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三章 两人

  盛夏尚未真正来临,可日头已经开始有些毒辣了。

  正午时分,烈日下的劳作就有些让人吃不消了。

  璀璨阁那巨大的花园里,粗使下人们看着头顶的太阳,纷纷擦把汗,准备找个阴凉的地方休息一会儿。

  一个白色的身影,悄无声息的在花园里迅速飘过,有眼尖的下人看见那身影往膳房去了,忍不住的嘀咕。

  “……这是那个匠局的大匠啊,怎么明天都要来园子里溜一遍啊,遛完了园子就是往膳房去,这一连几天了,也不嫌累得慌……”

  身边有人扯扯他衣袖,“管他哪个大匠有这个癖好,咱们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说完,又有人附和,“对,干活得仔细点,听说这几天无论哪哪都盯得很紧,特别说园子里和膳房,看见没……就是那边,那朵最大的牡丹已经被勒令清理三回了,连每个花瓣都要擦干净呢,赶紧干活,少啰嗦!”

  膳房的总管事看见赵衍一声不吭的进门,几天了,煎炸炖煮几个小厨房就是来了也不去看一眼,就盯着做点心的小厨房,也不吭声,就是看得目不转睛,他老人家眼神里带着冰碴子,刺得那几个烹制小点心的厨子手都在抖。

  可真要把点心给上上去了,总会原封不动的给送回来。

  总管事这几天头发是一把一把的掉啊!

  您好歹尝一口吧,再给退回来,也好稍微能有个猜测的依据,原封不动的,您让我们如何改进啊?

  前几天还不这样啊,总管事心里嘀咕着。

  似乎第一天来还是很高兴的,虽然这个高兴及其不明显,可对照现在的一脸冰霜,总还能稍稍窥见一二喜悦的情绪的。

  可越是到后来,越是不对劲,现在倒好,只差没把膳房推倒重建了。

  总管事心里很是郁闷,也颇为不解。

  他决定今天晚上,得带着一壶上好的玉泉酿,找姜老去唠唠嗑。

  赵衍步履轻盈地回到竹楼,寻常人走完起码需要两个时辰的园子,他只用半个就全部亲自检查了一遍,也亲自监工了膳房的点心工序。

  第一天,他告诉姜老,园子里有些花木该修整,小点心的样式不够吸引人。

  第四天,他告诉姜老,园子里有些醒目的比较大的花朵,花瓣里面有尘土,需要一一擦干劲,那近距离看上去会更加吸引人,让人流连忘返。

  第六天,他告诉膳房总管事,小点心只有二百道,一天二十道,十天就得要重样了,必须要有新样式。

  第八天,他走了一圈,没有说话。

  第十五天,他走了一圈,面无表情。

  姜老也觉得奇怪,最近工部是没什么大事,可大理寺不是忙得脚不沾地的吗?

  光是章翰志的谋逆案,就听说刑部尚书都几天没合眼了,主上怎么似乎一下朝就往璀璨阁里跑,还每天都往园子里和膳房巡视一遍,提得要求吧,还有些——有些苛刻!

  姜老不想说自己的主子苛刻,真不想说,因为他的主子除了有些吝啬,该有的待遇那是给三国任何皇帝办差都没有的,可他真不是苛刻的人。

  可最近及其不对。

  你好好的,和一朵牡丹花的花瓣,甚至和那些小点心杠上了,为啥呀?!

  姜老头皮都要饶破了,什么都没有想出来。

  他也没法找人好好聊聊,主上的事他也不好随便找什么开口,大头婆娘和马明宇带着雷彻去了西北,听过那里出现了十几宗少女失踪案,他就更没法开口了。

  心里有许多的设想一一闪过,姜老觉得皇上一把老骨头了,竟然还能生出一大群的娃来,可能这是主上最近行为异常的最有可能的原因。

  嗯,也许不是最有可能,是一定就是这个原因。

  姜老叹口气,从窗边慢悠悠踱回书桌边。

  别的原因尚可劝慰一二,可这个、这个绝嗣,要怎么劝慰!

  摇摇头,姜老坐下,一头扎进了眼前的图纸里,决定只当没有看见主上的异样,也许等过几天就好了。

  赵衍提着真气,一口气飘进了二楼宽大的书房里,没有坐到书桌后面,而是坐在了对面小几边。

  一身月白的衣衫在烈日下灼了半个时辰,还被点心房里蒸腾的热气烘烤了一刻钟,可别说那闪着丝丝寒光的月白衣衫,连那张俊脸上都没有半点烟火气,整个人仿佛就是一个移动的大型冰锥,浑身上下透着彻骨的凉意,狠狠地超四周散发锥心刺骨的迫人威压。

  十五天了,已经十五天了!!!

  别说人影了,连差人传个话都没有。

  林燮和林若莹已经成了尸骨了,林氏老宅已经成了灰烬了,马杜玲和章翰志已经被抄家,连那个碍眼的袁湛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你为何突然就没了音讯?

  那日的茶叶有问题?不会,他让亲自查验过。

  那是泉水有问题?不会,他也一起喝了,没有问题,照样的清冽甘甜。

  那为何没说几句话就走了?

  任何判决都要有证据,一声不响的,他哪里知道是什么地方做的不对!

  赵衍坐在小几边的雕花圆凳上,背脊挺得犹如一段精铁般刚直,两个拳头紧紧握着,在膝头有些不自觉的颤抖,眼帘微微下垂,对着面前空荡荡的圆凳,浑身的威压倾斜而出,仿佛对面坐着一个人,那人比拜月教的教主天邪圣女还要邪恶一百倍,比五毒教的五毒散人还要恶毒一千倍。

  可真正想到心理那个人,赵衍的背脊又轻轻松弛下来,两只手松开放在了小几上,眼神瞬间柔和,甚至连呼吸都有些小心。

  他只想知道,为何突然就没了联系,就像从来没有他赵衍这个朋友一般,完全丢抛到了脑后,遗忘的如此彻底。

  他们,应该是——朋友了吧!

  朋友间是不是应该偶尔见个面,或品茶浅谈,或同赏美景,或分享美食,三两天的问候一次,怎么就突然好像变成陌生人一样,断绝了来往。

  怎能如此?

  赵衍心烦意乱,对于林若菡突然的销声匿迹有些烦躁,心里根本就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门外有匆匆脚步声传来,赵衍微微皱眉,他心烦意乱不太想被打扰。

  “主上,”姜老在门外拱手,“林姑娘差人过来,说明日下午是不是有时间,她想过来拜访?”

  赵衍差点从圆凳上蹦起来

  有有有,当然有!必须有!

  为何是明日下午,为何不是今日下午,或者就是现在?

  明日下午也行,不不,明日下午好,这个时间非常好,是个时间是最好的,就是应该明日下午来!

  赵衍闭眼,复又睁开。

  姜老直起身,竖起耳朵听了半晌,里面也没什么动静。

  唉!

  姜老叹气。

  林姑娘虽然身份低了一些,可她如此聪慧,放眼三国,也算是勉强能和主上相配了。

  但是,主上……

  唉!

  姜老又叹气。

  原本林姑娘过来,主上应该是欢迎的,可主上因为老皇帝将要一窝一窝生孩子的事,心里郁闷之极,所以连林姑娘要过来,都不是很欢迎了。

  算了,也算是人之常情,能够理解。

  让林姑娘过段时间再来吧!

  姜老心里默默的想着,刚要拱手退下,却听见里面有声音幽幽传来。

  “明日吗?”赵衍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心里郁闷但又不想推辞客人的到访,“那就明日吧!”

  姜老在外面,当然没有看见赵衍双眸中有华光闪过,极为迅速但非常耀眼,仿佛打成了什么心愿突然开怀不已,他没感觉主上有什么不对,甚至非常贴心的要为赵衍考虑,“主上如果太忙,老朽就告诉来人,请林姑娘过几日再——”来也不迟。

  “不用,”赵衍声音清冷地打断,似乎声带在冰窖里存放了好久刚刚拿出来按到脖子里,冰得硬邦邦的,说话带着一丝颤抖。

  “——是,”姜老有些疑惑,心情不佳不接待朋友也算是情理之中,为何要勉强,不过也没多问,“老朽这就去安排。”

  赵衍听着脚步声远去,直到消失,整整竖着耳朵听了好几息,仿佛才堪堪确认刚才的消息千真万确。

  终于想起我了?

  璀璨阁的美景和美食终究还是放不下吧?

  如果你不能很好地解释,为何如此长时间销声匿迹仿佛从来没有我这个朋友,璀璨阁就不会好好招待你,就算你绝顶聪慧还医术绝伦!

  侯府那个小子不是个能托付终生的,你识人不清我不怪你,既然现在已经断了,就个断个干净,最好想到不要想起他!

  林氏老宅和忠勇伯府已经从此消亡,你已经可以后顾无忧,不会有人对你虎视眈眈,你除了摆弄你的草药,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来璀璨阁赏景用膳,看在你的医术上,璀璨阁勉勉强强也会多接待你几次。

  眼角有笑意荡漾开来,赵衍一个利落的起身,向暗道走去。

  昏暗的地道里,赵衍步履轻松,心里亮堂得几乎像是晒进了夏日明媚的烈阳。

  手上几乎没什么大案了,明日早朝后,立即就去璀璨阁,刚刚看到膳房里有一道新制的点心不错,粉嫩得如同桃花一般的颜色,她一定会喜欢。

  明日还是一身月白吗,还是青衫更好?

  赵衍一脸严肃,心里一遍想着,一边脚步匆匆回王府。

  林若菡当然不会知道赵衍一脸平淡甚至有些淡漠疏离的外表下,心里会想什么。

  她前几日有些消沉,但不是很明显,不是身边的人看不出来。

  那日松涛苑昏死过去的兵士,很快就有锦衣卫过来处理了。

  林府似乎在老宅的灭亡和伯府的抄家后,彻底得到了安静。

  外头刚刚有议论林氏老宅如何一夜之间被大火烧了个干净,老百姓的眼睛耳朵又被伯府谋逆抄家的消息给吸引住了。

  第一代伯爷的继室,状告第二代伯爷由妾室扶正的大妇,原本已经是个稀罕事,那由妾室扶正的大妇,被刑部判了个去衣杖,京中的老百姓几乎个个哗然。还没等这波议论声下去,忠勇伯章翰志通敌谋逆的消息不胫而走,原本就已经对伯府好奇不已的百姓,更加惊疑起来。

  原来外表看似精忠报国的将军,芯子里是个如此不要脸的叛国贼啊!

  林府上下对一家之主做了毁灭宗族的事情三缄其口,但对于忠勇伯府的每一条消息,却是传得极为迅速。

  林若菡总是能在王嬷嬷的口中得知伯府的所有消息。

  什么孟氏状告马氏,什么马氏被下了大牢,什么被判了去衣杖,林若菡知道得清清楚楚。

  原本胃口和睡眠都差到了极致的林若菡,破天荒多吃了半碗米饭。

  在得知伯府被抄家,章翰志被三堂会审的确切消息的那天,林若菡几乎一晚上没有入睡。

  深夜时分,林若菡站在窗前,睁着一双极其明亮的大眼睛,直直看着黑暗中明明灭灭的星空。

  也许有一些晚风,也许没有,但林若菡依旧觉得满心的舒畅。

  你们,都应该安息了!

  虽然不是我亲手为你们报仇,但我已经尽力了,如果有来生,希望你们能过得好一些!

  夜空里有点点繁星在闪烁,林若菡抬头仰望星空。

  最后的心愿也已经了了,那仅有的牵挂也失去了,她觉得,是时候了。

  只是,就在这样的想法刚刚生起的时候,林若菡心里觉得有一丝遗憾。

  她似乎,有些舍不得那个一身青衫的赵先生。

  不同于对袁湛那种向对汤姆那样恬淡温暖的亲情,她对赵先生有一些朦朦胧胧的喜欢。

  喜欢他哪里,说不上来。

  也许是他无上的颜值,也许是他周身淡淡的贵气,也许是他精湛的机关术,也许是他一眼望去极为复杂细看确是平淡清冷至极的眼神。

  可那一丝朦朦胧胧的感情,却比夏夜的微风还要轻,无影无踪,无法捕捉,甚至还等不及天边露出鱼肚白,就已经随着朝阳消失殆尽了。

  不同于袁湛被捆绑着带走的心疼,那些微的酸涩和苦闷甚至淡到不易察觉,可就是一个不经意,它又确确实实的存在着,心脏像是春蚕细细密密啃咬的桑叶,乍看不觉得,细看已经少了一大块。

  很可惜,那是她两世为人,第一次捕捉到心动的感觉,还没来得及抓紧,已经从指缝里溜走了。

  林若菡轻轻地,长长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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