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河三人在陈州安闲度日,自打那一夜挥别琴姬之后,韩菱纱成天闷在房内闭门不出,就连饭食都是叫店小二送上来,以野人的迟钝都觉察她有些不对,这位女飞贼似乎在躲着云天河。
柳梦璃倒是仍旧与他亲密无间,成日里教他读书认字,云天河是个聪明人,他看着傻只是因为不通世事,可学东西是很快的。初时样样不通,他把疑惑按捺了,细细往下学,渐而便通晓了许多。本朝诗文极盛,文人士子皆以吟诗为乐,云天河也渐渐喜欢上吟诗,他只是会念,但不会作诗,水平很臭。
原本他每日都有习剑的功课,要御剑飞去宛丘山好避人耳目,后来他就不舞剑了,只是会沿着陈州城内的运河的岸畔缓行吟诗。
大约于他这样的宗师人物而言,舞剑与吟诗皆为求诸己,能有以剑说语的本事,自然也有以诗替剑的能耐。传说李白斗酒诗百篇,云天河这个剑仙吟诗一首便创出一路剑法,一字一招,分毫不差。若将这些剑法汇编一册,必然是一部精彩绝伦,光耀古今的剑宗大典。
他一袭白衫,身畔跟着霓裳的仙子,在这段日子频频出现,二人郎才女貌,宛如神仙眷侣,不知羡煞多少旁人。随后渐渐有传言说他们是谪仙一流的人物,对此云天河是一无所知,直到有人专门等候在他每日出现的河岸,求他帮忙。陈州自古多公侯,城里的贵人比河里的锦鲤还多,来求仙问道的也多是些大户人家。云、柳二人不求钱财,不求名声,但凡是好声好气来相邀的,多少会帮一些忙。
柳梦璃一贯钻研法术,颇有许多救死扶伤的青囊计,一些凡俗医师束手无策的疑难杂症,求她救治大概是没问题的。至于云天河,因为最近肚里的墨水渐渐多起来,现在也能开口指教旁人,他这样绝代剑仙,简单的指点就能让习武之人获益良多。来求医的,柳梦璃会出手诊治,来求修行法门的,云天河就耐心编几段导引的功诀,更有许多求平安、求子求福一类的,他们帮不上忙,也只好婉拒。
陈州一带有天帝伏羲立下的先天八卦阵,故而妖魔不能进犯,可此地人心鬼蜮并不见得如何安生。除却一些江湖匪类,还颇有些修习了旁门邪法的修士暗中作乱,这种事情不算鲜见,平日往来会有正道修士伸张正义,正邪交锋的场面倒也算得上势均力敌,邪门歪道不敢太过放肆,可正派群修也无法根除这些腌臜鬼。
如今有一个好打抱不平、拯危救难的剑仙打算长住陈州,那些鬼祟的邪派外道算是倒了血霉。凡是怀疑家里有妖邪作祟的,如今都上赶着请云大剑仙来一趟,可惜大多是些夜里活动的小动物,偶尔倒也真能遇到作奸犯科的贼人,有柳梦璃查明真相,投降求饶者废去修为,缉拿入监,负隅顽抗者额外被剑仙暴揍一顿,一直打到心平气和为止。
因他们灵应,不出旬日便在陈州声名大噪。
有钱人会领着家里仆婢携重金相邀,没钱人就会拦住他们磕头哀求。陈州当然有穷人,有沿街乞讨的丐子,有终日饥馁的苦工,有无家可归的稚童和当暗门子的织妇。虽然此处比寿阳繁华不止百倍,可再光鲜亮丽的地方也得有人挑粪担。
柳梦璃有谛听之能,只觉人间红尘之音纷纷扰扰,嘈嘈切切,把一切人间悲喜都听在耳中,因无分别心,故能感同身受者,受众生万般之苦。她已许久不曾展露笑颜。那传剑人授她这般本领,如今看来是祸非福。
这一日已是云天河三人抵达陈州的第十二天,韩菱纱终于肯出门同行,这一趟却叫她大开眼界,几日不见,这山里野人俨然是陈州里极有名望的侠客,路上行人里十个有九个会同他打招呼,神情也都客客气气的。
“真没想到,你这个家伙居然这么受欢迎!”韩菱纱鼓着嘴,想做出些亲昵的举动,但最终只是拍了拍云天河的臂膀。
“菱纱,可能我这样的就叫大侠。”云天河一脸认真。
“噗……你少自吹自擂。早跟你说过,要当大侠没那么容易的。”韩菱纱眼中异彩涟涟,自古美人爱英豪,正是如此了,可她嘴上却不留情,“你想想,那些知名的江湖侠客,哪个不是身不由己?最简单来说,一个人出了名,就会有很多很多想要踩着他出风头的人过来挑战。你说自己是大侠,怎么没见有人来挑战你呢?”
话音未落,街道那一头传来一声暴喝,“洛南铁臂王在此,特意来挑战云大侠,还请云大侠不吝指教!”说话的是一个臂上能跑五匹马的猛汉,相貌老成,但眉目还算稚嫩,一看就是乡下来的野生高手。
韩菱纱愣了,“不是吧?真有这么灵?”
云天河依然很认真,“是啊,算上这个,挑战我的已经有七十四人了。”
韩菱纱没有问他输赢,她知道云天河不会输。
眼看那个洛南铁臂王气势汹汹地迎上来,周围的闲人们很讲义气地让开道路,在这人如潮水的大街上腾出一个十分适合江湖斗殴的空当。
所幸云天河一生积德行善,没等他和那个乡下来的壮汉打起来,就有好心的侠客挺身而出。“想挑战云大侠?先过我巴山铁刀王这一关!”
“没错,什么铁臂王,哪儿来的无名小卒也想和云大侠作对,先过我大漠铁枪王这一关!”
人堆里一下冒出四十多个诨号铁什么什么王的江湖中人,人体各部位以及十八般兵器连同四十多个地理方位都凑到一块儿去了,打得十分热闹,尤其是重名的那几位。要不说陈州人杰地灵,乃是天下少有的繁华之地,否则也凑不出这许多卧龙凤雏。
陈州百姓吆喝得很起劲。韩菱纱见势趁乱带着云天河二人溜之大吉。女飞贼连声抱怨,她说树大招风,是时候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再等下去,会有麻烦上门的。
云天河没有异议。
三人走在街上,柳梦璃瞧见一张十分有年头的告示,细细一看,此中所言“欧阳家小姐身患怪病,长睡不醒……多方诊治,药石不灵”,却是一张求医的帖子,发告示的是欧阳家的钟姓老仆。
“菱纱、天河,你们瞧。”柳梦璃把告示揭下来,呈递给身畔白衣的云天河,由他转手递给女飞贼。
“这张告示上写的欧阳家在哪儿?”云天河倒是简明扼要。
一旁的几个闲人规规矩矩地拱手请了,随即替他们指明道路。韩菱纱再次感叹,“你们太出名了。”
“出名不好吗?”
“天河,你对这个世上人心冷漠实在知之甚少。你说,当大侠最重要的是什么?”
云天河想了想,笑着一拍手,“我知道,是要让所有人都开心的决心!”
韩菱纱一时语塞,柳梦璃难得绽开笑靥,“云公子能有这样的想法,真是再好不过。”
女飞贼气恼地叫了一声,“梦璃,你总是向着他,他不懂事你还不懂吗?天下人只盼着侠客来救自己,可侠客也是人,也会受伤也会流血,这世上为什么会有侠客?只是因为需要打抱不平的事情太多,一旦出现大侠,只能说明世道变得很坏。什么时候人们不需要侠客了,那才算天下太平。”
云天河怔怔地凝视着韩菱纱,他突然又笑起来,“你说得对,果然还是菱纱你最聪明了。”
柳梦璃低声说,“不管如何,见到困难的人,总要帮一帮的,既然世道在变坏,那么侠客的出现就是让这个坏的世道少一些痛苦,多一些欢乐。老话说一样米养百样人,人各有志是不假,但一颗热忱的心也总是没有分别的。我相信只要有这颗热忱的心,人人都可以是大侠,再乱的世道也能变太平。”
云天河不禁点点头,“梦璃你说得也有道理啊!”
韩菱纱又气又笑,“呆子、傻瓜!总是这个有道理,那个有道理,什么时候你能有自己的道理呢?”
云天河憨厚一笑,没有争辩。
众人且说且行,不多时到了欧阳家的宅院,向那钟姓老仆说明来意,得了千恩万谢,说来也巧,这位钟老伯听左邻右舍闲话,陈州来了两个了不得的仙人,他本拟亲自去请,虽然自己年老无用,家中钱财散尽,可为了自家小姐的姓名,他豁出命也要说动这两位奇人,哪想喜从天降。
钟伯把一行三人请进屋内,家中许多值钱的物什都已经变卖,原本也算富庶人家,如今瞧着却寒酸凄冷。九年前,家主突然暴毙,死状极惨,是被许多毒虫活活啃啮而死,发现尸体的欧阳小姐骇得神魂颠倒,呆若木偶,转眼便昏迷不醒,再不过半年,体弱多病的主母也撒手人寰,好好的一家三口,如今只剩下一个昏厥的女儿,家道中落如斯,若非有忠心老仆操持,恐怕就连这最后的存身之所也要被那些闯空门的给洗劫精光。
人命本如浅草,如何经得住这样的变故?
这些时日里,云天河目睹的人间惨状也有上百之数,在山里他有时也会遇到受伤的野兽,假如他不饿的话,都是会救治的,救小动物和救人对他来说区别不大,但也确实有区别。受伤的野兽大多是活不下去的,不论是独居的虎豹,还是群居的猕猴。受伤的人却未必会死。因为人会自救,自救的人活下去的可能总是比懵懵懂懂的野兽高一些。
他心里隐约有个想法,只是尚不成熟,故而按捺不说,野人如今也学会藏心里话了。
韩菱纱听完钟伯的叙说,已生恻隐,只是她既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也不知怎么唤醒那位欧阳明珠小姐,故而她只是垂着头。
大约世上最叫人心冷的便是无能为力。
柳梦璃忽然对转头她说:“菱纱,人各有所长,你又何必自责?”
女飞贼摇摇头,“我不是自责,我只是……不明白。”
云天河挠头,“菱纱你也有不明白的事情吗?”
“废话,你把我当神仙啦?”
这俩人在一块总是吵吵闹闹,柳梦璃使了个眼色,韩菱纱顿时收声不语。
柳梦璃上前瞧了欧阳小姐的面色,又试了试脉搏,侧耳倾听,低声说:“这位明珠小姐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多年卧床,有些虚弱,她体内有一道奇异的元气在奉养,故而能百病不生。可她的心声异常低弱轻缓,神思游于天外,而魂魄散乱,似乎是在极深的梦境里。如果我所料不错,应当是有人下咒将她带入了梦中。为今之计,只好进入这梦中瞧一瞧究竟了。”
事不宜迟,柳梦璃托云天河二人护法,当即潜入欧阳小姐梦中。
梦中却是一处世外桃源,草木深深之处,群山万壑之间,坐落着隐世夫妻的小屋。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梦,如果一个凶手罪大恶极,还爱上了受害者的女儿,该如何逃掉自己的罪孽?
杀人是罪,爱一个人却是无错的,人可以控制自己不杀人,但能控制自己不爱上人的,却很少,同样愿意承认自己有罪的人更少。爱一个人就连心里都不愿提及爱这个字,有罪的人心里也不会去想自己的罪。心里这样干干净净的罪人,最喜欢干干净净没有人的世外桃源,桃源里有心爱的女人,结庐而居,神仙眷侣。这样的桃源只在梦里有。
柳梦璃冷眼旁观,她化作一只紫色的梦蝶,停落在欧阳明珠的肩头。
厉江流看着她,眼中是干净的,没有尽头的爱。他不但心里会想着爱,嘴上也时时刻刻不忘说。
欧阳明珠在梦里无数个日夜,被这样一个全心爱着自己的男人照顾得无微不至,她仍有些不满足。
“相公,我爹和我娘真的是被山贼害死的吗?为什么……我心里隐隐有种感觉,这不是真的。”
厉江流微笑,“明珠,又在胡思乱想,怎么,身体不舒服吗?”
“我……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个人身上爬满虫子,那些虫子在啃咬他……那个人,长得好像我爹,虽然我不记得什么时候见过他的脸……”
厉江流满眼藏不住的深情,“明珠,不要太在意梦,那都是幻觉。当年我把你从山贼手里救下,你惊吓过度,许多事情记不起来也是正常的。你不喜欢这儿吗?这里多好,我们可以永生永世在这里生活,没有过去,也不用担心未来,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每时每刻,我会永远保护你。”
欧阳明珠为爱郎的话情难自己,她轻轻抚摸厉江流的脸庞,“厉郎,只有你永远不会伤害我,从来不会对不起我。”
“是,假如我厉江流有一丝一毫……假如我令欧阳明珠伤心,那么我便被万虫噬心,永不超生!”
欧阳明珠的眼中泛出淡淡的紫光,“厉郎,你绝不对我说谎吗?”
“是,我绝不对你说谎。”
“好,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多年来,这山谷从没有过路的人?”
“因为此处人迹罕至,明珠你也知道,世上一切纷争皆由人起,身在江湖便身不由己,只有躲在这样的地方,我们才能安稳度日。”
“我的真名就是叫欧阳明珠吗?”
“这不重要,你胸前的玉佩上不是刻着这个名字吗?不管你是不是叫欧阳明珠,你都是我厉江流的妻子。”
“每当我想要回忆过去,我的头就会好痛,还会变得脾气暴躁,这些是不是你做的?”
厉江流脸上的好神情抖索起来,“明珠,你有些累了,回去休息吧。”
“你每次撒谎都这么说,厉郎,世上没有比我更了解你的人了。”
“……明珠,你累了。”厉江流重复了一边,“嘶!哪来的臭虫!”他捂着脖颈,一只紫色的蝴蝶方才叮了他一口,“不,不是虫子,你是谁?!”
紫色的蝴蝶化光而飞,消失在梦境深处。
欧阳老宅内,柳梦璃睁开眼睛,“找到问题出在哪儿了。有一个叫厉江流的南疆蛊师用法阵困住了欧阳小姐的魂识,我已探知他所在之地。事不宜迟,云公子,菱纱,你们载我一程,我们这就去把人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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