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海关大楼揭幕仪式进行的同时,就在不远处上海最大的官驿—松江驿中,精神矍铄的江南道布政使王玄真,正摊开一张图,卖力地向巡视东南的赵王刘昉“推销”着他的计划。
这是一张松江的水系图,比较清晰地把上海及苏、秀二州的湖塘水文情况呈现出来,而最显眼的是几道蓝色标线,将淀山湖与运河连通在一起,汇聚于华亭县,然后折而东北,汇入松江,一同注入长江口,奔流入海......
但显然,蓝色标线代表的河流,目前还不存在,准确地讲,还不成体系。而王玄真向刘昉兜售的,正是要在上海及秀州境内,进行这样一台开沟挖塘、梳理水脉的“大手术”。
刘旸是个比较爱巡察的皇帝,且不提他在京畿地区究竟明察暗访了多少次,远的地方,西南、西北、漠南都已经去过了。并且,从来一心为公,仪仗从简,务求不给地方添麻烦,几无巡游表现。
而全国的权贵与官僚们都知道,皇帝不只自己爱巡察,还喜欢派御史、特使、密使巡察。也就导致这些年,诸道府州县的地方官民,对“外来人员”格外敏感,说不准一个行商打扮的人就是朝廷皇帝密使,官场氛围总是带有一份紧张感。
但在这样的氛围中,也倒逼得地方官们,对治下政治民生情况做更多更细致的了解,真正的掌控力,也正是从各种风吹草动开始......
此番,赵王刘昉是以“江淮巡阅使”的身份,代天巡狩,巡视江淮诸州政治民生情况。一路很低调,随从人员很少,仪仗也很少摆出,但带给江淮地方的压力却格外大。
不只是赵王本身带来的威慑力,还因为随刘昉一同出巡的,还有两个重量级任务,临淄公刘文济与太原公刘文澎。在如今的大汉,这三人凑到一块儿,大抵除了皇帝刘旸之外,再没人比他们更能代表大汉皇室了。
同时,让赵王刘昉独立出巡,也是皇帝刘昉释放的一个强烈的政治信号,赵王刘昉“解禁”了。
要知道,在过去的十年里,赵王刘昉就像一尊佛一般被供在朝廷里,待遇都是最优等的,有什么好处皇帝也都想着他,对其他人吝啬,唯独对刘昉大方。
然若说实权,对刘昉而言,则完全没有提的必要,相比于他那同胞兄弟刘暧,都远远不足。
究其原因,不过一个“雄才难制”,而这四个字,古往今来不知埋葬了多少英雄豪杰。鉴于父亲“困”居京城的情况,已经在西域将北廷国经营得小有成就的世子刘文共,曾来信并上表刘旸,希望能把刘昉迎回北廷,亲人团聚。
对此,刘旸还没表态,刘昉就直接拒绝了,并且在后续向皇兄请求,希望能把北廷王位直接传给刘文共。
刘昉可是很少主动向刘旸请求什么的,因此,只是稍作考虑之后,的便准许了。也正是从那时开始,刘昉政治上的松绑开始了。
此次奉诏巡视江淮,甚至把两个皇子,包括刘文澎这个嫡子都交给刘昉,这其中,显然用心颇深。
遵从圣意,刘昉带着两个皇侄,自是一路巡视,一路提点教育,一行主要精力放在了淮西道,没办法,那里交通相对闭塞,民风也更剽悍,经济条件不足,能够让人看到大汉地方一些更真实的社会风貌。
前前后后,两个多月时间,方才巡至上海这座立于江海之滨的商业之都,赶上了江海关总监大楼的投用仪式,也被江南道布政使王玄真趁机粘上了。
听完王玄真滔滔不绝讲完他关于在秀州、上海境内开凿“清浦江”的设想,见他那副意犹未尽的表情,刘昉不置可否,却露出一抹好奇,问道:“王玄真,你是江南主官,不是这上海市长,为何对这上海的水利通渠如此关切?”
闻问,王玄真也不避讳,直接道来:“回大王,上海市的出现,完全是个新鲜事物,是中国几千年历史的不曾有过,值得朝廷与大汉官民长期用心研究、关注发展。
这是一座因商贸而兴的市邑,港口是其心脏,塘渠是其血管,江海是其血液,唯有不断夯实其基,充分发挥其利,才能保证其蓬勃发展,未来方能看到一个超越古今的雄城大市。
而要达成这个目标,以下官之间,仅仅一条松江是不够的,开凿一条新河,将周遭水系连通,也是在创造历史......”
王玄真说这话时,两只老眼都在放光,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以阴沉内敛闻名的人,竟能如此“激情澎湃”。然而,他的说法,也实在很难让人认同。
刘昉是个宽和的人,也向来愿意听取别人的想法,但仍旧忍不住对王玄真的构想提出疑问:“一条松江难道还不够吗?以我这两日在上海见闻,上海发展,可连松江两岸都没填满......”
王玄真道:“松江上游泄洪不便,下游河段淤浅,这些年随着航运频繁,利用过度,更显壅噎不利,过去十多年,官府每年都需投入大笔钱粮人力进行清淤排障。同时,河道淤浅,也使通航船只载重低下,轮转缓慢,很多大船只能停泊外港,夏冬忙碌时节,更需于外海排队,等候停靠......
如此种种,大不利于通商通航,也对上海进一步发展繁荣,形成阻碍。这血脉流通不畅,人便不能康健,于上海而言,亦是如此!”
王玄真说得头头是道,刘昉不免有些感慨,感其目光之超前,然而,若让他支持,却同样很难,首先一点,刘昉并不懂里边的门道,也不觉得王玄真的提议是急切的、必要的。
沉吟少许,刘昉看着王玄真,道:“即便你所虑有理,但也考虑得过于深远了!依你的构思,这个工程可不小,需要耗费多少人才物力,你可曾想过?在松江足用的条件,朝廷又岂会同意,兴此大工?”
王玄真当即道:“五十年前,王兖公治淮时,挖洪泽,开龟山运河,皆是耗费巨大,历时经年,然至今河泽周遭士民,仍颇受益!”
“你要学王兖公?”刘昉瞥了王玄真一眼。
王玄真道:“不敢!只是臣为官一方,便是沽名钓誉,也想给治下百姓留下一些东西......”
“一个上海市,还不够?”刘昉淡淡道。
王玄真:“臣希望上海能变得更繁荣!”
“你是江南道的布政使!”
“臣已年迈,能再做成一桩事,也自认不负此职了......”
听王玄真这么说,刘昉沉默少许,抬起头,悠悠道:“你倒是坦诚,设想也宏大,极具前瞻。
然而,此番我在朝中,既不负责水利工程,又不管钱粮,你以此事找我,却是走错了庙门,拜错了神只......”
王玄真拜道:“下官自不敢为难大王,只恳请大王回京时,能代臣将此图献与陛下!”
王玄真显得很从从容,目光也恢复了平静,见状,刘昉又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将桌上图纸卷了起来,道:“图留下,我会考虑的!”
“多谢大王!”见状,王玄真起身,朝刘昉郑重一礼:“叨扰大王,还望恕罪,下官告退!”
言罢,又朝陪同在侧临淄公刘文济恭敬礼拜了下,便缓缓退出房去了......
“四叔为何答应替其代呈?”边上,一直默默饮茶,不曾开言的刘文济突然发问。
显然,刘昉嘴上说考虑,但将图留下,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了。闻问,刘昉淡淡一笑:“顺水人情,送他一场又如何?”
“这可不是顺水人情!而四叔,也不像是随波逐流的人,也不需如此......”刘文济看向刘昉,这么说道。
刘昉又笑了笑,反问道:“你似乎对王玄真修河之议并不认同?”
刘文济摇摇头:“小侄认不认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朝中当权者能否认同!”
“你是不看好此议了!”刘昉道。
刘文济沉吟少许,道:“王玄真所提松江之虑,时下还不深峻,有大把可以改良的办法。河道狭仄,那便扩宽扩容;泥沙淤积,那便清淤排沙;大船泊位不足,那便增扩港口......
总之,比起一上来,便大兴土木,生凿出一条河来,要更容易为人所接受。
王玄真的设想很大,考虑似乎也很深远,但也正因如此,想要实现,方更加困难。何况,此事涉及地方颇杂,远不止上海及苏秀二州,牵扯越多,越难成行。
至于王玄真之思虑有无道理,我不好妄下结论,或许几十上百年后的情况会比他今日所述还要严峻,但修河之议,至少在当下不合时宜......”
刘文济一番论调,让刘昉又是意外,又是感慨,道:“如你所言,我也只是做一个‘信使’罢了,至于同不同意,那是陛下与朝廷通盘考虑的事!”
紧跟着,刘昉又问刘文济:“你觉得王玄真此人如何?”
对这个问题,刘文济嘴角也露出了点笑容,说道:“是个不错的官!至少,比起一路走来所见逢迎献媚之官员,此人堪称实干之才。与四叔交谈汇报,也皆为公事,察其言,观其行,也就不难明白,陛下会摒弃诸多非议,任用此人......”
听完刘文济一番见解,刘昉不由仔细打量了他几眼,平添了诸多皱纹的面庞很平静,但心中则暗暗叹道:“可惜了......”
而感受着四叔那审视的目光,刘文济同样很淡定,面无波澜,只是熟练地摆弄着茶具,并帮刘昉也倒上一杯清茶。
二十六岁的刘文济,已经彻底成熟,自开府之后,他有七年的时间仍在按部就班地学习,也依天家培养的“传统”,上军校,下营队历练,一直到最近两年,方才被皇帝刘旸安排到朝中做事。
上来还从一些“微末”小职开始,从殿中侍御史开始,到大理寺评事,再到洛阳府推官,一直到此番出巡之前,身上还挂着江南道监察御史的官衔。
这样的进度与速度,比起已经封王并且早早地就参与到大汉军政的大哥,要慢得多,也正因如此,在朝中刘文济虽是二皇子,却很少为人注意,大伙注意的焦点可都在大皇子刘文涣与日渐长成的嫡皇子刘文澎身上。至于刘文济,他甚至没有任何经营名声与势力的举动。
此时,赵王刘昉的脑海中也不禁浮现皇帝二哥这三个皇子的情况,表情一肃,当即朝门前的侍从吩咐道:“来人,去把三皇子找回来!”
“是!”
“不用了!”话音方落,一道带着点雀跃的声音自门外响起,紧跟着一名相貌清秀的少年走来进来,正是皇三子刘文澎。
与叔父、兄弟之间是一点都没有见外,刘文澎快步入内坐下,拿起案上一杯茶,还不待刘文济劝阻,便往嘴里送,然后一口喷出,有些委屈地看着刘文济:“二哥,这茶才煮好啊......”
看着刘文澎,刘文济轻笑道:“是你太心急了!”
“是我太口渴了!”刘文澎道,然后抬眼,看着刘昉与刘文济,道:“四叔、二哥,上海今日可异常热闹,此地新鲜事物也多,让人看得眼花缭乱的,你们怎么不出去瞧瞧,待在驿馆里,如何巡视.......”
刘文澎眉宇间满是雀跃之色,显然,这孩子养于深宫,平日里是憋得很了。此行,乃是他第一次摆脱宫里那些文先生、武教习,出宫巡游,对刘文澎来说,这样的机会,即便谈不上像脱缰野马,彻底放飞自我,总归是释放了一些天性的。
注意到刘文澎那兴奋的表情,刘昉笑道:“正好,你代我们看了,给我们讲讲,都有哪些新鲜事。”
刘文澎正是分享欲望强烈的时候,当即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地将他在上海的见闻讲述出来。
从平坦开阔的松江大道,到鳞次栉比的货栈商铺;从风格鲜明的新式建筑,到密密麻麻的货运船只;还有那奇装异服乃至“奇形怪状”的人.......
海关大楼的揭幕仪式,也提了一句,对于刘文澎而言,这座新兴的滨港城市或许远远谈不上宏伟壮丽,格局更无法同两京相比,但仅“新鲜”二字,就已经足够了。
甚至于,刘文澎还将道听途说的关于“南北棉布大战”的故事讲来,在以讹传讹之下,这场已经罢战的南北商业之争,也变得越发魔幻,过程之曲折、场面之浩大、故事之精彩,已经足够让人叹为观止,击节赞叹。
至于实际上嘛,刘昉都有所听闻,不外乎南北地域的棉商,从生产、运输到销售全链条上的比拼。上海则是南方棉商最重要的一个基地,由此开始“北伐”。而这种商业之争,发展到后面,往往就演变成暴力手段,杀人放火、投毒抢劫,各种手段是层出不穷。
当然,到这等程度的时候,朝廷自然就不可能不管了。于是地方巡检、差役出动,先行将将暴力行为控制住,违法人员逮捕,然后由财政司派员,将南北主要棉商召集起来,调合矛盾,消弭纷争。
有朝廷的强力干预,事情最终当然平息了,至少表面上是如此。而朝廷一如既往,杀了两只跳得最欢的“鸡”,掀起这么大动静,造成如此大恶劣影响,死了那么多人,乱了那么多法,破坏公序良俗,影响社会安定,岂是调解一二就能完事?
谁给这些奸商的胆子?虽然雍熙王朝走的是调合路线,但并不包括太多对商人的妥协。
而在这次以棉为中心的南北商帮大战中,也是棉布市场几十年来价格第一次下挫,尤其是江南的布商,把价格打得极低,为此,那些家底殷实的大商都损失惨重,大量中小商人为之破产,棉农也深受其苦。
当然,随着局面被控制,市场稳定下来,棉花棉布价格都快速上扬,甚至超过此前水平。
而经过这么一场冲突,南北棉布市场格局进一步清晰了起来,北方占据先发优势,影响强大,底蕴深厚,南方则后来居上。
从整个大汉的角度来说,这个市场还远远看不到上限,南北双方都还有大量深耕的余地,这场争斗来得太早,不过,谁教两京在北方呢?
但受了此次堪称惨痛的教训之后,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倒也“相安无事”,直到下一次矛盾无法简单调合的时候......
而整个过程中发生的种种,经过口口相传,就演变成让刘文澎都感兴趣的“江湖浪漫”与“豪杰传说”了。
看着刘文澎侃侃而谈的模样,刘昉脸上也露出少许关爱的笑意,轻声道:“所言皆是上海光鲜亮丽的一面,就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问题?”闻问,刘文澎稍愣,表情立刻认真了起来,一副思索状,脑海里却不禁浮现出在淮西的那些不太和谐的见闻
迎着刘昉的目光,刘文澎犹疑地说道:“时间尚短,未及仔细观察......”
“那就再多看看,多听听这座城市角落里的声音,我们还有时间!”刘昉变得有些严肃,甚至郑重其是地对刘文澎道:“你久居深宫,这一路南来,对你而言大多都是新鲜事物与见闻。满怀好奇,见猎欣喜,可以理解,但都走到这东海之滨了,该收收心了!”
比起皇帝老子对他的态度,刘昉这个四叔可一向宽容,冉甫一严肃起来,刘文澎也不由凛然,认真地应道:“是!四叔教诲,小侄明白了!”
态度值得肯定,但刘昉知道,刘文澎未必真听明白了自己的劝说,毕竟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于是,稍作考虑,刘昉又冲刘文澎说道:“给你一个任务!”
“四叔请吩咐!”刘文澎立刻来了精神。
刘昉道:“这上海市,除了船多、商人多,最多的还是在各大埠头、港口劳碌于生计的劳工。你去上海的码头待一段时间,也不需你去搬卸货物,就与他们同吃同住,谈天说地,之后,再谈感想!”
刘文澎对此,显得很感兴趣,不过立刻讨价还价道:“能去船上当水手吗?我想出海看看——”
对这异想天开的念头,刘昉回应也格外干脆:“不行!”
争取无果,刘文澎也不失望,反而对即将开始的码头生活兴致盎然。
“终究还是个孩子啊!”刘文澎去沐浴歇息了,刘昉则不禁感慨道。
“三弟天性纯良,只是年纪尚轻,等年龄上来,再多些历练,总会成熟的!”刘文济轻笑道。
刘昉瞥了他一眼,却意味深长地说道:“十五六岁,已经不小了,还是被他娘亲‘保护’得太好了!”
对此,刘文济并不接话,刘昉也没有就此展开深聊。
刘昉给刘文澎安排的历练“小课”,终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甚至才开始就结束了。
翌日,刘文澎被安排到松江叄号码头上,然而,只在那儿待了一天,还没熟悉码头的工作,劳工的生计,就不得不跟着刘昉紧急还朝。
自西京洛阳传来了一则急报,朝廷准确地讲应该是宫廷出现变故了,一场剧变,牵扯到朝廷上下,乃至帝国未来的变故。
来时三叔侄,回去只有两人,临淄公刘文济主动留了下来,他对上海这座城市同样满怀探究心理,希望用更多的时间来观察一番,并且给自己找了个差事,就在成立不久的江海关当了一名负责关税核算的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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