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尔坐在石阶上等待。火焰业已消散,天空一片澄明。放开视野后,他能感受到风中传来的上百种气息,一部分是真实感受,一部分是火种收集的信息粒子,以后者尤为强烈:仇恨与怀念,恐惧与悲伤,痛苦和哀恸,它们突然出现他的心中,犹如不速之客闯进家门。或许不是突然出现,尤利尔心想。结社一直都在,无名者存在于黑城,他们本就生长于此,是黑城的故人。他来这里寻找过去,本以为是孤身一人,但有无数人为回家而不惜性命。他曾以为自己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可他只不过是视而不见。“长者”已拾起他的木杖。老人没有尝试逃走,因为话已说明,他无需掩饰结社驱使死者的手段。人们都以为加瓦什正在入侵克洛伊塔的属国,亡灵想要在正面战场上获得优势,但不死者领主和他的手下知晓真正的威胁在于圣者。阻止守誓者联盟的仪式,就能暂时阻碍“光之女王”伊文捷琳的回归,这是延缓毁灭的唯一方法。他是“钢与火”的领路人,来自无星之夜,是不死者领主的手下。同时,他们也来自布列斯塔蒂克,是帝国黑城领主塔兰尼塔司的子民。他是否有过凡人的生活,像农夫一样耕作、收获,像商人一样做买卖?他是否曾为帝国缴税,为贵族种植,为家人邻居除扫?当他不得不背井离乡,仇恨将使他在未来的某天回到这片生养他的土地,报复生存于此的乡人……无名者和秩序注定了这一切。尤利尔心想,我不能插手,因为我谁也不认同,谁也不偏向,无名者和秩序的仇恨将由他们自己终结,而学徒只是个误闯入里世界的旅人。他既受秩序的恩惠,又没因无名者的身份而受迫害,贸然插进双方的恩怨,怎么做都不公平。然而这种念头令他愧疚。为公平对惨剧视而不见,为帮助一方而弥补另一方,他帮助无名者但没帮到底,制止七支点的屠戮却让结社肆意报复。他没尝试过给双方讲道理,知道这毫无意义,但莫非他也要为“意义”袖手旁观?像逃离布鲁姆诺特一样逃离黑城?尤利尔无法解答自己。诸神在上,当我来这里寻找过去时,现实正在前进,前往注定的未来。他本可以做些什么,如今却只能坐在这儿思考一些荒唐的对错。“你很迷茫。”费里安尼开口。任何人都能看出来,是不?“拜恩是个怎样的地方?”“你知道拜恩?”“大概是从恶魔猎手口中得知的。”学徒随口敷衍,但费里安尼没计较,他们清楚彼此并非敌人。“拜恩是无名者的圣城,在那里,我们不必东躲xZ。”“意思是,你们可以像寻常凡人一样生活?”尤利尔想起林戈特姐妹。“不止。结社会尽可能地帮助同胞,我们不用供养国王和神秘支点,也无需向贵族老爷下跪。我们各司其职,忠于我们的领主。”“依神秘领域的逻辑,神秘水平代表地位。”“就是这样。但同胞们在结社内没有地位之别,也无需服从于谁。”“那谁来管理城市?”“国王。”费里安尼缓缓地回答,“或领主和他们的手下。拜恩是主城,通常由国王直接管理,领主有自己的领地。当国王不在时,领主们将轮流管理城市。”不如说是城主,尤利尔心想。拜恩似乎是座小城市,而非王国。“拜恩的国王是最强大的无名者?”“显然。”提起国王,费里安尼精神一振。“国王陛下创造了拜恩,才获得了领主们的效忠。在成立无星之夜前,领主们属于各地不同的结社组织,甚至彼此结仇。陛下调解仇怨,给予人们公正地裁决,还为老幼同胞提供保护,这才使得各居一方的无名者们自愿抛下生养之地,建立共同的家园……也正是由此,我们认定拜恩寄托着无星之夜的灵魂。”看来国王的地位无可置疑。“那么,无名者的魔法全凭诸神赋予,自己无法选择?”尤利尔问。费里安尼没回答,但他的神情无疑意味着肯定。“你们创造了一个依靠个人力量的社会,人们的地位生来注定。”“神秘领域不也是如此?”老人反驳,“七支点以此统治着诺克斯。”“的确。或许全天下的王国都是一个模样。”学徒不禁想起帕尔苏尔,这位苍之圣女曾治理着一个民主会议制的国家,到头来反被支持者出卖。与其说她是国王,不如说是相应派系的旗帜,一旦刮风下雨,便会被降下旗杆。“我们远比神秘领域慈悲。”费里安尼说,“大家依靠火种感受他人存在,天然存在信任,即便有地位之别,彼此仍是兄弟。”“据我所知,感受没那么准确。”“火种是人们的灵魂之焰,年轻人。你不算了解灵魂的模样。”长者告诉他,“我们能感受到同胞的位置,他们身处何地、是否安全,而情绪则源于密切联系产生的共情力。当凡人见到同类丧命也会悲哀,我们的联系比区区‘见到’更紧密,也因此更具感触。”也就是说,无名者其实不能直接分享情绪,尤利尔心想,一切都源于自身感受。不幸的是,由于无名者们在里世界的生存环境十分恶劣,人们的情绪便也非常浓郁,具有强烈的感染力,这才是结社得以成立的关键。我不是黑城人,但我知道怀念故乡的滋味。学徒望着城墙,强风号叫着钻进石洞,宣泄存在感,他不能肯定这座陈年旧塔是否寄托了某人的回忆。如果熟悉的风景已经不再,我是否还会对家园抱有认同?说到底,里世界的四叶城究竟算不算故乡呢?难道他早已是世界的旅人,伊士曼和克洛伊塔其实与他毫无关联?在『忏悔录』的梦中,希塔里安·林戈特曾告诉尤利尔,她的故乡就是拜恩城,她们再也不会回到四叶领去。拜恩是所有无名者的故乡,她爱拜恩胜过四叶城……她告诉我这些,是因为我是她的同胞。尤利尔打了个冷颤。“你们毁灭自己的故土,是为了保护新家园。”“我不否认。”费里安尼说,“假如我和你一样年轻,定会在拜恩活得好好的,甚至不会对黑城有什么眷恋。我的父母早就不知去向,我的朋友各奔东西,黑城记住我的东西只有前任领主发布的陈年通缉。之所以选这里作为我的坟墓,只是因为黑城仍是给过我美好回忆的土地。”他露出微笑。“你听过当地的传说没有?‘锁匠卢格’。一个黑城人靠娶老婆发家致富的故事。”说过这故事的人正在往这边赶来。霜巨人的块头太大,尤利尔很难装作瞧不见。没想到她们来得比蒂卡波更快。“有名的传说。”学徒回答,“但你若愿意的话,我很想知道当地人怎么看待卢格。”或许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与人谈起家乡民俗,我应该给他机会。于是,费里安尼开始描述卢格离家远行,最终回到起点的传奇经历。与埃希和德拉的讲述不同,在他的口中,锁匠卢格既不是卑鄙无耻的阴谋家,也不是痴迷男女暧昧的浪荡子。“他是个平凡的傻瓜。”老人评论,“他不懂赚钱,不懂谄媚,有一点点运气,但大多数时候都头脑固执,脾气执拗。有些女人会爱上这样的男人,并非因为魅力,而是他们容易掌控,不会变心。”霜巨人瞧瞧“长者”,一声不吭,而德拉悄悄坐在他对面,把同伴拉过去。尤利尔欣慰地发觉她们都没受伤。“你认为他是个忠诚的人吗?”费里安尼追忆地描述:“他的确忠诚。他的老婆死于疾病,不是谋杀,而人到了垂暮之年是会怀念青春的。卢格爱过那女孩,自然会想找到她的踪迹。但要我说,这绝非他回到黑城的真正原因。”“实情是怎样呢?”“自然是复仇。比起爱情,仇恨给人留下的印记更深刻。卢格有恩必报,有仇也不会忘。”“但他曾改换信仰。”通灵者德拉忍不住插嘴,“这可是背叛了曾经三神赐予他的恩惠。”“长者”笑了。“信仰究竟给了我们什么恩惠呀,小姑娘?”“诸神引导我们走向正道。”德拉不假思索地说,“教给我们世间的规律。”“世间的规律唯有我们自己去领会,诸神没空关心。”“诸神又关心什么?”通灵者小姐不服气地反问。比起爱情,尤利尔当然倾向于卢格为复仇回到黑城。再说,他受够她的刻意抬杠了。“先民时期前,诸神便已离开了。”他提醒。“没错。”老人回答,“卢格为报仇回到家乡,为他受到的不公,为他仓促的青春……然而终究,他能回去。”“你们却不行?”“或许诸神真的恩赐于卢格。”费里安尼转过头,“他回来了,并得到了正义。这便是怜悯——盖亚让他大仇得报,露西亚公正地给予裁决,奥托派使者掌握命运,希瑟则救了他的性命。”而无名者永远无法得到正义,尤利尔苦涩地想。“我哥哥说,命运向来不会偏帮于谁。”霜巨人开口。“你哥哥去过高塔吗?”“我们只在联盟的范围内活动。”“那就对了。难怪你不知情。”妮慕皱眉,尤利尔只好为她解释:“占星师能获知预言,换种说法,就是我们能够利用某些超前的信息。这无疑是一种不公平。”“若没有信使带来预言,埃希的丈夫科恩将聘请杀手,杀死卢格。但预言传开后,科恩不仅阴谋破产,还葬送了一家人的性命。”费里安尼说,“由此可见,命运也是一把武器。”武器。尤利尔有切身体会。杀伤敌人时往往依靠刀剑利刃,他用手臂驱力挥舞,凭意志掌控方向,但真正将锋刃捅入致命弱点的,却是『灵视』给予他的提示。这何尝不是命运的武器呢?“照这么说,他是在有意帮助卢格?”通灵者小姐指出,“科恩买凶杀人,于是卢格买通了信使?”“她。”老人纠正,“高塔知晓一切谜底,但我们的锁匠嘛,比起信使,你不如说他买通了命运之神奥托,才因此当上了故事的男主角。”“幸亏这不是个悲剧故事。”霜巨人妮慕嗡嗡地叫道,“我最讨厌哭哭啼啼的歌剧!”“没人喜欢。”费里安尼淡淡地说,“但这世上有多少喜剧,就相应存在多少悲剧。故事就只是故事,而我们没得选。”他忽然转头看向学徒:“听说你在找黑城的历史?”“没错。”或许这是个借口罢。尤利尔自己也不清楚。“你应该早来找我。这座商人之城里,没人比我这样的复仇者更清楚家乡的真实面貌。从哪儿开始呢……对了,你还要不要听?”“和锁匠卢格有关?”德拉插嘴。“绕不开他。”老人顿了顿木杖,“不如就说你的同行前辈,年轻人。那位高塔信使的故事。”“我叫尤利尔。”“也是高塔信使,对不对?”尤利尔一耸肩。“盖亚信徒,传教士,冒险者,我一般身兼数职,结果到头来,人们只记得我是白之使的学徒。你算是特例,先生。”“这些称谓都好过信使。”长者低沉地说,“白之使的武力和名声可以保卫你的安全,而盖亚教徒和传教士会受到礼遇。但信使不同,你们传递消息,是灾难的符号……没准你也是命运的武器呢。和薇诺娜一样。”“维诺娜是那位先民时的信使?”“很可能是最后一位。”“长者”告诉他们,“算算时间,自她以后,高塔便成为了圣米伦德大同盟的成员组织,取消了信使的职称。恐怕你们的先知认为,在银歌骑士的保卫下,占星师无需再胆战心惊地藏在高塔之中,靠活人信鸦传递预言消息了。”不对,尤利尔心想。按时间判断,最后一位该是杜伊琳。她在阿兰沃的城墙下被乔伊杀死。不。不。不能肯定,那终究是梦……“说到底,高塔信使只有一位,你们是在继任?”德拉听得好奇。“何不问他?”霜巨人说。尤利尔只好坦白:“我也不清楚,外交部中没有我的同事。或许信使们不常同时出现。”“这是古老的职位。”费里安尼则表示,“或能追溯到诸神时代。”学徒摇摇头:“诸神时的高塔何须信使?连占星师也不必要……他们可能只是奥托的信使。”“不论如何,你们总会留下传说,即便是作为灾难开端的缩影。”尤利尔只觉皮肤一紧。“薇诺娜带来了什么消息?”“她带走了当地领主摩金·赫瑟,以为他是引发灾难的源头。”锁匠卢格的仇敌科恩,他的老婆埃希变成幽灵留在了他们强取豪夺得来的公馆,她被通灵者德拉·辛塞纳召唤,告诉后人有关摩金领主和永生教义的信息。尤利尔觉得问题多半出在这里。“你知道永生教义吗?”他问费里安尼,“这也是黑城的古老事件之一。”“当然。我很了解此地的历史。永生是白月女巫制造出的诱人堕落的迷雾,她们向当地领主传教,让他相信永生是死亡之神的领域。”德拉干巴巴地微笑:“永生怎会是死亡的领域?人们若想活得久,找希瑟还差不多。”“千年前的黑城人说,死神与希瑟一体两面,甚至比希瑟地位更高,因为诸神也有消亡的一天。”“更夸张了。”“这是胡言或失传的秘密,我们都不得而知,总之高塔先知为此派来了信使。”尤利尔想到另一回事:“摩金·赫瑟被带走后,黑城流传的永生教义消失了吗?”费里安尼的目光越过破损的城墙,注视着夕阳沉入山谷。他摩挲着木杖,仿佛在追忆。最终,他告诉学徒:“我认为没有。”“高塔信使带来了灾难的开端,尤利尔。我说过,你们是命运的武器,终将投入注定到来的战斗。”他话锋一转。“但这是千年前的老故事,谁又说得准呢。”德拉抽抽鼻子,似乎有点被吓到了。“好吧,你们装神弄鬼起来,可比我这个内行专业得多。”“永生是无人能够抵抗的诱惑,黑城人大概也不例外。”尤利尔问,“当年发生了什么?和卢格的传说有关?”“这你可不该问我。你的前辈信使带走了永生教义牵扯的关键人物,她带他回到克洛伊塔,必定留下了记录。”学徒很怀疑:“也许这只是桩小事,占星师不会费心记录。”“看来你不懂。”费里安尼用奇特的目光打量他们,“你们都不懂。”“什么?”“诸神曾神秘的离开了诺克斯,对凡人中的大人物来说,这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他们会不停探寻,试图追逐神灵的足迹,直到窥见秘密……这些人往往凑在一起,形成团体,于是人们称其为神秘支点。”“我想你说的其实是寂静学派罢。”“见过诸神的人才会明白神灵的伟大,才会如此锲而不舍。尤利尔,你还不明白?七大神秘支点中,谁拥有最漫长的历史?谁最关心诸神?”尤利尔瞪大眼睛:“苍穹之塔!”“这样就不难解释维诺娜来到黑城的原因了。”费里安尼微笑,“她为永生的传闻,或者说,为死神的传闻。况且,占星师的本职就是记录——预言和星兆,秩序的动荡,你们把历史存在古老的文书之中。”他说得没错,学徒心想,我们的信息库中事无巨细,包括如何处理神降。破碎之月在威尼华兹降临时,乔伊阻止了祂,期间得到了高塔的倾力相助。无端的寒意从心底升起,噬咬着胸膛。尤利尔不曾见过诸神的真实面貌,他没想过被神注视的生活。倘若诸神重现,这究竟是恩赐还是绝望,他都难以预料。“要是盖亚而非死神,或许我会考虑考虑。”妮慕觉得没什么:“不管什么神,我们需要祂平息战乱,难道还会比现在更糟吗?”“神降是天大的事。”德拉则被想象吓得六神无主,“诸神若回到诺克斯,一切或许会恢复成先民之前的模样,这里头非得有人倒霉不可。八成是我。我之前的研究全都白费了!”“何须诸神?”老人哼了一声,“问我的话,光之女王能达到同样的效果。她要回归诺克斯,神秘领域震上几震,局势便天翻地覆了。”尤利尔无法否认是这回事。说到底,圣者和诸神一样都是人们头顶无可抵抗的利剑,对结社成员更是如此。盖亚若回来,大概寂静学派也人人自危。我倒不在乎……霜巨人在地上蹭着脚趾,不安地四处张望。“说到这了,蒂卡波和队长怎么还没回来?”她边说边换了只脚。“听实话?我建议她们立即举行仪式,越快越好。”她果然吓了一跳。“可现在黑城仍不安全……”“你们拖了太久,才让敌人做好了准备。如今事已至此,再不尝试就没机会了。”尤利尔指出。“我尽量把问题都暂时推开,为她们争取时间:现在寂静学派的人被圣骑士长拦住,无名者结社自身难保,就连高塔都受战事牵绊……”“你到底是哪边的人?”德拉听了半晌,此刻不吐不快。坦白自己的小动作不是桩令人舒适的事,起码尤利尔不喜欢。“请你慢慢猜。”他转向妮慕:“很抱歉我只能做到这些。”“我们本没资格要求你,尤利尔。”妮慕挠挠头,“就连你需要的历史账单都得靠德拉和恶魔来付。”“那么卢格究竟报仇了没有?摩金回到领地后怎样了?”德拉想知道。他们一齐望向“长者”费里安尼。“没有。他的仇人都死于意外。摩金被儿子谋害,科恩一家在公馆中丧命,凶手是个着墨不多的配角。”“凶手不是受雇于卢格?”“若真是那样才好。可惜卢格没机会动手,人们说,科恩死于报应,是命中注定。”这话教尤利尔皱眉,但尚未开口,忽然某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那他的一家人也作恶多端喽?包括襁褓婴儿,垂垂老翁?”费里安尼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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