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正在下雪,但丝毫阻止不了她的激动心情。“你确定他死了?”特蕾西霍然转身,捏紧双拳。
“尸体上有毒药和贯穿伤。”她的夜莺回答,“火种也已熄灭。”
一阵奇妙的颤栗感在胸腹内激荡。她情不自禁地微笑。仿佛一块巨石终于粉碎,一道高墙终于倒塌,世界就此开阔而明媚。特蕾西闭上眼睛,让无数艰难回忆在脑海中流过,留下的触感如今却是如此甜蜜。微风吹动她黑茶色的鬓发,将轻盈的雪花扑在脸上,她只觉身心清爽。多么动人的风景啊,先前我怎么没发现呢?
不知过了多久,公爵总算平复了心情。不。还不能放松警惕。有些事必须亲眼确定。“带我去见见他的遗体。”她吩咐,“过后再把银顶城伯爵叫来,就说是为婚礼的筹备。”
“是,陛下。”
他们走下旋梯,一路无人。歌人塔是龙穴堡最荒凉僻静的建筑,曾是沃森二世的姐姐爱塔丽娅公主豢养戏班和乐手的可鄙之地。爱塔丽娅本是开国君主最小的女儿,结婚后因难产而死,留下两个儿子和一个出生便随母亲而去的女婴。在她去世前不久,克罗卡恩国王才有了唯一的儿子沃森二世。先王对亲姐姐完全没有印象,继位后,他将爱塔丽娅公主的戏班和乐团全部遣散、仆随侍从统统变卖,资产分给了她的后人。这座塔楼也安静下来,成为特蕾西安置人手的据地。
尸体躺在密室的石台上,周围雕刻着低温的魔文。他近乎赤身裸体,双目紧闭,下身盖着白色亚麻布,暴露出胸前被毒素侵蚀的伤口。血迹被擦干,凶器留下的细小而光滑的圆形孔洞,正开在诺曼爵士的心脏上。他的面容并不平静,仿佛正深陷一个永远也无法醒来的噩梦。
这是劳伦斯·诺曼的脸。特蕾西确认。一丝一毫都不差,这就是他。诸神有眼。她太熟悉这位老对手了,对他的了解完全不亚于他本人。
想必反过来也是同样。公爵很清楚对方曾对她抱有怎样的敌意……现在我们终于能放下芥蒂,和平相处了。这一天不出我们所料啊。劳伦斯·诺曼,一代名臣,王国首相,特蕾西所领导的王国诸侯的宿敌,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自己的居所,甚至至今无人知晓。这里不是公爵和首相逝世的地方。即便是她,也多少会为他遗憾。
更何况,他们还运走了尸体。
这实在是不该有的折辱,尤其是对一位公爵而言。死去的诸侯也要比活着的平民百姓高贵一万倍,尽管诺曼爵士的显赫地位根植于王室而非血统,他的遗体也该被风光安葬,接受全城人的默哀,在修士的颂歌和花海中退出权力的舞台。特蕾西无意将老对手挫骨扬灰,然而情势所迫,她需要利用此人的身份。“我们的替身要怎么处理痕迹?”
“衣物损坏不多,大人。污渍清洗掉,就差不多了。公爵也得换洗衣物嘛。至于孔洞,我们暂时用勋章把它遮住了。多亏那卓尔没将前后都刺穿。”
往日荣耀掩盖今夕陨落。好想法。特蕾西不禁微笑:“记得千万别摘下来。那卓尔呢?”
“他不辞而别。”
他以为我会对他不利么?特蕾西暗自摇头。公爵根本不在乎杀手的下落。她自己就是高环,且比失势的前任首相警惕得多,完全不受刺客威胁。但特蕾西还有用得上他的地方。一把好刀可不常有,德威特·赫恩和劳伦斯·诺曼已经证明了他的价值。“给我一个解释,先生,我明明要求你们一同行动,确保万无一失。但德塔却告诉我,你在这一至关重要的行动时迟到了?”
“我被熟人牵绊,不得不花时间脱身。”夜莺道,“若教他们发觉我的身份,那就全完了。一丁点儿怀疑都可能让计划节外生枝,我不敢冒险。”
“天哪,都怪我没安排好你的时间。”
夜莺打个冷战。“不。我很抱歉,特蕾西大人。”
幸好刺杀行动最终没出差错。公爵心想。否则这桩事可没那么容易了结。她更为遗憾——此人与那卓尔不同,忠心虽确凿无疑,但平日却要藏在鞘内,使用时难免拖拉。
这也是有原因的。伊士曼并非神秘领域,尽管王国内有为数众多的神秘生物,其中能被贵族驱使的却少之又少。大多数低环和学徒的用处聊胜于无,更多是些掌握着一两样神秘物品的凡人。没有正统支持,想抵达高环可不容易。
特蕾西接过父亲的担子,成为南国公爵时,也才堪堪转职。直至今日,她能搜罗到的高环神秘者寥寥无几,大半还是依靠自己的神秘度。在神秘领域,决定地位的是火种。
得到了高环的投效后,特蕾西一直小心地指使他们:既要确立神秘度和上下级的地位,又要笼络人心,适当施与恩惠。后者最好是神秘领域的物件,要神秘者心甘情愿地服从。最关键的是,她不会与下属做朋友,这会导致很多事的无法进行……好运的杂种德威特·赫恩得到过同样的机会,公爵提醒了他,他却反其道而行之。事实证明,这么干对双方都没好处。
她没再提迟到的事。“刺客动手时,我侄子刚刚离开现场。”特蕾西开始盘算,“他们恐怕不欢而散,临行前不会再碰面。至于弗莱维娅,她再度病倒了。”即便无事,妹妹也不会召见诺曼。
看来唯一可能的访客就是总主教维尔贡·托斯林。“通知替身,让我们的前任首相大人闭门谢客。”她决定,“尤其是盖亚修士,他厌烦了他们。”倘若总主教因此去询问王子,那就更妙了。伊斯特尔将给他合理的解释。
“遵命,大人。我这就去办。”
公爵将尸体留给火炉处理,很快,劳伦斯·诺曼这个个体便从世界上消失了。取代他的将是四叶领的夜莺,她心满意足地想,“北地公爵”不会再在朝堂上与我作对了。
只有一个漏洞:替身本人是才点火的神秘生物,而非高环。但特蕾西没打算代替老对手,只想将女王党从前任首相、王国大公爵劳伦斯·诺曼的死中摘出去。北地邻近瓦希茅斯的遗址,是伊士曼王国与布列斯帝国的边境,那里出些致人身亡的意外太正常了。等我接收了北地,替身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回到居所时,园丁禀告客人到访。特蕾西以为是银顶城伯爵安瑞姆·提密尔,便要人带他到会客厅。待她坐下来梳洗,女仆长赶来汇报,告诉公爵今日的访客竟然有两人。
“巴彻勒大法官在会客厅等候。”女仆长替她换下袍子。歌人塔的阶梯未经清理,到处是污渍和蛛网。“他与安瑞姆伯爵聊得很投机,妮娜为她们准备了红茶和点心。要换发带吗,大人?”
“用那条红色镶金丝的。”特蕾西吩咐。女仆长把一枚心形叶金扣针别在发带末端。
走到会客室门前,她才意识到园丁没提大法官到来的缘由。巴彻勒是她的长子,进入公爵的府邸等同于回家,没人会阻拦他。我忙着处理诺曼的事,竟然把这碍手碍脚的家伙忘了!“你来家里找酒喝么,巴彻勒?”她一开门便质问。
大法官听见她的脚步声,已经换上正襟危坐的模样。“母亲大人。”他嗫嚅道。
“去书房等我,巴彻勒。”特蕾西将儿子打发走。她的全副注意力都在银顶城伯爵身上。“伯爵大人,我们直接说正事吧。妮娜,别傻站在那儿,快为我们的客人添茶。”
安瑞姆·提密尔与巴彻勒相反,正是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特蕾西夫人。”他微笑着问候。“王子殿下与我女儿的婚礼什么时候举行?我夫人整夜睡不着觉,她太高兴了,简直要患得患失。”
依我看你也没睡醒,否则不会说这样的蠢话!特蕾西心想。此人是王党一派的庸碌之辈,从没被公爵放在眼里。然而如今情势不同了,他的女儿成了王妃,未来将是王后。想必作为未来国王的岳父,他觉得自己已经抵达了人生的事业巅峰罢。
我会提醒他摆正自己的位置。特蕾西有些恼火。她本打算借婚礼筹备,暗示对方王党内部的变动。但这蠢蛋将她惹恼了。“让她睡前多喝些葡萄酒。”公爵道,“我这儿有些安眠香料,希望能派上用场。”
“您真好心,夫人。”
特蕾西尽力克制住自己的不快。在她心里有一股无名火腾起,将她的好心情烧了个干净。最好先把这三句不离“夫人”的白痴烧掉。总有一天,她心想,我要你去跟诺曼爵士作伴。
但理智告诉她,那一天很可能不在近期。王党失去了劳伦斯·诺曼首相,迎来了维尔贡总主教。此人比劳伦斯更为棘手,他背后有寂静学派的支持,她根本无从下手。特蕾西考虑过帮助自己的老对手劳伦斯,让他与总主教互相拖后腿,但这样干风险太大。女王的身体在逐渐衰老,她没有时间等他们争斗。
最终,她选择了安瑞姆·提密尔。此人不是宫廷贵族,不会日日留在铁爪城。而且他是王党成员,接受劳伦斯的遗产比较合理。为了让此人能作为维尔贡·托斯林的对手,公爵将他的女儿带到铁爪城诱惑侄子,再将王党原定的王妃珍妮特嫁给四叶领的封臣。这项计划进行得十分顺利,全靠伊斯特尔本人的意愿。他完全被那姑娘迷住了。
当然,这不是偶然事件。银顶城距离王城很远,离四叶领却很近。特蕾西早早与提密尔有所接触,知晓他们家族的秘密。古露兹·提密尔拥有极不起眼的亚人血脉,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于是她暗示提密尔将成为王后……安瑞姆大人将闺女关在城堡中,直到伊斯特尔与珍妮特即将订婚的消息传来。
结果劳伦斯死后,我们就要跟这提密尔杂种共事。她开始怀疑这与自己最初计划的成果是否相符。“我妹妹身体不适,只等她恢复健康,就让王子与古露兹小姐成婚。”特蕾西安抚道。
“女王陛下伤心过度,倘若她的长子新婚幸福,或许能改变她的心情。”安瑞姆侃侃而谈,“说到底,死掉的是那长鳞的家伙,与王国继承人不可同日而语。”
“这长鳞的家伙当初竟然能诞生,我也很诧异。”特蕾西忍不住刺道。她一刻也没忘记,当年海族入侵时,提密尔家族龟缩在银顶城,才导致了后来耻辱的一切。
安瑞姆眼皮一跳,但他仍不放弃:“我只是担心,夫人,西境正在打仗,没准会发生某些变故。”你只是担心我再找来一个不逊色于你女儿的美人。
特蕾西装作没听懂。“陛下珍视她的每个孩子,哪怕是她没想过生下来的。她的孩子们也同样爱她。伊斯特尔向总主教发誓,他决不会在母亲病重期间娶妻。”这是劳伦斯·诺曼临走前给修士留下的麻烦。他一边与王子沟通,希望改变伊斯特尔的意志,一边私下里联络修士。
总主教自然不愿看到提密尔家带领王党,分享首相的权力。于是他主持了那场令人意外的婚约同时,也提醒王族不能违背盖亚教义,要善待父母亲族,否则便是对神灵不敬。
“主教大人的要求很合理,我只好请维尔贡大人尽快治疗陛下……不必焦急,大人,婚礼就在眼前。”她克制了情绪。“说到孩子,也许一个甜蜜的夜晚能让我侄子对未婚妻忠贞不渝。”
银顶城伯爵脸色一变。
“毕竟,他们有婚约在身。”公爵指出,“一旦女方怀孕,维尔贡大人也没法再找借口。伊斯特尔是王国唯一的继承人,决不能有什么丑闻。”
“可……我女儿……”安瑞姆结结巴巴地说,“这不能……”
“那我也别无办法。”公爵不耐烦地打断。
事实上,正是特蕾西一手促成了伊斯特尔与古露兹的婚礼,她当然不会再拆散他们。或许维尔贡总主教也并非是在拖延时间,他根本不在乎王子娶了谁。当年佩顿·福里斯特没能阻止女王党的诞生,是由于当时特殊的时代背景,如今寂静学派大力支持维尔贡,提密尔不可能再成势。再说,弗莱维娅女王还没死呢!她只是不悦提密尔伯爵的嘴脸,故而恐吓于他。
安瑞姆张大了嘴:“不……不。我女儿——”
“——是个可爱的小东西,理应觅得良配。”特蕾西指出,“与她身份相仿的配偶最佳。而我侄子伊斯特尔是王国继承人,只有大诸侯的女儿才配他。当然,这是正妻的要求。”
说到底,提密尔家族在朝堂只算边缘人士,倘若女王党真的赖账,再安排伊斯特尔寻门当户对的女孩结婚,安瑞姆也只能咬牙接受。
他的女儿古露兹当然也不可能完璧而归。最坏的可能是,她顶多作为王子的情人,下半辈子带着没名分的私生子住在王都的修道院……噢,不对,高塔信使修改了盖亚教会的法规,她倒能滚回家住了。
特蕾西不止一次问起过提密尔的亚人血源,以作为对伯爵的警告。安瑞姆不是傻瓜,自然听得出其中危险。他一改方才的得意姿态,向公爵祈求宽恕。
“我愿意相信你的保证,安瑞姆大人。但关键在于维尔贡主教。”特蕾西指出,“我妹妹的健康、王族血脉的鉴定,都少不了修士插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一切听您吩咐,大人。”安瑞姆跪下来,表示顺从。“我能为您做什么?”
他们讨论了很久,这次总算商量好了王子的婚礼事项。这时,园丁带着花盆来敲门。特蕾西立刻打发走安瑞姆,让园丁抄录猫儿脸上的信息。最近,四叶领比较安宁,唯一频繁联系她的只有冰地领的小女儿。特蕾西的耐心快被她耗尽了。也许我选择她是个错误,但早已过了纠正的时机。
幸好,这封信不是来自南方边境。写信人是她的夜莺,常年居住在飞鹰城的平民区,为她打探消息。信中详细提及了西境遭遇袭击后城内的情况,还对拜恩人的军队有所描述,但这部分就不甚清晰了。
西党完了。特蕾西边读信边想。飞鹰城是梅塞托里家族的主城,也是西党的大本营。曾几何时,王党的剑之军团在诺曼爵士的率领下攻进城内,镇压了比尔纳斯·梅塞托里公爵的叛乱。特蕾西作为王党的盟友,在南国骑士的保护下与诺曼一道进城。尽管叛党大势已去,西境公爵也已授首,但城中的气氛仍然十分紧张。时隔多年,她仍然记得西境人隐藏在谦卑和服从下的仇恨的目光。他们恨我,恨首相和女王,但不敢表现出来。
而今他们连恨也不敢了。特蕾西不禁感到一丝快意。侵占鸢尾领的是拜恩人,一个可怕的恶魔国度的军队。
有人亲身证实。『大多数反抗、逃亡者当天就被处死。』受过训的夜莺告诉她,『一部分人投降了,包括许多贵族和他们的随从。卢纳斯爵士和他的妻子被俘虏。图贡爵士自杀。梅尔比爵士在逃亡途中被仆人杀死,那恶仆带着他的财物向敌人投降,也被杀了。』一连串死者的名单血淋淋的宣告了一个事实:恶魔是毫无慈悲可言的。
自开战的消息传来,特蕾西对西境的局势便早有预料。秩序联军都挡不住恶魔,何况是鸢尾领呢?可当初……拜恩帝国为伊士曼带来战争的讯号,然而大家都没当一回事:守誓者联盟向特蕾西保证,恶魔的敌人是七支点,因此决不会对凡人王国下手。维尔贡主教极力证明寂静学派会应对危险,女神足以保护大家。作为宗主的神圣光辉议会最有诚意,他们派来了几位西塔降临者。
后来,当王党发现有无名者向西境聚拢时,认为他们打算形成流寇般的结社,以便洗劫村庄小镇,而小镇的安危不关他们的事。一位降临者自告奋勇,愿意管理神秘相关的事务。
此刻说什么都晚了。四叶公爵烦恼地想。夜莺在信中写明,法莱德·伯德曼爵士也死了,他是王党与宗主支点接洽的负责人,此次跟随一位大名鼎鼎的高环降临者,到西境稳固局面。
希望那西塔还活着,夜莺的密信以此结尾。但特蕾西不抱指望。她自己就是神秘生物,还是高环,自然知晓个人的力量在军队面前有多么渺小。除非神秘度到达空境的,否则高环也只是难杀些的靶子……更何况,敌军之中还有恶魔领主。
“深狱领主”怀特海德,在第二次猎魔运动中暴露了身份。他是法夫坦纳的雾精灵冒险家,“红谷伯爵”埃兰诺尔的情人。此人的危险在于其影响。法夫坦纳的使节到过铁爪城、四叶领和威尼华兹,期间,队伍中的每个人受到大家的礼遇。特蕾西竭尽全力回忆,也无法确定其中是否有可疑之辈。我们很可能无知地接待过一位恶魔领主。
当他开始以真面目示人时,大家方才体会到残酷。飞鹰城沦陷得太快,近三分之二的居民成为俘虏,剩下的三分之一则是死人。提温公爵受邀前来王都参加会议,险之又险地逃过一劫。他麾下的封臣只有少数跟随,留下的人堪称全军覆没。拜恩的恶魔不要赎金,只要人质。夜莺告诉她,来自加瓦什的亡灵作为恶魔的先锋,在攻下飞鹰城后,数量不减反增。毫无疑问,他们从西境人中获得了补充。
诸神保佑,她心想,拜恩人止步于鸢尾领,暂时没有顺流而下的势头。于是西党成了这次意外的最大输家,与特蕾西的计划相互应和,使女王党开始在朝堂上占据优势。
她意识到自己必须抓住机会,将政敌从妹妹的花园中铲除:劳伦斯·诺曼是第一个,提温·梅塞托里可以是第二个,也可以逃得一命。这小子孤家寡人,对她没有威胁……公爵真正的目标是维尔贡·托斯林。伊斯特尔是不听管教的王国继承人,但若失去王党和寂静学派的支持,想必会懂得仰仗亲族的道理。
不管怎么说,他是弗莱维娅的亲生儿子,也是我的血亲。妹妹在政治上十分愚笨,却出于母亲的天性,对每个孩子都爱护非常,这令伊斯特尔也很亲近她。特蕾西知道该怎么说服这对母子,毕竟,这对双方都有好处。
诺曼死后,塔尔博特家族也大势已去。他的替身会在动荡时期安定人心,并听从特蕾西的每一道命令。她打算把葛隆的孙女、北方热土的公主接来王都,由长子巴彻勒迎娶。或者干脆让伊斯特尔休妻娶她算了,总好过提密尔家的杂种血脉……
巴彻勒。特蕾西忽然想起他来。王国大法官在铁爪城有自己的住处,他的回家更像拜访,多半别有意图。妮娜将他领进内室时,园丁刚拿走回信,与他擦肩而过。
巴彻勒没给她带来惊喜。“我们在布列斯的朋友找到了王党的目标。”他告诉她,“多兰很快将安排那私生子返回祖国。”
这下,另一封信的问题也解决了。公爵的心情重新好起来。只是她曾以不理智的状态下达过一个愚蠢的命令,如今用到了对方,但愿“朋友”能有所补救。“他怎么说的?”
“很简单,他以救命恩人的立场劝说萨斯杰。”巴彻勒得意地微笑,好像这点子是他想出来的。“多兰没否认之前的事,而是编造了谎言。他说你的确下令处死他,但他没有听从,反而将萨斯杰放走了。”
这倒是事实。回忆让公爵很不快,她自是没打算放过那小崽子,但与王党的盟约和鞭长莫及最终令她放弃。布列斯的“朋友”来自深水港多兰家族的分支,而深水港是威金斯的封臣。此人抛开了家族支持,远赴布列斯塔蒂克,特蕾西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如今王党传来新的命令,提及要扶正加文伯爵之子的名分。于是西莱夫·多兰又悄悄找到萨斯杰……这下,那私生子便完全信任他了。”
“这家伙倒是个人才。”特蕾西评论。
“不论如何,他替我们达成了目标。”巴彻勒说,“理应奖赏他,加深我们的合作。”
“我会考虑。”公爵对这只在布列斯筑巢的夜莺也颇为意动。王党在外国没有朋友,且不允许诸侯与外界力量交从甚密。原来的西党与盖亚教会联盟,险些推翻塔尔博特家族的统治。时代变了,现在嘛,如果人们不交朋友,就等于平白树立敌人。
“对了,妈妈。”巴彻勒晃了晃脑袋,“多兰让我问你,南国是否派了夜莺去刺杀萨斯杰?”
特蕾西皱眉:“没有。”
“没有,好的,我这就告诉他。”他就要起身告辞。
好什么好。“站住。”公爵喝道,“你没长脑子吗?还是听不懂话?不是我们的人!难道还有其他人刺杀……那私生子?”她不愿意他的名字。
“可能是他自己招惹的仇家。”巴彻勒用咳嗽掩饰尴尬,“毕竟,这小子不知搭错了哪根弦,竟然去当了恶魔猎手。我告诉你过你的,妈妈。这行当可不安生……”
“那去杀他的就是恶魔了!倘若杀手与我们无关,你以为西莱夫·多兰会特意来问我们?”特蕾西劈头责问道。“还是你觉得我手底下有恶魔?嗯?”
“我……”
“你这个没脑子的蠢蛋。”公爵出奇地平静下来,“好了,我想我知道是谁干的了。诸神有眼,让我的孩子们能各有所长。走吧,巴彻勒。今夜我留宿龙穴堡。”她皱眉。“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快走!”
王国大法官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同手同脚地去开门。他拉门时迟疑地望一眼公爵。
“你到底要说什么?”
“是……是提温·梅塞托里,他今早杀了一个情妇,理由是她勾引下人。大家都知道他在泄愤。西境……”
“不必担心。拜恩人的军队停在了飞鹰城。”
“可降临者死了,伯德曼家的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法莱德,他去神秘支点修习过,但也死了。”大法官的神情称得上畏缩。“联盟会怎么想?还有那该死的恶魔领主——”
“也维斯顿大人是神圣光辉议会的合作者。”公爵打断了他,“他们算是光辉议会的一方,不是联盟。这桩事说到底与我们无关。至于恶魔领主,拜恩人止步于西境,这是七支点能容忍的极限了。一旦有进犯的势头,神秘领域决不会放任。听好了,巴彻勒,我不想再跟你解释这些东西,出生时我给了你一个完整的脑子,对吧?”
“可是……”
“没有可是。”就算有,也不能指望你想出办法。
“……妈妈,你为什么不怕?”
巴彻勒抬起头,露出一张怯懦、疲惫的中年人的面孔。母子对视时,看到彼此眼中的自己。我们的身份仿佛颠倒过来。
一阵涟漪掠过特蕾西的心头。“不怕?”她重复,“谁告诉你我不怕?”
巴彻勒茫然地望着她。
“拜恩占领了西境,距离铁爪城不过十日的路程,如果以神秘支点的速度计算,还会更快。我问你,巴彻勒,伊士曼能否抵挡拜恩的恶魔军团?”
“不可能。”大法官绝望地承认。
特蕾西点点头。“也就是说,你我绞尽脑汁,最终也只能求助于七支点的援手。此事我们无法控制。而若我们这时收到情报,说明第二天敌人将军临城下,那我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想到明天早晨起床,看见窗外站满了列队整齐的恶魔士兵。”
儿子的神情仿佛见到了噩梦成真。
她微微一笑。“这你妹妹不就亲身经历过?换成是你,你能怎么做?”
“我们得立刻离开。”巴彻勒嘶哑道,“去布列斯,或者联盟的……”
“有更简单的方法。”
“什么方法?”巴彻勒急迫地追问。
“去问安瑞姆·提密尔的夫人吧。我将办法告诉她了。”
……
他在阴影之中穿梭,来到城市边缘的一家挂风铃的旅店。在凡人眼中,这里与往常无异,然而他却能察觉到环境的割裂。神秘力量包围着建筑,技艺并不高明,反应却很敏锐。伊士曼的神秘领域太孱弱,少有人能做到这地步。
黎明的霜雪尚未融化,他在地板上留下一串脚印。“欢迎。”
厅内无人,这可不像正常的旅店。冒险者喜欢通宵饮酒,或者早早爬下床吃早餐。但大家都没选择这里,被神秘力量指引到别处消遣。空荡荡的桌椅笼罩在黑暗中,只有一角点着灯。一个熟悉的家伙等在油灯边,替他倒酒。
“我不知道你喜欢喝酒。”他笑着开口,自己都没注意到。“你终于愿意露面了。”
“我都是迫不得已,老兄。”
“当年发生了什么?我听说……”
“那都不是……不,无论如何,结果相差不大,你就当真的听吧。这和我们的冒险旅途不同,兄弟,我决不能说出真相。上一个被我要求聆听的人是个侦探,她死了。看在诸神的份上,多尔顿,请别问了。”
“这是你失踪的原因?”
“算是两码事。有人在追杀我。”
“这个嘛,我可不意外。”多尔顿尝了尝杯里的饮料,发现它不是当地的烈酒,口感柔和,却更丰富。“总有人追着你,寂静学派,光辉议会,黑城的事后还有守誓者联盟……你做得对,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但你总该提醒我们这些朋友吧!我们在白白担心!约克走了,我差点在银顶城……”
“银顶城太近了,我不敢接触你们。”
太近?“什么意思?”
对方摇摇头。“伊士曼也是。这里到处是……我希望你和约克一样,立刻离开伊士曼。对了,地下世界快要回来了,你不回家看看吗?”
“我倒是能告诉你。”暗夜精灵将酒杯喝干,“灰烬圣殿把持着地下,我不可能回去。瞧我这副模样,能招致什么样的欢迎?我不是蜡烛人那样的降临者。”
“怎么会呢?”
“就是这样,而且没有理由。地下世界不比宾尼亚艾欧,贫瘠的土地孕育贫瘠的道德,老兄。奏响在我故乡的主旋律永远是战争。”他苦闷地一笑,“这么多年,我过着平静的日子……和你们同行更多的也是乐趣而非折磨。总而言之,我有理由厌倦刺杀、争斗和同族相残,但我的同族们却还乐在其中。我不能责怪他们,伙计,他们生来活在地下。没有月亮的晚上,大家是彼此的食粮。哈!那就是个活地狱。我凭什么要回去?”
“真教人吃惊。不过,灰烬圣殿回到了诺克斯,也许情况会好转吧。”
“以我对他们的了解。”多尔顿淡淡地说,“只可能更糟。上次卓尔们回到地面,法夫坦纳的雾精灵倒了大霉。那次战争被称为‘丰收之役’——在来到地面前,我也是那么认为的。我又要怎么去怀疑呢?该死的诺克图拉的恩赐只给予胜利者。”
“往好处想,你的同族具有足够的侵略性,起码不会任人鱼肉。”
“千万别低估了他们。”多尔顿咕哝,“我敢说,这次他们会更兴奋,因为地面上到处都在打仗。就拿伊士曼为例,我听说西境发生了农民叛乱,还有冰地领……”
“那不是叛乱,多尔顿。”对方低语,“我想那只是开始。”
不知为何,一阵冷风吹过烛焰。灯火跳动了几下,艰难地重新亮起。多尔顿许久没有说话。有些事不言自明……先知死了,秩序联军没打赢猎魔战争,而后是新先知接任,青之使成了外交部长,白之使的学徒、高塔信使尤利尔则变成了伊士曼的驻守者……他能猜出朋友失踪两年的原因,也隐约察觉到当年高塔内乱的一角。这些事蕴藏着重重危险,暗夜精灵自问帮不上忙。他甚至很久没能联系上罗玛了。
他觉得喉咙发干。“是……无名者?”
对方没有正面回答。“王党隐瞒了消息。”
那就是真的了。多尔顿心想。没有谎言能瞒过眼前的朋友,这点他无比清楚。“见鬼,我替他们做过事,这些人看起来不像要大难临头的模样。”诸侯还在互相残杀,我出了力。
“占领西境的是深狱领主率领的拜恩军队。”对方告诉他,“也就是原本的秘密结社。他们对凡人王国下手。”
“难道拜恩要重新划分恶魔与秩序的边界?”
“想来不会是在地图上用笔划。”酒水冲刷杯子。“最糟糕的可能是,这里会变成战场——不亚于两年前冰地领的战场。天杀的,我从不知道人们这么热爱争斗。”
人们爱的不是争斗,而是胜利。多尔顿吮吸一口葡萄酒。
对方叹息一声。“因为我无法道明的原因,你很可能遭遇危险。我希望能向你形容,多尔顿,这危险远胜于我们经历过的所有旅途。”
“你是指结社领主吧?”
回答他的是沉默。暗夜精灵满上最后一杯,酒瓶空了。“我昨天杀死了最后一个仇人,前首相劳伦斯·诺曼。他似乎没对我做什么,但有许多证据表明,他策划了英格丽对我的背叛,用以分裂我和德威特·赫恩。”
“很抱歉没能与你一同行动。我本来答应过你。”朋友对此一清二楚。在银顶城,他甚至提醒我远离王党和……
“不,当年德威特连夜逃离了安托罗斯,这不怪你。我们仔细找过,但城内太乱,还是被他脱身。我也很遗憾没能听你的建议,真正放下仇恨。”多尔顿放下杯子。“直到杀死诺曼的一刻,我才觉得自己真正得到了解脱。”他停顿片刻。“无名者与秩序的仇恨比我与王党之间更深刻,我……我想我能理解他们。”
“理解他们永远也理解不了彼此?”
“就是这样。我理解,但我不能替他们作出选择。”多尔顿轻声说,“就连我自己,生为秩序生灵还是恶魔容器,都不是我愿意的。人们的立场与生俱来。”
对方别过头。“不该是这样。诸神怎么会看到这种事发生?”
“立场与生俱来。”多尔顿重复,“行为却取决于自己。”
“代价则取决于谁是胜利者。”对方微笑。“立场与行为不统一,后果我们可是很难承受。”多尔顿想说什么,但他抬手阻止。“说到底,这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可不想再谈天说地,浪费整个早晨。嗯,你在银顶城的手段很漂亮。”
但他没必要事事听他的。“我在银顶城看到了一个大名鼎鼎的通缉犯,只比我稍便宜一点。见鬼,你对你的新同伴有多少了解?”
“我很清楚他的目标。他似乎自有打算,我没道理阻止。”
“要我说,你陷得太深了。”暗夜精灵警告,“既然你要失踪,就彻底一点,别再掺和他的事。”
“视而不见解决不了问题,多尔顿。我必须行动起来,哪怕在暗处。我需要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
多尔顿知道,他不可能说服对方,这不是他的长处。很多时候他都希望自己能像尤利尔一样开解他人,但这是不可能的。暗夜精灵从没有那种能耐,或者说,使人愿意采纳建议的魅力,他向来尊重人们的固执——因为他自己就是那样的人。
“那就想吧,兄弟。”暗夜精灵安慰道,“不论结果如何,那都不是你的责任。祝你好运。我自问帮不了你……但你似乎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否则你根本不会露面。“我能为你做什么?”
对方不知为何颤抖了一下。“有一样东西。”他的朋友伸出手,拳头里紧握着某种细小的物件。“请你替我保存。如果某天你遇到了它的主人,就把它还给他。”
灯焰只剩点点火星。但阴影不是他的阻碍。多尔顿看到了那东西,他没想过会是它,不禁一愣。太多疑问在心中升起,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能问出口。
“我会将它物归原主。”多尔顿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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