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尔刚拔出剑,她便栽进雪里。无名者的感应中,一束火光骤然熄灭。他绝没想到这一幕。
匪夷所思指环也赞同。
强烈的懊悔涌入胸膛。尤利尔盯着帕尔苏尔的尸体,有种前所未有的失落的感受。说实话,连他也为自己的悲伤而吃惊。“我错过了。”学徒低声说。死亡似乎永远先他一步。“见鬼!差一点我能救下她!”
救一个死人?
他无言以对。关于梦中人的真实性,尤利尔和指环各执一词,都没能说服对方。但乔伊杀死了帕尔苏尔,事情忽然变得疯狂起来。尤利尔觉得自己实在弄不明白了。
“什么情况?”他喃喃自语。
洞窟的尽头重见光明。破碎之月在冰面上留下一片完整的圆形光晕。静止的冰河延伸出峡谷,涌入开阔而死寂的深蓝色海洋。石壁的裂缝中,尤利尔借光亮环视,周围一览无余,但尽管视野优渥,他仍没能及时阻止导师杀死帕尔苏尔的魔法。或许在我看见他们前,她全身的血液就被冻结了。
最终,还是索伦对梦中人的看法稍微安抚了他。尤利尔努力平复心情,试图理清思绪:“你听见没有?她的口吻好像那边有第三个人似的。白之使有用‘他’来自称的习惯吗?”
语法错误再严重也不会指环当即否认。何况他说的是母语
原来如此。通用语是使者的第二语言,出错就不奇怪了。变故让尤利尔难以集中精神。“这么说,这儿的确有其他人。”
就是这样。某人正通过神秘操纵他的举动,在神秘之地也有此等效果,大概率是恶魔手段指环断定。
“初源。奈笛娅的人?”
在梦里他是奥雷尼亚人,用脚趾头想也不可能是她
奥雷尼亚的初源。尤利尔忽然知道对方的身份了。他不禁摸了摸羊皮卷,感觉更多谜团在眼前展开。
“白之使是盖亚信徒?”学徒低声追问,“你知道这回事吗?”
有些东西最好当没听到,小子
“教堂比莫尔图斯管用。教堂到底是什么用处?”尤利尔觉得自己知道答案。祷告?这在哪儿都行。礼拜?似乎也没有特别严格的要求……退一万步来讲乔伊就算真有信仰,他也不会跟其他教徒有什么友好和谐的日常往来。这点尤利尔十分肯定。
关键是,第三个人用来与教堂进行对比的地方。“莫尔图斯是黑城,我记得你要替他隐瞒这件事,索伦。”
足有三分钟,指环才慢吞吞地回应:我有义务保护主人的隐私,以及维护他的名誉它的态度让答案不言而喻。
尤利尔松开手,誓约之卷落回口袋的最底端。“你做得对。”
……
假如她开口,皇帝心想,那杂种一定会回答她。说到底,他连刺杀埃尔伯的事都能向她坦白。女人是种拥有特殊的魅力的生物,给她们自由权力的结果往往是男人倒霉。近些天,麦克已经受够了太后的猜忌,他真希望姐姐早些启程。好歹海伦从不逾越分寸。女人的使命是在床上孕育后代,等他们能握剑或自己织毛衣时卸下担子,好让他们摆脱母亲的软弱。但女孩一般会重蹈覆辙。
放松约束时,冰霜已把精灵圣女完全冻结。骑士猛缩回手,仿佛在逃离火堆。魔法顿时停止。然而除此之外,一切都没法终止,时间也不能倒流。骑士再无动作,只专注地抓住她的手掌。
麦克皱眉打量他,有些后悔了结那女人了。契约的绝对性本是制约下属的手段,但她既能暂时解除,却又不愿开口坦白,他只好消除这个不稳定因素。否则有了她,就等于掌握了乔伊。银歌骑士团中的一把好刀难能可贵。
“告诉我,她怎么隔断契约的?”皇帝命令。
骑士似乎在思考。
“是神遗物?”那些蠢话由不得他不这么联想。“还是初源的能力?你哑巴了吗?”
乔伊充耳不闻。
麦克皱眉。“别在我眼前来这出,乔伊。”他警告,“不知道就说不知道,把你难住了?”
“不知道。”乔伊开了口。原来他还有那么一丁点的理智。“她真死了?”
这样的回答不出意料,皇帝当然清楚自己的下属有多大能耐,但收到提问倒是件稀奇事。“还能有假?”
乔伊没有回应。
麦克的眉头越皱越紧。“怎么,你要为她念段悼词?你离开了三个多月,或许不差这么一小会儿。”
“说什么?”
“三神有专门的祷文,乔伊。但这女人好歹是森林的苍之圣女,或许灵魂更想要希瑟。我看,帕尔苏尔肯定清楚要说什么,不巧死的是她。”麦克冷冷地说,“你能明白,我不打算让你在这儿浪费时间,是吧?”
“她死了。你不是说让她活着?”
“我记得自己说过什么。”透过玻璃,麦克仔细观察着对方。“但保证她的安全不在此列。斯特林找过你们,甚至雷戈也来过。不都被你拒绝了?”
要是没有契约干扰这档事,他曾考虑将乔伊留在阿兰沃。“胜利者”可不是傻瓜,连太后都知道从守卫身上找突破口,亲王大概已对乔伊产生了怀疑。召回乔伊虽然能加速斯特林的进度,但不能忽视风险……不说别的,所有人都盯着他,即便出了成果,恐怕皇帝也不能立即实验。反之,把乔伊留在阿兰沃则会让月精灵寝食难安。说到底,夜莺不就是这么用的吗?
“……事到如今,你让我别无选择,乔伊。”
“你这么说过。”骑士重复,“你让我跟随她。”
麦克颇为诧异。“上这儿来?卡玛瑞娅才是像样的目标。”极地有什么?风景?“恐怕是你的幻觉这么说。”水银圣堂的休息室一直空着。我还以为总主教是在瞎操心,皇帝不快地想。看来即便他回到原位,麻烦也未根除。那死去的苍之圣女还提到神谕……
无稽之谈。麦克要操心的事务太多了,把迷信纳入考量实在荒唐。“巫师正在推广一种新魔药。”他告诉自己的下属,“或许它能代替盖亚。你很久没去过教堂了,乔伊,神术戒律肯定没法再控制……等等,难道你之前就……?”
皇帝一瞧便明白了。“是不是在使节团出发前,你就开始打莫尔图斯的主意?”他气的想笑。
“你的命令。”乔伊的目光好像要把某人撕碎,“你的。你的。你的!”
看来唯有一种方法能让他听进话。麦克按照记忆中的方式调动魔力,催使神秘的诞生。他很久没这么干过了,戴上王冠后,魔法力量变得多余起来,唯有神秘度可用以震慑朝堂。
契约如同纽带,将信号传递入对方的火种。乔伊也作出回应。看来那异族女人没能让他彻底忘记忠诚,只给他造成了更多痛苦。麦克抽走混乱的情绪,那些令人心神不宁的渴望、恐惧、迷惑逐渐消褪……直至灵魂之焰变得稳定。整个过程仿佛是给窗边蜡烛加上玻璃罩。当他中断魔力,乔伊恢复了正常。
不知道这种状态能维持多久。“我一直以为戒断是桩一劳永逸的事。”麦克审视他,“但斯特林认为,神术只是对缓解你的压力有帮助。他的观点不无道理。不管怎么说,不许你再去莫尔图斯,听到没有?”
……
尤利尔可听不见,但能感受到无名者的神秘力量。导师放开帕尔苏尔时,就有种怪异的错位感在学徒心底升起。他发觉等下去会更糟,于是绕到一侧。指环索伦来不及阻止,他已猛踢上侧壁凸出的冰刺。咔嚓一声,坚冰粉碎,尤利尔沿边缘滑出洞口,转眼来到导师背后。
没人对此作出准备。乔伊猝然被绊倒,撞进一丛霜锥下。想要重新起身,他只能先切断头顶的尖刺。导师面无表情地扭过头,蓝眼睛像玻璃一样捕捉到了学徒的影子。
魔法不受阻碍。平地里掀起一阵飓风,卷起的雪花犹如巨浪,峰头比裂谷尽头的悬崖更高。
“……见鬼。”尤利尔刚爬起来,见状也唯有拔腿就跑。“索伦!”
我帮不了你!符文闪烁,指引他躲回洞窟。在极地和主人单挑?你到底有没有脑子
“他还是环阶!”
这鬼地方有问题,他的神秘度在上升……好吧,不如说是喷发指环告诉他,既然你的锚点在眼前,正好现在回去
我又不是真要和他打一架。“再等等。”尤利尔从旁一闪,避开了冰洞入口。一大串碎冰噼里啪啦地灌进他之前的藏身地,眨眼间,缝隙不见了。“要是用精灵语,拜托你给我翻译。”他低声嘱咐。
什
“你把它落在莫尔图斯了。”尤利尔高声说,“接着它。”他用力一抛,把徽章丢过河面。
蒙蒙雪雾散开。导师已打碎障碍,朝帕尔苏尔走去。银歌骑士团的象征叮一声掉在他身后,滚入雪中。细微响动被风声覆盖,但它似乎有种无形的力量,能够抓住心神。尤利尔看见导师停下脚步。
“你在这儿干嘛?”他不看它。
“反正什么也没干成。”尤利尔抹掉脸上的雪花。“怎么会这样?是麦克亚当?你们明明逃了这么远……”
“早晚的事。”乔伊回答,“其实他还算帮了我。显然事实证明了,你没法把一样东西卖给两个人。”他捡起徽章,朝后随手一抛。“离开这。一会儿有东西会来。”
学徒抬手一抓,发现他把徽章丢了回来。含义不言而喻。“这……?”话未出口,就见乔伊打碎了帕尔苏尔的尸体,粉末融入雪中。尤利尔吃了一惊。
不该这么下去。学徒后悔了,我早就应该说出真相的。幻影也会伤害到人,索伦提醒过我……“这是假的。”尤利尔脱口而出。“这只是你的梦,乔伊。一个漫长的噩梦。”
“噩梦。你这么认为?”
“相信我,这些都是假象。”尤利尔想不出其他话。“只是个梦。你该回到现实,别为噩梦受折磨。”
他等来漫长的沉默。风吹过河面,冰凌摩擦,沙沙作响。他们置身于星海之下,仿佛跨越到了另一个时空。千年后的时空。在那里,尤利尔早已没有了最初的陌生,他觉得自己逐渐熟悉了诺克斯,然而导师有不同看法。
“现实就是你在梦中合眼。”白之使轻声回答,“这不是噩梦,尤利尔。”
学徒没明白。
但他忽然发觉不对,赶紧将视线挪开。果然,下一秒使者转过身来。尤利尔在冰面上瞥见使者的蓝眼睛。要是我不低头,多半就回归现实去了。这种行事风格实在似曾相识。“统领大人?”他试探。
就在这时,指环拼凑着霜迹,弄出簌簌的响动,但乔伊还什么也没说。
脚下
尤利尔茫然低头。群星倒映在冰面上,可距离他们都很远,不如说比看天空更远。这些星星好像一颗颗冰冻的、孕育着生命的种子,被寒冷死寂的极地拒绝,深埋冻土,维持着永恒的静止。
……在他们脚下,银白色破碎之月极速放大,眨眼间覆盖了冰湖。其上狰狞的裂痕犹如鬼脸。
尤利尔只觉一股凉意冲上脑门。月亮似乎就在头顶,不用伸手,抬头就能贴上光滑的碎片,或者干脆被深渊般的裂缝吞没。学徒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个儿的月亮!实际上,他脚下的碎月好像随时能突破冰层,而头顶的月亮马上会砸他的脑袋。恐惧之中,尤利尔完全说不出话来。
“祂来了。”使者告诉他。
……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麦克亚当不禁转头望天空。玛朗代诺即将迎来黎明,环状云带缓缓褪去,雾气在冰冷的玻璃上凝结,模糊了影像。他觉得自己之前似乎有事要办,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急事的详细头尾。
“陛下?”斯特林终于姗姗来迟。
“我找到乔伊了。”应该是这回事?皇帝皱眉。“可是……”
“可是,陛下,呃?”
“算了。”感受无法形容。“等他回到玛朗代诺,你就开始实验。必须在维隆卡朝我要人前结束!总主教向我保证,圣堂修士不会再插手你的研究。审判机关嘛,首相应该能轻易解决。”
“当然。当然。”巫师首相咧开嘴,眉毛得意地舒展。“一切步入了正轨。”
“什么意思?才步入正轨?”
“不。不!我是说,即将圆满收尾啊。新时代正向我们招手!”
皇帝不快地瞪着他。伯纳尔德·斯特林稍微挺直脊背,露出全然自信、尽在掌握的微笑。他好像比我更高兴,麦克心想。这时他又感受到目光。难道是刺客?
书房窗外,第一缕阳光照在城堡的旗帜上。缕缕湿润的烟云飘荡起来。它们溢出砖瓦石缝,钻出人的口鼻耳孔,突破大地的表皮。它们飞速上升,联结成网,把天空变成水淋淋的、皱巴巴的丝布。它们越聚越多,城市也越来越轻盈透明。朦胧中,世界缓缓扭曲,失去了原貌。
麦克挥挥手,透明的袖子驱散了雾气。“有奇怪的动静。”
“可能是契约那边传来的,陛下。他说什么了?”
“不是他。似乎是个女人。”
斯特林张开嘴,喷出一大股烟雾云霞:“最近有新的契约者?她又想说什么呢?”
皇帝透明的脸色不太好看。“这可不是你该问的东西。”但警告过后,他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只会重复我的话,还是通过乔伊的渠道。”
“噢,问我的话,那是他精神错乱也说不定。”书柜倾倒,雾蒙蒙的桌角穿透小腿,巫师只一耸肩。“她重复什么了,陛下?”
“谁知道呢?我忘了。”也许当时我该念教典。皇帝哼了一声。
……
我能感受到你。
尤利尔差点跳起来。这声音属于帕尔苏尔!他不禁去看她的尸体。
“你当然可以。”使者闭上眼睛。
仪式成功了?
“我这么希望。”奇异的韵律在雪地上响起,但短促而细微,只不过是使者抽出刀。冰刃从虚无中诞生,边缘薄如一片雪花。他一刀刺入脚下的冰面,水中的月亮变得更加丑陋,裂隙扩大,形成千万块细小的碎片,但仍维持着一个圆圈的模样。刀刃颤抖起来。“现在弄死你我会更高兴。”他很疲惫,“你为什么不自杀呢?对我们都好。”
我自己没办法完成,只好麻烦你了。就像你对那可怜的凡人的躯壳做的那样,不会多一步。声音回答,为我难过吗?
“你不是能感受到吗?”使者反问。
让你难过的事情太多了,连我也没法一一分辨。好一段可悲而短暂的时光。
使者咬紧牙关。“这话你说过一遍了。把嘴闭上。”
尤利尔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事实上,他听清脑子里的声音就很费劲了。无数杂音环绕着帕尔苏尔的话语,她仿佛身处闹市。
那就打开门吧,到我身边来。只不过是又一次选择,这并不困难。
“这不是事实。”
你可以亲自体会。拔出剑,完成仪式罢。让我分享你的全部。痛苦是什么?只不过是幻觉。
“噢,是么?”使者忽然放开刀。它不再颤抖,更不再锋利。尤利尔发觉冰层下的碎月猛然缩小,好像被针扎漏的气球。
是……是是……是幻觉觉觉觉……
可怕的神秘度冲击火种,学徒差点被掀倒。寒流从天而降,阴云覆盖了星空。雪浪冲下山坡,被尤利尔打断的魔法开始复苏,冰川隆隆摇动,制造出灾难般的宏伟景象。
梦境在崩溃,但尤利尔不确定自己的办法真有用处。使者与千年后的印象迥异,甚至越来越遥远。他似乎仍然属于过去。
“我他妈让你见识痛!”骑士咆哮着抓住握柄。
咔嚓一声,刀刃一分为二,上端寸寸碎裂,下端彻底没入地面。破碎之月扭曲、淡化,消失在空洞的冰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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