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里,长久无声。
赵瑞脸色阴沉,良久才低喝般出声:“查,往下查,查到水落石出为止。那个贼妇动摇我萧国根基不说,死了还有人妄图兴风作浪,给朕查,好好查!”
赵衍站在那里,听着赵瑞还在说着什么,心里却是感觉莫名悲凉。
赵瑞比赵琛年长十六岁,却保养得宜,最近更是传出后宫嫔妃接连有孕的好消息。
康王手握先帝不得削番的遗诏,同时还有白贵妃留下的人马,据说私下里和舅舅燕国皇上还有来往,且子嗣众多,各个身强体壮。
赵瑞不在有生之年除掉康王,收回番地,却在细枝末节的康王奸细和燕国细作上下功夫。
当然,他明白,年事已高,含饴弄孙肯定比杀伐征战要舒服一百倍。
可他作为一国之君,民间多少大族被那些妖女搞得家破人亡他可视而不见,太子积年体弱、晋王一脉即将断子嗣难道也能当做不知道?
赵衍觉得自己一面是血液汹涌沸腾,热血要冲破天灵盖,一面是心脏沉入寒潭,全身如坠冰窟,身体似乎被数个力量叫嚣撕扯着,血肉筋骨已经分离,灵魂无所依偎的飘荡在半空,毫无感情空洞的俯视自己的躯体。
“……阿衍,一旦你查到那些歹人,立即移交锦衣卫,一定要将这些细作全部查出来!”赵瑞神情略微有些激动,仿佛即将要打一场胜券在握的必胜战役。
赵衍行礼,默默退下。
大理寺出动大量人手,再次仔细巡查,相关重要人等再次做了非常细致的盘问。
最终,嫌疑人锁定在了方姨娘的贴身大丫鬟身上。
昏暗潮湿的大理寺牢房中,大丫鬟已然满身血迹,一口气吊着,将死未死。
赵衍缓缓走来,将手中精致的小瓶妥善放好,看着不成人形却死不开口的嫌疑犯,眼中寒芒闪烁。
刘庆将手下全部带走,赵衍矗立良久,伸出左手。
一条绣着竹叶的汗巾赫然出现在那个满身是血的嫌疑犯面前。
血人的眼珠动了动,突然发出一声嘶吼,随即声音粗噶的叫喊,“啊——,你、你是谁,你如何得知我的事,你到底是谁,你把他怎么样了,啊——”
赵衍把那条汗巾扔进牢笼,就在血人的跟前一尺距离。
血人看的见,却碰不到,锁链哗啦啦作响。
半晌,血人安静下来,声音呼哧呼哧,犹如地狱饿鬼,“你拿我弟弟来威胁我?哼,做梦,我什么也不会说,哈哈哈,你以为我傻吗,只要我一开口,我弟弟就会和我一起死,我什么也不会说的,你杀了我吧!”
赵衍看着血人瞪着赤红的双目,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也不以为意,他见过的硬汉没有一百,也有九十。
清淡的声音在狭窄的牢笼前回荡,“你今日能见到汗巾,明日能见到一截手指,后日能直接见到人头,能够再次见到相依为命的弟弟,哪怕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你也不亏。”
说完,转身欲离开。
“回来,回来,”血人嘶吼,铁链再次作响,“你回来!回来!”
回答她的,只是赵衍离开的背影。
赵衍坐车离开大理寺时,日头已渐渐偏西,摸摸袖袋里的那只小瓶,赵衍心里才稍微轻松一些。
他离开没多久,就有人接手了审讯。据说,那个大丫鬟还要求把汗巾递到眼前仔细瞧了很久,之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之后的审讯很顺利,季奂的确是被刺中心脏而亡,但如果不是刺中心脏,那两种药物叠加带来的后果,也同样是猝死,而且是房事过激而亡,仵作如果不知道烈火草这种萧国极为少见的药草,很可能就会误认为一向房中恶名在外的季奂,死因是房事过度而导致的心脏骤停。
而季奂本人,早已和康王的人接触过。之所以考虑良久还是没有叛变被康王的人找到机会灭口,是因为季奂觉得赵瑞和慕容家军权在手,胜负还是两说,决定再观望一段时间。
而康王那边认为,如果要反,礼部如果能够首先倒戈,他的一切行为几乎就是名正言顺的,而季奂考虑很久还是这样的结果,导致了他的死亡。
马车缓慢前行,赵衍透过帘子的空隙,眸色冰冷的看着热闹的街市。
路上行人匆匆,小摊小贩抓紧今天日落前的最后机会,好再做点生意就回家见亲人,酒楼门前车水马龙,饭菜的香味似乎已经穿过包间来到了大街上,各家店铺门前的小二眼见的不放过任何一个张望的客人,吆喝声此起彼伏。
生机勃勃的人间盛世。
也许,不久之后,这里会变成人间地狱。
康王的势力已经渗透如此地步,赵瑞还要大费周章去抓什么见习和细作,真是愚不可及。
一棵大树,连树根都有被蛀虫毁坏的危险,却只是修理一些树杈和枝丫上的细小伤害,而面临生死存亡的树根,却视而不见。
大厦将倾,却依旧安于现状,真是不配为一国之君!
将冰冷的视线收回,赵衍看到了那卷图纸。
将事情全权移交给了锦衣卫,赵衍觉得,无论什么事,都没有把那张涂鸦给实现出来重要。
无关乎什么九转乾坤丹,只觉得想要实现而已。
来到小竹楼,赵衍首先看见的是那只大木盒。
想起袖袋里的那只小瓶子,赵衍眼角竟然有一丝极浅的笑意。
那个女孩无疑是个天才,她制作的奈何和五步一生的有关消息,已经开始小范围的流传开来。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江湖高手,无一不是胆战心惊。
赵衍控制了一些消息的传递,同时,碍于林清江在赵瑞面前的重视程度,林若菡目前还是没什么太大危险。
但凡事都有例外,她就带着两个功夫一般的侍卫,敢满大街的走,不可谓胆子不大。
把奈何放到了一个小柜子里,赵衍眼神明亮又自信。
看着大木盒里那些个瓶瓶罐罐,他已经想好了如何分配。
再次打开那三个小木盒,赵衍眼中已经不单单只是一丝笑意,一双眼眸盛满了浓浓笑意。
能够想象,她是得多么心疼地看着侍从们,把自己心爱的口粮,装到这个盒子里做礼物送过来。
恐怕是心都在滴血吧?
赵衍嘴角都情不自禁弯了起来。
怎么会有如此贪吃的小姑娘呢?
不仅是家中贪吃,到外面也毫不掩饰她贪图美食的爱好。
不论是风卷残云还是一口饮尽,豪迈的几乎让人不忍直视。
有趣,太有趣了!
两个手指夹住那颗如同旗子般的食物,还没放入嘴里,满满的奶香已经充斥鼻尖,放入口中,一股又甜又香的感觉,仿佛整个人都满足熨帖了。
再尝了一块鱼片干,又吃了一块牛肉,赵衍心里记不住喟叹,爱好美食,也是一种享受。
一天的郁闷和怒火,几乎瞬间消失。
赵衍觉得自己难得心情极佳。
走到暗门后面,换上了一身简单青衫,一眼看见了角落中的凤鸣。将原本小几上的凤鸣取了出来,抱着琴,步履款款下楼,缓步去了园子里。
初夏,接近黄昏,日头还没有下山,斑驳的光影星星点点,微风中有略微的热意,还算舒爽。
赵衍在树下盘膝而坐,试了几个音,随后,潺潺琴音在指尖缓缓流淌,合着星光,就着微风,雅音传遍整座花园。
赵衍眉眼舒展,神态是难得的惬意,一身威压收拢,气质是说不出的儒雅俊逸。远远望过来,一个俊美无双的青年,姿势优雅的弹奏动听的旋律,几乎就是一副让人终生难以忘却的美景。
刚刚一曲过半,赵衍难得心情甚佳,想要在相隔数年后把自己心悦的曲子演奏完整,却听见了身后有凌乱的脚步声,似乎正在狂奔而来。
赵衍手指未停,眉头却微微皱起。
姜老真是越来越不会调教人了,竟然会出现如此不懂行事的侍从!
好在身后脚步骤然停止,赵衍暂时无心打断自己琴声,可一曲到底,还是略微受了影响。
难得一见的好心情,几乎瞬间消失殆尽。
赵衍将凤鸣放置一边,优雅起身,刚刚想要好好看看那个打断他抚琴之人,转过身,却看见满脸惊讶……与狂热的林若菡。
是的,是狂热。
因为小径上的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林若菡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着他狂奔过来的。
发髻有些散乱,额发因为汗湿而有些黏在一起,整个小脸是从未见过的嫣红,一双大眼睛睁得极大,盛满了近乎于癫狂的兴奋,里面闪亮的是璀璨的星辉,还是光明的烈阳,甚至是信徒乍见神祇降世的如炽热火焰般的狂热,赵衍已经来不及分辨了。
因为,那个瘦弱却迸发洪荒之力的女孩,无法控制身形,已经快要一头狠狠撞进他的怀里了。
赵衍情不自禁微微张开双臂,想要把女孩牢牢接个满怀。
可惜,林若菡在里赵衍最后不到一尺的距离,堪堪刹车了。
只是,也许跑得太快,也许心绪极度难以控制,她还是差点撞到赵衍。
赵衍突然有些失落,但这种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绪很快消失,伸手扶了一把林若菡,大手稳稳拖住林若菡的手肘,让她七倒八歪的身体很快站直,才开口询问。
“林姑娘,为何出现在此处?”
赵衍有些疑惑,更加惊疑的是林若菡此时的状态。
气喘吁吁,却一脸亢奋,仿佛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赵衍等着她大口喘气的同时,不着痕迹低头审视了一遍自己。
没什么问题。
那她……
林若菡感觉自己腿酸、肺疼、心脏都要快跳出来了,手肘挂在赵先生的大手上,自己稍微放松身体,大大喘气了好一会,才抬起头,用注视自己心中国际巨星的眼神,火辣辣的盯着眼前男人,简直恨不得上前大大的熊抱一个。
太好听了,太帅了、太迷人了、太难忘了、太……
送个花,不行,眼前四周的都是人家的,自己拔了送过去,算是怎么回事?
给签个名,好像也不行,撩起裙摆要求在上头签名,被会赵先生马上轰出去!
怎么办,怎么办,好激动,如此美妙的现场演奏会,听完了,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林若菡激动,兴奋,又纠结。
“赵先生,赵先生,太好听了,简直神乎其技,简直绕梁三日,你太厉害了,实在太厉害了。我从来没听过如此动听的曲子,大饱耳福,三生难忘,太好听了。”
林若菡知道自己正在喋喋不休,胡言乱语,可还是难以表达自己的心情。
前世里,她喜欢音乐,特别是各弦乐,可她不敢去参加热闹的演唱会。
家中有顶级的音响设备,她常常独自一人,一遍又一遍回放她喜欢的巨星音乐会现场,在空荡荡的客厅里,自己突兀又孤独的掌声,不能传递给银幕里的巨星,可经常能让自己热泪盈眶。
可就是这样,她依然满足。
此刻,不仅能现场参加,当场聆听,而且现场只有她一名听众,既热烈又不拥挤,既纯粹又不寂寞。
林若菡仿佛看到了一座直入云霄的俊岭,一川瀑布从山上直冲下来,激起起千重浪花!
浓如烈焰的阳光下,漂亮的彩虹绽在眼前,几乎手可触摸。
透过彩虹的另一边,是那雄伟瑰丽的山河,宽阔无垠的原始森林,蜿蜒绵长的河流,无边无际的大海……
又仿佛崖南峡中,箐木森郁,微霜乍染,标黄叠紫,错翠铺丹,令人恍然置身丹碧中,林若菡几乎全身都在沸腾,几乎觉得自己已经飞到了高空,那清泉流音、深谷叠瀑的震撼,让她的灵魂都在激动得颤抖。
林若菡甚至觉得,自己那沉睡了一个轮回的、已经犹如止水的心湖,倏得被一股激越的音调吹拂、撞击、狂澜四起,卷起千层雪。
赵衍看着林若菡能够站稳,才把手放下。
他不明白林若菡此刻仿若亲眼见到心中巨星的亢奋心情,但林若菡喜欢刚才的曲子,他大概是明白了。
看着林若菡炽热的视线不停在自己和凤鸣之间扫视,心中狡黠之意顿起。
故意装作不知道林若菡意犹未尽,一手负在身后,赵衍脚步已经往竹楼而去。
“林姑娘,你的图纸实实乃奥妙无穷,堪比神作。赵某思量许久,但还有很多地方无法明白,请姑娘不吝解惑。”
林若菡没心思听他说什么,只是跟着赵衍往竹楼走,一步三回头,看着那张孤零零躺在地上的琴。
真好听,却可惜,只有一首曲子,更可惜的是,无法重复回放。
微微耷拉着脑袋,狠狠忍住请求再次演奏的冲动,拖着沉重的脚步,林若菡跟着赵衍亦步亦趋。
太阳已经落山,天边的晚霞绚丽多彩,林若菡没有看见,自己跟前的男子,脸上比晚霞还要醉人的微笑,正蔓延整个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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