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若菡知道自己在梦境里。
林泰在冰天雪地里忘记了一切,麻木呆立,直到有人悄悄拉了他。
“你哥哥被我救了,就在我家,”拉他的人棉袄破旧,但十分干净,连补丁的形状都端端正正,他压低声音道。
那人姓简,名正,和林瑞一样在学校任职,只是林瑞教语文,简正教历史。
林泰去简正家的途中得知经过。
林瑞在一堂语文课上讲了一本书,那是知青见相互传阅得极为频繁的一本书,是郭沫若翻译的《少年维特之烦恼》,也许是哪个知青在“上山下乡”前从带出来的,具体不可考。
林瑞在上课时向高中学生讲授这本书,结果三十五个学生跑掉了二十五个,另外五个在开小差,五个领了校长来喝斥他。大家一致同意让林瑞去教体育。
林瑞在上体育课时,告诉女生们在月经期间要勤洗下身,结果女生们全体搂抱在一起大哭不止。
林瑞丢了学校的差事,离开学校回他的小屋。
林瑞离他的小屋还有5公里,他的知青女友,半路上截道,义正言辞提出结束革命友谊,从此陌路。
林瑞离他的小屋还有最后1公里,公社有人过来,一个坏分子的大帽子已经端正戴好。
林瑞朝他的革命小屋最后看了一眼,不知道那里是否还有他的理想,就被带走批判。
林瑞被打成右派。
林瑞站在一个坑里,脖子里挂着一个牌子,正面名字,反面“坏分子”。
林瑞在民兵离开后,一个猛子扎进了冰雪刚刚消融的湖里。
简正路过,救起了林瑞。
林瑞被救活,但也彻底死在了那年冬天的湖水里。高烧几日不退,林老大夫亲自看诊,才堪堪保住性命,但已经烧成了白痴。
林泰几次想要让林瑞就此了结,但看到自己厚实的军大衣,总是下不了手。
林泰和简正成了好友。
简正结婚时,林泰还特地去了乡下贺喜。
林泰后结婚但先于简正有了儿子,简正随后有了一个闺女。
简正女儿简嫣然小时候就随母亲,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谁都喜欢,只是性子随父亲,倔!
简正在女儿三岁时,妻子再度怀孕。可是那个冬天水坝断裂,所有人都必须帮忙。
当时简正请求,他一人担两人的活,被拒绝,理由是村里妇人八九个月还下地干活,你们城里人难道就精贵?革命事业必须一视同仁!
简正的妻子怀胎五月,在冰冷的雪水中落了胎,林老大夫赶来时已经血崩整一日。
简正亲手合上妻子没了神采的双眼,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两人探讨历史课题时,她眼中璀璨的光华。
简正去了队里公社讨说法,结果是,简正的差事从教师变成了放牛郎。
简正一身打满补丁的中山装在放牛回来时破烂不堪。
简正在一次放牛时,不慎走失,连续两天的满山坡寻找的结果是,牛被找回,但简正的腹部被牛角顶穿。
简正被严厉斥责,对于公家财物如此没有责任心,而被顶穿的腹部却无人问津。
简正回家看了女儿许久了,捂着伤口写下遗书。
林若菡在梦中不断挣扎,不要,请回去,看看你的女儿,请活下去,哪怕像狗一样,你的女儿需要你!
梦境变幻。
三伏天,土地干裂,有蝉惨叫。
简正在兜头一通火油后,扶着车辕努力站上去,伤口已经化脓,草药已然遮不住臭味。
简正拿出两把寒光四射的长刀,咬牙对着自己脚掌就插了下去,尖刀透骨扎在了车板上。鲜血流淌似到了眼中,他眼前一片猩红。
简正固定好了站姿,他最后看了一眼居住的茅草屋,点燃了火苗。
简正身上瞬间火光冲天,他伸出手摸了摸眼前的老伙计,那头走失又被他寻回的老牛。
一起死,怎么样?他心里很痛快,又一刀插在了牛身上。
大火熊熊,燃烧着所有的仇恨。
当公社有人透过窗口看见一牛一人冲过来时,已经躲闪不及,老牛疯狂闯了过来。
大队长抽了自己一耳光,却相信眼前看见的,就是一副正直立在车板上的、不断逼近的、猩红火光中却透着着森森寒意的、几乎没有血肉的、颠簸不已却屹立不倒的——骨架。
啊——啊——啊——
惨呼声此起彼伏,大门被疯狂奔跑的牛撞开,里面的人四散奔逃。
队长眼看着车子的断板上,一个直挺挺的人形骷髅骨架朝自己砸过来,他口中念叨着“为人民服务”,翻了个白眼就四仰八叉地晕了过去。
漫天火光燃烧无尽的黑暗,熊熊烈焰吞噬污秽的天地。
林若菡满头大汗猛地睁开眼睛,眼泪无声流入发际。
她静静躺了一会,慢慢起身,天刚刚才蒙蒙亮。
冬雨披衣匆匆进来,点灯倒水,看着林若菡喝下。
林若菡抬起头,发现站在面前的冬雨双眼红通通的,她疑惑的问,“怎么了?”
冬雨深吸一口气,像是安慰她,“大小姐,以前再艰难,我们也熬过来了,以后会好的,一定会更好的!”
林若菡突然清冷地笑了,这个小女孩是担心她,“我没事,”她顿了顿,“傲雪在外面吗,陪我出去走一走。”
天边刚刚露出鱼肚白。
清风和傲雪看着慢慢步行走出林府大门的林若菡,一身灰色袄裙罩了一个深灰色狐皮大氅,一头长发只是用根简单的木钗绾了一个髻,虽然很简单素净却也异常的沧桑落寞。
两人不知道林若菡一早想要去哪里,只有默默跟着。
林若菡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觉得心里闷痛难当,想要出来透透气。
来到一处街角,一群妇人围着一个卷起手袖端着木盆的少妇七嘴八舌,有劝她从了婆婆的,有劝她忍耐的,少妇哭成了个泪人。
林若菡差傲雪打听,原来是司农寺主簿李建的妻子江氏。
司农寺正卿司马大人的独女刚嫁人一年死了丈夫,接回府中,偶然看上了李建,李建经上峰多次暗示皆推拒,有人给司马大人出主意,李建是个大孝子,当年寡母赵氏做针线给人洗衣服,把他拉扯大,中了同进士后,在京为小官,但对寡母基本言听计从。
赵氏得人递话后,与儿媳妇商量,让她让出正妻之位,迎司马小姐进门,看在她育有长子且相伴于微末的份上,可以和司马小姐两头一般大,做平妻。
儿媳不从,赵氏要求将孙子带到身边抚养,儿媳咬牙答应;赵氏又装病,说带孙子累到了,李建责怪妻子没有照顾好母亲,林若菡看到的正是江氏被邻里围住劝慰的情形。
林若菡听完傲雪的叙述,拳头渐渐紧握,心中的怒火像一头发狂的困兽,发狠击碎了禁锢多年的牢笼,站直了身躯在天地间嘶吼咆哮,惊天动地的怒吼声已经吞噬了她的一切情感与理智。
天理何在!
公道何在!
人心何在!
为何罪大恶极之人能活得如此恣意!
为何弱小无辜之人却只能死不瞑目!
为什么,这里的世道同样的肮脏与不堪?
你们都应该去死!都应该去死!
林若菡再难掩饰心中的怒火与愤懑,血管中如同有火油翻滚,心脏如同被重锤敲击,她疼痛难忍。
她想要高呼!
她想要怒吼!
可最终,她也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全身颤抖,喉咙哽咽,满心的愤懑却也只化作两行热泪,从迷茫的大眼睛中扑簌簌滚落而下。
一辆黑色的马车无声驶来。
马车内,一只灰白长毛的狼犬,从帘子处看到这一幕,“呜呜”连声,低低呜咽。
赵衍长指撩开帘子一角,看到那个远离人群的女孩,独自站立,似在无声悲泣。
她身周的悲戚与苍凉如有实质,编制成一张无边巨网,狠狠勒在了她血肉里,那连灵魂都挣脱不开的感觉,让他的心脏似乎有微弱的撞击感。
赵衍微微垂下了眼帘。
“刘庆,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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