的星辰般广阔和深远。
可马氏中意的儿媳妇人选是自己姨娘所出同胞弟弟的长女小马氏,宝贝儿子在战场浴血奋战时,只有这个伶俐又善解人意的侄女,经常会过府陪伴,送上一些亲手制作的糕点,她也会欢喜地把儿子孝敬给她的珠钗毛皮打赏给她,两人其乐融融。
可章瀚志把正妻职位给了那个病歪歪的林若菡,让马氏无法怨恨永远也不会错的宝贝儿子,只能把被小马氏点燃的满腔怒火发泄到林若菡身上,章瀚志眼中的温婉纤弱,在马氏眼中那就是不可饶恕的妖娆狐媚。
章瀚志成亲不到半年,离开母亲和娇妻去打仗,没多久收到母亲信函,称林若菡娇气,立个规矩就立掉了一个孩子。章瀚志大掌一挥,立即亲笔书信给慈母,言辞恳切又孝心满满地安慰她,没关系,以后会有更多,一定让她享受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而那个躺在床上连热水都喝不上一口的妻子,写信肯定是没有时间的,连捎带问候一句似乎也因战事吃紧而遗忘。
一年后章瀚志回京,和林若菡也恩爱了一段时间,在林若菡第二次怀孕五个月时,与表妹小马氏游湖时又不慎落水。
林若菡再次流产,血崩,生死未卜地躺在床上时,章瀚志正安慰因为侄女落水昏迷而悲伤不已的慈母。
终于,林若菡一尸两命,
当然,因为没有休妻或和离,林府也没有来讨要林若菡当年的嫁妆,到底是被马杜玲送给了小马氏还是被小马氏孝敬了马杜玲,至今成迷,反正,就是一笔糊涂账。
当然,这些不重要。
没多久,小马氏在马氏的促成下成了章瀚志的续弦。
亦是皆大欢喜。
很幸福很美满的两家人!
简妍看着黑漆漆的帐顶,心里给他们竖起大拇指,豁开嘴呲着牙笑得相当开怀。
屋外,暗夜深沉,寒风凛冽。
窗户缝隙中灌入冷风,简妍裹紧了被褥,陷入沉睡。
只是,在失去意识前,她心里记得,其实有一句话没来得及告诉林若菡。
这些话,她在上一世掰烂了,嚼碎了,和血吞却咽不下去,膈得她心口疼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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